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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摊牌 ...

  •   “我回来啦!”熊二力一声吆喝,换鞋进屋。
      英英正给锅里的粥添最后一次水,菜倒进水池里还没来得及洗。
      “今天这么早?”
      “这不是回来给你帮忙吗,我的小千金?”
      这个称呼总让英英感到危险,她缩缩脖子窝去沙发上玩手机。

      提问:如何快速实现经济独立?
      答:很容易啊姐妹!做些投资或者自己开公司,挣个几百万的零用钱完全够日常开销了!
      追问:什么行业,要做到多大规模啊?
      答:跟身边前辈多学多看,就有个几千万资产、上升期的哥哥姐姐,大家都很乐意带你的!

      英英一时语塞,手指悬在屏幕上不知打什么字好,只能郁闷地丢开手机去收拾餐桌。
      饭端上来的时候,于红琴正好进家门。三个人三个菜,斟上小酒,很是惬意。
      “对了,你今天回来的早啊?我下班饭都摆好了。”
      “不是来个女经理嘛,她下班就走了,去她婆子家吃饭。”熊二力浅嘬一口酒,发出感叹:“以后咱闺女嫁人了,也得去她婆子家吃饭。”说完又觉得不对,“啧”地一声直拍大腿。
      “你以后要是嫁人了,我养个闺女去别人家了,那不是白给人家养的吗!”气不过似的,熊二力梗着脖子放狠话:“他起码得出个十来万吧!”
      于红琴也笑起来,有点期待地一起看过去,等着英英回答。
      “什么叫去别人家了?”英英瞠目结舌:“你天天瞎想啥呢!是家里干活我没干怎么的?”
      “干了呀,”熊二力双臂一展,扫过饭桌:“做得很好嘛!但女孩总有一天要去给别人家干活。就以前村里那个□□,你知道他怎么说吗?”熊二力竖起两根手指比划:“二十万!谁给他二十万就把他闺女领走!”
      “唉,当然啦,咱也不是那人。”熊二力重新端起酒杯,目光满是悠长的沧桑:“你贺叔他哥,今年五月打发闺女。陪嫁二十万的车外加七万现金,彩礼才给了十万,就这!闺女就跟人家走了。”
      “嗐!白养还倒赔钱!”
      这指责惊得英英手足无措,于红琴皱着眉喝了口酒:“那是人家有钱!”她对女儿有更具体的想法:“家里你就别想了,以后一林大学毕业了我们把这房子一卖,支援他在大城市安家,我和你爸住那边小区的小房子去。在大城市还得买个好车,总不能让他开家里的那车,都多少年了!”
      “刚开始工作他肯定没钱啊,还得家里补贴几年。还有彩礼......到时候你就能给你弟出彩礼了啊!”
      “是哦!”熊二力也轻松起来:“别说结婚买房车,就是你弟上大学,你当姐的能不出钱吗?”
      “停!停,停!”
      荒谬!这是哪里出臆想的未来,英英听不下去了:“熊一林还早着呢,怎么不先给我买?”
      “给你买那不赔大了!”熊二力一脸看世纪败家子的表情:“我还给他送钱,还把养了这么多年的闺女给他,生了孩子还是他的!乖乖老天爷啊,他跪下给我磕仨响头也不行啊!”
      “怎么就是他的了?都是我的!”
      “你的不就是他的吗?反正你嫁出去就和咱这家里没关系了。”
      “谁说嫁了?你怎么不嫁去啊?”不可理喻!
      “嘿!你这闺女,”熊二力好笑道:“女的和男的天生不一样,女的能生小孩,得收钱,男的就去挣钱,不够的话,家里就得补贴。这就叫天道,公平!”
      这分明叫易子而食!
      英英觉得自己的时空仿佛在掉帧,放幻灯片似的停顿闪现,她忘了自己有没有厉声反驳他们。
      吃饭的桌子是她擦的,粥是她煮的,菜她也洗了......她能做这么多事,怎么此时却显得如此脆弱?
      她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熊英英,这下你得生气久一点。

