《女儿的位置》齐不晚

4、通向自由的路

　　[建业春天小区秩序部部门群]
　　秩序部刘队长：小区新经理这两天就到，大家认真工作，做好准备。我跟后勤部和客服都说了，严格按照规章要求来，规章咋写咱咋办，有问题等新经理上任再说。
　　手机响起“叮叮”的提示音，熊二力也跟着大家一起回复“收到”。上午九点四十七分，再有两个多小时就能吃饭了。
　　透过保安室的玻璃，一辆宽敞的灰绿色汽车向小区大门驶来，远远就开始鸣笛。熊二力放下拉伸的手臂，连忙正了正保安制服，探出窗外准备进行陌生来客登记。
　　离近了看，更觉这辆汽车线条流畅，崭新而舒适。只是车主人脾气不太好，离得越近，喇叭越是长鸣不休。熊二力五官都被吵到一起去了，连连摆手示意停车，来车却突然提速，直冲闸杆。
　　车头距闸杆一指之距堪堪停下，车窗缓缓降下，愤怒的女声先发制人：“你怎么看门的？看见车来不知道抬杆儿吗！”
　　熊二力从差点被闯关的惊吓中回过神来，瞬间起了一肚子火：“你想干啥！不是这小区的人进来要登记的！”
　　“你知道我是谁吗？还让我登记！”
　　女人打开车门，黑色低跟鞋，直筒裙短西装，卷发扎成低马尾，三两步就到了保安室门口，指着熊二力训斥：“给我出来，我看你当保安怎么这么牛气？”
　　“谁来也得登记！”
　　“我是你经理！”女人气急：“叫你们保安刘队长出来！”
　　熊二力心里一咯噔，打开了保安室门，又突然折返够着桌上的遥控器，按下了抬杆键。
　　女人利落上车，下达了上任的第一个命令：“叫所有人开会，我看你们是怎么欢迎我的！”

　　中午，英英盛好饭坐下，于红琴端着最后一个菜从厨房出来，递来三人的筷子。
　　“别等你爸了，咱俩先吃。”
　　英英叹口气摁亮屏幕，12：45。
　　“今天怎么回事，他最后一个换班吃饭？”
　　“估计快了，我刚刚上楼看见那个六喜下去，就和你爸一起在这上班，老喝醉那个。今天一共就他们三个人上班，估计马上就轮到你爸吃饭了。”
　　于红琴说着，又给英英夹了筷菜，催促她快吃。
　　果然没一会儿就听见开门的声音，熊二力小跑着进了洗手间，很快出来开始扒饭。
　　“哎呀呀饿死我了！”
　　“怎么这么晚？”
　　熊二力又塞了口菜，嚼了会儿才能说话：“今天俺那个新经理来了，她开车要进来，我没给她开门，没登记！然后她训了会儿话，我就说让他们先吃饭，我最后再吃。”
　　“算了，我不跟她计较！”
　　“不开门就对了，不然谁都能进了。”于红琴赞同丈夫的做法：“要我我也不开。”
　　“听说是公司董事那边的亲戚，”熊二力洒脱一甩，大方道：“我们一群大男人不跟一个女的计较。再说了，咱闺女以后不也得出去上班吗？现在咱让点，以后也有人让着咱闺女啊。”
　　泼天一口大锅，英英不乐意了：“这是你们工作的事儿，和我有什么关系？你管她女不女的。”
　　“怎么和你没关系，你以后不工作吗？西装小黑裙，再穿个高跟鞋，多有范！”熊二力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幕，陶醉地摇摆胳膊，于红琴也出声附和：“是啊，我俩还等你挣钱了给俺还房贷车贷哩。”
　　“那我也是去工作，又不是去撒泼，你操那心！”英英抖抖一身的鸡皮疙瘩，愤道：“再说我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当上经理呢，没影儿的事，一天天想得倒美！”
　　“嘿，”熊二力按腿坐正：“以我闺女的聪明才智，那不是快得很吗？你看我给你发的那些招聘了没？都是你伯伯叔叔发来的，挑！”
　　英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客服？车间？还有那个市长热线，一个月就给九百，是正常招人吗？”
　　“女孩儿不就这些工作吗，是吧？”这事迟迟不能敲定，熊二力心里也不好受，但还是耐心给孩子讲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你爹也没本事让你当经理，咱也不求那富贵！就找个在办公室的活儿，夏空调冬暖气，累不着！”
　　“要不你去我们公司，也招人呢。”于红琴接过话茬：“医药代表。”
　　“你们也招人？是干嘛的？”熊二力急急问道。
　　“卖药啊，像我们是在门店销售，医药代表要去医院，向医生推销厂家的药。上次公司开会有一对夫妻就是干这个的，轻松还时间灵活，完成每个月的销售任务就可以休息，熟手一个月两三万！”
　　“唉，”于红琴眉眼下垂，露出疲惫：“要不是年纪大了不好转，我也想跟他们干去。”
　　“那挺好啊！”熊二力喜色刚露，就被英英打断：“我不去！”
　　“逃避！”枪头瞬间被调转，熊二力的屁股几乎离开凳子：“你不能老是逃避啊！”
　　“我怎么就逃避了？”
　　英英正准备和父亲好好掰扯，桌子那头的手机先嗡嗡起来：“爱老婆，会发财，你好运气就会来......”
　　熊二力眯起眼看了，起身准备到外面去接，还不忘撂下话：“自己好好想想！”
　　战火没烧起来，英英收回梗得僵硬的脖子，埋头吃饭。

