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位置》齐不晚

3、往事

　　英英的奶奶文化程度不高，这辈子认识的最复杂的字就是她丈夫的名字——熊有德，至于写，她活七十多年了，只有近五六年可以毫无顾忌的把钱花在纸笔这种与生存无关的事情上，可惜眼花手抖，早已没有心力去学这个了。
　　况且，鲜艳的衣服、打折的饼干、补身的中药，那么多可以在老人堆儿里得到簇拥的美好事物，何必纠缠在认字上？徒惹矛盾和笑话。
　　在那个百废待兴的年代，奶奶算是村子里比较幸运的女人。其一就是她也常常自得的何爱莲这个名字，极优雅顺口。五个姐妹中她是唯二有名字的。
　　其二是十几岁高嫁熊有德，过了一段不错的岁月，还出去旅游过好几次。而其他姐妹，有的辗转于隔壁几个村生子换钱，早早逝去；有的嫁了，或者没嫁，但都不知道哪一年就无声消失了。
　　英英追问过，但何爱莲只含混一两句，就仰面告诉她想不起来了，转身去厨房要给她弄吃的。摊煎饼、鸡蛋羹，边忙活边念着告诫她，现在的日子好，想吃啥有啥，要天天开心，过好每一天。英英看着奶奶不时抬头眨眼的动作，站在门边乖巧答应。

　　熊有德是识字的，还会写。他父亲是地主家里混得不错的长工，能见到少爷主子的那种。母亲是厨房里的帮工，做的还是和面的好活计！和好面后沾的一手面糊，是一家人的期盼。如果不是新时代的到来，熊有德估计会在父母的安排下更进一步，英英还听过他回忆父亲砸锅卖铁让他识字，教他怎么给少爷小姐问安的事情。
　　除他之外，家里只有一个妹妹。熊有德继承了家里分到的全部土地，人高马大，识字会算，还能进厂打工，是那个年代村里著名的黄金单身汉，但也养了一身不容违逆的倔脾气。
　　这点，英英从小就有深刻体会。
　　英英记忆里的爷爷寡言少语，字字如钉，下达命令绝不会解释。儿孙们做对了事情，只当面夸赞一句，有时甚至只是沉着脸点点头，但会在三个儿子和儿媳孙子孙女齐聚时当众夸赞。如果做错了什么事，就私下训斥，并不与其他人多嘴。
　　这种封建大家长驭下的手段自然也少不了“棍棒底下出孝子”。
　　据熊二力回忆，他们三兄弟犯了错就会被打，腰带树枝麻绳、铁锹棍棒扫把，有什么用什么。他被打怕了就想远走他乡，但纯靠两条腿别说出省，出市都只能是妄想。有一次他一连走了四五天，还是撑不住回来了，被熊有德吊在树上死命地抽。何爱莲至今说起这一段时还是手抖嘴唇也抖，但话里仍不松口，骂着该打、不听话。

　　到了英英这一辈，种田事业日薄西山，越来越多外面的理念传了进来，打孩子已经不提倡了。况且对着一群男女混杂、年龄不一的小豆丁，高大壮实、不苟言笑的熊有德已经足够有威慑力，再要动手，岂非损己不利人？这就不得不提到另一个代代相传的家长智慧——杀鸡儆猴。
　　操作方法也简单易懂。根据传统性别分工，男孩要出门闯荡，建功立业，当然不会静下来照顾孩子，所以这项工作主要由孩子里年龄最大的女孩负责。
　　当然，如果有年龄更大些的男孩，也要交代他看管弟弟妹妹的，不过这是次要的事情了，哪怕真出了事挨骂，他也不是主责，反而女孩还要被骂没有劝他拉他。除此之外，如果孩子较多，或有调皮好动的男孩，就要找年龄第二大的女孩来当副手，辅助看管。
　　这样，就在孩子中建起了一套有理有据的管理体系。干活的、负责的、有特权的。若出现了磕碰、打闹、弄脏衣服、找不着孩子，或是家长叫了没有及时赶到，又或者想要立威，甚至仅仅是心情不好，就可以据此算账，杀鸡儆猴。
　　不幸的是，英英就是孙辈里年纪最大的那个女孩。
　　她上面还有个姐姐，是她大伯的女儿，年长她七八岁，平日忙着上学，并不和他们一起玩。剩下的弟弟妹妹，小她一岁、两岁、三岁、六岁，但凡齐聚，总要她看管的。
　　其实弟弟妹妹们也乖，他们的父辈从熊有德身上学会了说一不二和棍棒教育，将他们训的服帖，时刻绷紧着皮，不敢太胡闹。英英的主要任务就成了看管最小的亲弟弟熊一林，然后算着饭点儿把所有人叫回来吃饭。
　　这是不难的，英英也时刻紧跟弟弟，细心注意时间的流逝，但仍会出问题。
　　有时玩开了一时聚不齐人；有时强行带回弟弟他哭闹不停；更有时大家玩兴未尽，拿起包子馒头还想边吃边耍。英英要是能及时制止还好，要是也控制不住和他们一起打闹，少不了一顿好骂，严重时还要被揪着头发抬头，进行临威不哭的训练。