      英英本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孩子这件事有什么不同。
      那个时候,村里的住户大多有些亲戚关系。他们一起为曾经占有这片土地的地主耕种,一起在建国后分地,后来又一起进厂打工,各奔前程。英英父母是村里公认的老实人,英英也老实,自小不爱出门。
      谁会无缘无故跳出来指责亲戚家的可爱小女孩有原罪呢?
      村里的老人常讲,在村子的最西边住着一个神出鬼没的老妖婆,小孩子如果自己走到西边,走出村子,就会被她用大锅炖了,谁也找不到。
      英英后来才知道,这是上个世纪闹饥荒时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但和村里的孩子凑在一起听的时候,她只当这是个极恐怖的故事。
      这个故事对她威慑力极大,直到上小学,她还不敢在傍晚独自出村。自然,也就没什么外面的朋友。
      和村里的小孩玩是单调的。玩具统一都是泥巴果子石头,衣服大多都是大孩子们淘汰的旧衣,有的穿就不错了!女孩子的头发都是要卖钱的,剪的那样短,不相熟的大人见了,都分不出男女的啊!
      所以,英英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她的父母身上。

      听亲戚们说她刚生下来的时候爸妈对她极好,曾花大半个月的工资给她买一双粉色的可爱婴儿鞋,村里闻名。不过英英能记得些事时,熊二力已经常常外出喝酒。
      有一次晚上喝醉了,回来就抱着英英哭。三十而立的男人有英英两个宽,蹲在地上把头埋进女儿肩膀,一边抹泪一边诉苦。
      “英英,爸爸的闺女啊......呜呜呜......咱不能让别人欺负,让别人看不起!呜呜呜......咱得争气......”
      英英对那天记忆很深刻。妈妈上班还没回来,住在老院儿的爷爷不放心英英独自在家,特意来看。进了门循声而来,就见儿子没出息地缩在地上,倚着孙女独自哭花了脸,当即怒从心起,一脚将二儿子踹到了一边。
      但就在那一刻,看着被爷爷训斥的父亲,英英第一次觉得自己也是这个家的主人,应该负起力所能及的责任。
      等到父亲再次喝醉回来的时候,英英已经学会怎么给他擦脸喂水,为他掖好被角,在旁边放上垃圾桶防止他突然呕吐,再准备好纸巾、温水等善后物品。
      那个时候一年之中有几个月家里还要种地,父母忙碌起来顾不上她,英英跟着电视学会了煮方便面、煮土豆。当然也烧糊过,但还是很快学会了用电磁炉加热剩饭剩菜,打包好去给地里干活的父母送饭。
      英英最先在对家人的付出中,找到了自己的存在,也先受到此种付出的反噬。
      那也是她记得无比清楚的一个下午。父亲喝了个大醉回来,母亲急着上班,匆匆把人扶到床上就要走。但终究不放心年幼的女儿,于是搜罗了一堆衣服放满了给英英洗澡用的橡胶盆,嘱咐她今天下午把衣服洗完才能出门,还要记得看着屋里酒醉的父亲别吐在地上,说完就匆匆离去。
      英英拉不动洗澡的大盆,只能拿了个洗脸的小盆去压井那儿打水。给大盆添满了水,才一件一件的给衣服涂上洗衣粉开始揉搓。
      盆子里有一件英英非常喜欢的白色连衣裙,是堂姐不穿了给她的,裙摆上有一片黄色的污渍,非常显眼。英英连涂了几次洗衣粉都没能撼动那片污渍,只能遗憾放弃。但这样也能穿,毕竟她都是穿裤子的,还没有这样纯白的连衣裙,像动画片里公主的衣服。
      盆子里还有三件意想不到的衣服,是爸爸妈妈的内衣。爸爸一件,妈妈两件。爸爸的深色内衣上有透明的粘液,不多;妈妈的内衣是浅色的,上面的粘液有些发黄,比爸爸的多一点。英英把它们通通洗掉,若有所思。
      另外的发现就是大人的衣服都好长啊,在水里纠缠在一起,把它们分开实在是费了英英好大的劲。
      洗到一半,屋里果然传来呕吐的动静。英英熟练地擦嘴喂水,更换垃圾袋。确定熊二力继续熟睡后,把被角掖好,把垃圾丢到村里的大垃圾桶,再回来关好大门,继续洗衣服。
      直到天边一片通红,英英才踩着凳子把衣服全部晾好。熊二力清醒后接了个电话又要出门了,英英一直送他到门口。
      “这是女儿舍不得爹啊!”外面等着的叔叔打趣她。
      熊二力才回头看她一眼,叮嘱道:“快回去吧。”