　　“我等会儿把招聘信息发给你，你去的话按上面的电话联系就行。”于红琴以理服人：“大学毕业了我和你爸该享你的福了，不能还在家里让我俩养你啊。你实习完就回家呆着了，这又在家，好几个月了！自己要有打算啊。”
　　英英嗫嚅着不知怎么办，只能先点头安抚。没吃几口，熊二力就接完了电话。
　　“找你的。”
　　英英疑惑抬头，熊二力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坐下解释：“咱北面那栋楼的老宋，他闺女刚上高中，不好好上学在家玩手机，他把他闺女手机摔了。现在他闺女生气搁屋里不出来，想让你去劝劝，让她好好学习。”
　　“我去劝？”
　　“嗯，上次一块吃饭，你俩不是谈的好吗？也是没办法！天下父母心啊......”说着又恨起来：“她逃避上学，你逃避工作，都好好想想，交流交流！”
　　“我吃完了。”
　　英英扒下两片耳朵遁走，回房换衣服，想起宋家小孩儿多，顺手塞了两兜巧克力糖，才匆匆下楼。

　　正是午休时候，小区里几乎没什么人走动，英英很快等到电梯来到宋家门前，刚靠近就听见两道尖刻的女声。
　　“你要生的养不起别生啊？现在知道烦了，我还烦的想死呢！”
　　“你看看你闺女！啊呀！别脱了！疯了还脱呢！”
　　“啊——啊——啊！！！！”扭曲嚎叫的女音自顾自发泄，又一道气急败坏的男音响起：“你看看你这样子，出去了活该让人家□□你去吧！到时候但凡要点脸就知道别回来给家里添麻烦，还回来干嘛！”
　　“啊————啊————啊啊————”
　　女声拉着怪调子继续嚎，似在被人推搡进屋，男人叫着“不管了不管了”往门口走来。英英赶紧敲了敲门，果然立即就有人回应。
　　“宋叔叔。”英英乖乖问好，男人扯出一点笑，温声道：“进去吧，都在屋里哩，我有点事出去。”
　　英英赶紧侧身让道，男人大步进了电梯，屋里又有话音追出来：“你要出去带上这个小的啊！我还得刷碗哩！”
　　胖胖的女人跑到门口，顿时消了音，换上亲切的笑容：“英英来啦！你宋叔......”
　　“阿姨，”英英指指电梯的方向：“宋叔刚才下去了。”
　　“嗐！不管他，快进来！”女人招呼着英英进门。客厅里有个小女孩在摆弄洋娃娃和玩具火车，另一个两三岁的男孩拽着火车轨道“啊啊”地伸手去要，嘴里还含着口饭在嚼。桌子上碗碟散落，食物污垢凝成固体，沙发和地上还有散落的衣物。
　　英英捏了下口袋，有些不知道这是不是能给糖的时候。
　　女人踢开几把椅子清路，重重叹气：“你看这乱的，我天天管大的小的四个人要忙死！”又指指最里面的房间，示意她进去：“你进屋去看心语吧，她爸把她手机摔了，不给她买新的她就站在沙发上脱衣服，跟疯子一样，也不知道是咋了。”
　　英英答应一声，小心绕过地上的物品，在“别抢！你让你弟玩”的训斥声中敲响了里间的门。屋里没有动静，英英出声示意，推开了房门。
　　“心语，我进来喽？”
　　房间里窗帘半掩，宋心语一身凌乱睡裙趴在床边，手机的光亮照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英英垂眸看去，破碎的屏幕里少女细腰翘臀，长裙飘飘，翘着手指缓缓移动，我见犹怜。