　　英英一直认为爷爷奶奶是偏心的，尽管收拾她之后爷爷有时也会流出懊悔的表情，奶奶会偷偷告诉她爷爷是如何后悔如何嘴硬心软不善言辞，但她仍敏感地意识到自己的地位，尽量小心行事。
　　她在这里最早意识到的就是年龄的区别，因为不管谁犯了错，挨骂总有她的一份，理由就是“谁让你大他们小哩！”。
　　但英英是一个乐观坚强的孩子，她没有抱怨，反而自己总结出了一套治理办法。比如平时攒些零食玩具作为弟弟妹妹听话的奖励，搬出长辈们给他们立好规矩，犯不同的错给不同的惩罚，好好改过就可以不告诉长辈等等。
　　起初颇有成效，但很快，英英就意识到一个更残酷的事实——她只可以照顾他们，而无权管理他们。
　　男孩从一开始就是有特权的。他们可以跑得更远去玩，弄脏了也不用自己洗，好吃的总有他们的一大份，他们犯了错也总会殃及姐妹们。
　　看着吃得少、干活多、挨骂多的姐妹们，他们很难不明白，姐姐这个身份并没有男孩的好用。所以，英英每次被大人们叫去卖头发时，心里总是难过又庆幸的。

　　这和书上说的不一样，但聪明的孩子会从实践中渐渐找到答案。
　　家里总是爷爷做主还是奶奶做主？大伯家呢？三叔家呢？自己家呢？谁指挥谁听话？谁对谁动手？这是巧合吗？
　　只能依靠大人生活的孩子天然会对生存法则更加敏锐。当六岁时母亲突然宣布怀孕，英英就已经学会了和大家口径一致，叫那个胎儿为弟弟。
　　但直到弟弟真的生出来，英英才隐约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母亲如释重负的表情，父亲专注的目光，爷爷奶奶叫来了村里所有的亲朋，全都围着夸赞这个刚出生的男婴面相是多么好，身上哪一处显示了聪慧、强壮，天赐贵子，前途远大还孝顺！
　　英英被这个绝不会属于她的世界挤出了门外，但她仍不能离开，在院子里站了会儿没有人喊她，就去了院子外徘徊。
　　这样也好。
　　弟弟们管不了就不管了，她只要看着他们别受伤不见就行了，她还有妹妹呀！
　　但妹妹也不是傻的，谁愿意跟一个不受宠的光杆司令姐姐？没好吃的好玩的还和她一样要干活。在姐姐被骂后过来安慰已经是她同为女孩所能给的最大温柔了，弟弟们都一哄而散了啊！
　　况且，妹妹虽然要被姐姐管，但姐姐不是也要被爷爷奶奶管吗？她比姐姐小一岁，和弟弟们年纪更相近，也更亲近，自然也更得爷奶喜欢啊！有好东西姐姐还要靠她呢。
　　确实，英英碰了几次壁后不得不承认，妹妹熊晴晴确实比她厉害，总能找到好吃好玩的。她也终于发现，爷爷奶奶最不喜爱的孙辈，是她。

　　厕所堵了，洗澡水用多了，声音大了，桌子脏了，总少不了她的事儿。看着站成木头桩子的英英，二老还会恨声来一句：“就这样跟你爸你妈告状去吧！”
　　天知道！她爸妈忙得整天看不到人影啊。
　　直到熊一林上了幼儿园，某天午饭后英英帮着熊二力收拾碗筷，突然被催促去看望爷爷奶奶，她犹豫着提了一句“爷爷奶奶更喜欢孙子去”。熊二力当即大笑出声：“傻闺女，人都说隔代亲隔代亲，啥叫隔代亲？你爷奶比我和你妈都亲！你呀你呀！”
　　英英相信父亲斩钉截铁的说辞，带着新买的图画书去看望爷爷奶奶。
　　爷爷皱着眉头在伺候卧病在床的母亲。奶奶独自打扫房间，翻出了熊二力年轻时候的照片，说起从前给他们兄弟办城里户口的筹谋打算。
　　“花了大钱了，结果还没办成呢，就改革了，啥也没弄成。”
　　英英看着奶奶低垂褶皱的眼皮，突然福至心灵，张开双臂抱住了她，在肩头轻蹭着撒娇：“爸爸一直知道你和爷爷对他好，这不叫我来陪你们嘛。”
　　何爱莲“哎哎”地笑着，夸赞英英：“好孙女，和奶奶多亲热啊，好孙女。我从小就教育他们兄弟三个，不能因为咱家儿子多就去欺负别人，要与人为善。多为别人想，别人才能为你想！”
　　是啊，英英被奶奶回抱着，也觉得安心，一家人，哪有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