      英英也觉察到了父母的忽视,也在饭桌上听到过母亲“天天催我们要个男孩”的恼怒抱怨,但当真的有了个弟弟,她才发觉这忽视如此难以容忍。
      熊二力和于红琴决定备孕,只能把英英被送到了爷爷家照顾,不久就传来了好消息。英英越来越不能随意跑过去抱住妈妈,到了后期,只能在三四天的一通电话里听见父母的声音。
      等到弟弟真正加入这个家庭,她和父母的交流只有作业和照顾弟弟这两件事情了。
      她还没有当上被宠爱的公主就要被迫要当大人了,但没关系,她还可以当保护大家的将军和女侠,一样会很厉害!
      可苦恼的是,她做了比以前更多的事,却没人觉得她是助人为乐的将军和女侠。
      那她也可以当个惩罚小朋友的坏蛋反派。
      她的弟弟喜欢生气喜欢挠人,她有一百种办法惹他生气然后再哄好他,然后把留下的伤疤当成博取夸奖和怜悯的勋章。
      于红琴轻柔的抚过那些伤痕,问她疼不疼,又转头训斥儿子,不许他再打姐姐,之后就继续忙忙碌碌,叫着女儿来帮忙。
      终于,当熊一林能口齿清晰地学村里老人的话,叫她“滚出去”,喊出“这是我的家不是你的”的时候,英英彻底爆发了。

      她动手教训了熊孩子乱学话的毛病,把他关在了门外,让他好好看看“这到底是谁的家!”在熊二力和于红琴带着哭泣的儿子来质问时,她声泪俱下地控诉父母只想着“养儿防老”,重男轻女,控诉他们忽视她的努力和委屈。
      她记得眼泪坠在眼眶的感觉,记得母亲漠然无措的表情,记得父亲骤然亮起的让她至今毛骨悚然的眼睛。
      八年以来,熊二力好像第一次看见了这个女儿,整个人都活了过来。他笑眯眯地凑过来问:“是谁让我们千金受这么大委屈,谁重男轻女?不是爸爸吧?你说是谁,爸爸帮你收拾他!”
      英英指认了母亲,又哭着说父亲也一样,但事情总算有了明确的责任人。

      “于红琴!就是你不管闺女是吧?”熊二力打了两下身后的空气,又转过来对英英说:“我已经收拾她了,爸爸妈妈都是爱你的,咱家就你一个闺女,不疼你疼谁?”
      英英渐渐止住了哭泣,抽抽噎噎地被父亲揽在怀里哄走了。
      经此一事,英英作为孩子之一总算在家里有了地位。使唤她的时候明显减少了,买了好吃好玩的也总有她的一份,还会明确地告诉她:“这份是你的,你看,我们没有重男轻女吧?”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只是偶尔有一些不和谐的小插曲。比如家里换新户口本的时候,上面写父亲是户主,母亲却不是。熊一林与户主的关系是长子,英英与户主的关系却只是女儿。熊二力笑着对英英解释:“女孩不算,只有男孩算。”其余却不肯多说,用万能的“等你长大就明白了”含混过去。
      再比如爷爷奶奶给三个儿子分宅基地的时候,英英问父亲:“是爷爷奶奶分给你,然后你再分给妈妈和我们吗?”
      熊二力依旧笑话她:“怎么会分给你妈妈?她是外姓人,她的那份得去找你姥爷要!你姥爷的都给你大姨了,她是当儿子招婿入赘的,可没你妈的份儿!”
      大人的事真复杂。
      英英不再追问,一家子倒也其乐融融地过到了现在。可孩子总会长大,该结束的总会结束。
      生活向前驶去,人们总会不可避免地触碰它深藏的粗粝,在合适的时候,在一切本该发生的时候。

  • 作者有话要说:  鼓励大家训练遇到损害自己的事当即发疯的能量,第一次直接的回击会给以后遇见困难的自己莫大的勇气,让内心更有力量救自己于水火,而不是落入“以前能忍,现在再忍一忍”的自我P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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