　　“在看什么好看的呢？”
　　英英关上门，轻快地凑到屏幕前，撞了下她正跟着视频翘起的胳膊，整条臂膀就跟含羞草似的，全收了回去。宋心语支起身子，叫了声：“英英姐。”
　　英英伸头仔细看了看视频里正含羞娇嗔的美人，赞叹道：“这个博主真好看诶！”
　　“嗯，她还有个男朋友，很帅。”
　　宋心语随意附和着，英英有意同她开玩笑，压低了嗓音打趣：“我听说现在高中谈恋爱的遍地都是，你们班有没有？”
　　“很多啊，长得好的跟长得好的谈，一般的和一般的谈。”
　　“那一般的多嘛？”
　　“多啊。”宋心语突然又烦躁起来，开始扒拉自己的头发：“为什么他们长那么丑，为什么我长那么丑！”说着，又学着视频里托腮低头，双目睁圆向上，身体也左右调整，像是要被什么给逼疯。
　　英英吓了一跳，赶紧按住她给顺气：“一般就一般，自己又看不见，别人还有的觉得这个美，有的觉得那个美呢！何必让自己受罪。”
　　“现在不受罪迟早也要受罪，”宋心语半张脸埋在了臂弯里，只留一双眼在外面，睫毛被水润成了一缕一缕的，朝英英眨啊眨：“你知道15楼的那个姐姐上个月出嫁了吗？”
　　英英摇摇头，她就断断续续地讲：“她嫁给了一个大她12岁的男的，出嫁那天好多豪车来接，有人说那个男的有孩子什么的，但我也不确定。不过现在好像还不错，那个姐姐经常给她爸买好酒好烟，她爸也经常拿出来跟大家说。”
　　说着又抽咽两下，英英递过去两张纸让她擦了鼻涕眼泪，抚着背帮她深呼吸平静下来。
　　“英英姐不是在找工作吗？找到了吗？”
　　“呃，还在找，没找到呢。”英英莫名有些心虚，不敢看她。
　　“我学习不好，以后还找不到像你一样的工作呢。”宋心语又想到什么痛处，眼眶溢出大滴泪来：“然后，我爸......我妈......也不会管我，只会管我弟，也不会管我妹......”
　　英英赶紧拍着哄她：“没关系，到时候学出来了可以自己管自己，不和他们一起了。”
　　“那他们也不会喜欢我，还是喜欢我弟。呜......我在外面也买不起房子，在家也没人要我，还不如让他们把我嫁出去！呜呜......迟早的事！”
　　“呸呸呸，别说丧气话！”英英拽了拽被子裹住她，将抽纸整包拿过来，耐心安抚她：“你想呀，你知道他们要把你嫁出去你还听话，顺他们的意，难道他们会多爱你一点吗？不会啊！他们只会觉得从你身上榨的油水还不够多，要不你怎么还不和他们翻脸？”
　　“况且，难道是你不好，是你没用，他们才把你换出去的吗？恰恰相反，是你太有用了！不然为什么你能嫁得出去？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贱卖你了，说不定以后还要问你要东要西呢！”
　　“再说你要嫁的那个男人，他难道能帮你吗？他还想着娶你进来帮他呢！你想想你是从哪知道男人女人爱情的事的？是你从小听的童话故事啊。那你们班男生听童话故事吗？他们都是从小黄片里看女人的好吧！所以他们歌颂兄弟情，把事业和权力当救赎，这才是实打实的！”
　　“要说爱，你爸妈也养你这么多年了，不可能一点不爱你吧？这样的爱你舒服吗？”
　　宋心语往被子里缩了缩，摇摇头。

　　“所以，那种能救你的爱，灵魂的共鸣，那叫什么？知己啊！是那么好遇见的吗？没遇见你这辈子就不过了吗？”
　　“你还小，得多学点东西，多交正直的朋友。不要看着家里爸爸当家弟弟受重视就屈服了，想着外面男人多厉害踏着七彩祥云来救你。退一万步说，女人不行吗，不能有厉害女人来救你吗？也不要赌气说要听话嫁人，嫁这个字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倒退了，新时代是讲个人主权的。”
　　“来，”英英伸进兜里掏了掏，糖果铺满了两人间的空隙：“吃糖！咱们小城市发展慢，封建余孽还太多，近年还弘扬什么传统礼仪，别被他们骗了！家里疼儿子，经济发展慢，就留个嫁人的口子给我们，这不就是专门做套子套我们吗？迟早掀了他们摊子！”
　　英英吐出一口私人恶气，又和宋心语靠在一起，伸出手臂半抱住她：“不过咱日子还得过，大人们年轻时候也没咱现在享福，思想观念扭不过来，但就算以后不在一起过了，法律规定还得给他们养老呢！平常也别忍着不说话，该吵吵该闹闹，打你就跑，人与人相处都是要磨合的。决裂容易，教育难。毕竟是亲父母，咱先选个难的，不教而诛也不好，万一成了呢。”
　　“也不用委屈自己。自己过得好，才能长长久久当英雄！”

　　宋心语含着糖点头，抿出一个笑容。英英忍不住给她理了理头发，两人一阵笑闹，房间里就被送进来了一盘水果。
　　到了告别的时候，女人一人塞了一块月饼，说是中秋留下的。
　　“妈，我不吃五仁月饼！”
　　“吃吧！好吃！”
　　英英站在一旁，措不及防被颗小炮弹撞上，然后手里一空，月饼就没有了。
　　“小坏蛋，你干嘛抢姐姐的月饼？”女人说着就要去小男孩手里抢回来，英英连忙阻止：“阿姨不用了，我不吃，正好这两天牙疼呢！”说着，跨出大门跟众人挥手告别。

　　下了楼往家走，就见小区大门附近停着一辆造型漂亮的灰绿色轿车，车头站着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女人在对着电话不停保证着：“表叔，礼物我都买好了等会儿就去看公婆。是是是，我嫁出去了一定家庭和睦，好好过，不让大家担心。感谢表叔提携我......”
　　就算有钱，该过的关该斩的将还是逃不了啊。
　　英英晃晃悠悠地走回家，一进门正好碰见熊二力挂了电话准备出来，不禁奇道：“这又是谁的电话？”
　　“你贺叔叔，打电话问一林上的哪个补习班，他想给他儿子也报一个。”
　　“嘿，还挺多人问你小孩的事儿？”
　　“那是！将来家里就有两个大学生，他们谁有这本事？”熊二力得意得很：“别看你贺叔叔年轻时候厉害，出门玩老婆都跟在后面拎包、喂水地伺候他，现在不行了吧？前天还跟他儿子打架呢！”
　　“我记得他儿子很腼腆啊？”
　　“那是以前啦，你贺叔也就在场面上还收着点儿，回家也是乱嗷嗷！现在小孩儿大了，他打不过了！”
　　“晚上记得煮粥啊。”熊二力最后嘱咐一句，一溜烟儿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