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有下策》我有一只芽

9、天人下凡

　　依照大绥律例，后妃公主被打入冷宫有两种情形。一种是就地封门圈禁，如同四年前的慕容皎一般，被用数十根木条封了殿门关在了毓秀宫内。另一种，则是关入位于大绥皇宫西南角的冷宫群，这冷宫群是由大大小小的宫殿组成，设有两种规格，大的关多人，小的关一至五人。

　　迎着秋日下午萧瑟的凉风，慕容皎沿着悠长笔直的清冷宫道，独自一人径直朝着冷宫群的方向走了过去。

　　眼前的景象一片颓败，狭窄的道路两侧矗立着几株梧桐，枝干杂乱生长，并未修剪。地面上也铺满了枯枝碎叶，周围也没有任何雕塑和装饰，看上去到处都空落落的。

　　哇哇哇哇——

　　哑哑哑哑——

　　突然，身后传来了一阵尖锐的异响。慕容皎心下一顿，感觉背后发凉：这是个什么声儿响？难道是……

　　她强压着心里的恐惧，猛然回头望了过去，身后的宫道里空无一物，倒是旁边那两株光秃秃的大树上枝丫有些轻颤。她定了定神：果然是乌鸦！这世上哪有鬼？三人成虎，有些人就喜欢听风就是雨，自己吓唬自己！

　　慕容皎继续向前走去，一路上她抬眼扫视着左右两旁大大小小的宫殿，有的房顶瓦片碎了，有的外墙开裂了，许多殿门也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掉漆的，发霉的，一看便是长久未得修缮，散发着一股腐朽之味。

　　她心下不由有些感慨，大绥开国几十年来，这一片残破不堪的建筑里，也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芳华与不甘。

　　绕着冷宫走了大半圈，慕容皎来到了传闻中的冷霜殿。这是一座小殿，四周的墙壁上斑斑点点，殿门口长了些许杂草，棕色松木门看上去很是陈旧。大门上方牌匾已然结了蛛网，三两只蜘蛛吐着白丝儿，爬来爬去，正打算蚕食蛛网上粘着的蚊虫。

　　慕容皎心下暗想：高家向梁国私售军火，犯了满门抄斩的大罪，可好巧不巧，这高远的女儿高贵妃却早一步被打入了冷宫，还单独住了座小殿，慕容皑至今仍未对她予以任何形式的追究，这件事情想来是有点意思。

　　门口当值的侍卫看到这黑衣来人，正要弯身行礼。慕容皎立即冲他摇了摇头，又将手指抵在自己的唇上，对他比了一个禁音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她自己则是轻轻推门而入。

　　踏过陈旧的松木门，慕容皎抬眼向里面望去，这冷霜殿庭院看上去空落落的，也没个什么饰物，但倒是干净整洁。

　　庭院之中，地面纤尘不染，东墙一侧整齐地摆放着两只竹架，上面挂晒着一床被褥和一件白色的襦裙，连四角都拉得格外平整。晾衣竹架旁边则是摆放着一口方形水缸，她凑近一看，里面的水十分清澈，看得出来主人时常打理。

　　她蹑着步子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内堂大门并未落锁，一名白衣女子正虔诚地跪拜在堂前，嘴里似乎还念念有词。

　　慕容皎仔细打量了一番这白衣女子身形，双肩滑如削玉，腰身纤细曼妙，三千青丝挽起束在脑后，看背影的确算得上是清丽脱俗。

　　先前她便从碧潭和碧池口中听得，这高贵妃生得美艳绝伦，连宫里其他女子见了都要为之驻足，自惭形秽，就是不知其美貌是否真的如传闻中一般惊艳了。

　　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那白衣女子转过头，正好望见了不远处这一身黑缎襦裙之人。她立即走出内堂，低头弯身行礼道：“罪妾有礼了，您是？”

　　来人道：“慕容皎。”

　　听到这个名字，白衣女子略微一顿，又毕恭毕敬道：“罪妾参见公主殿下。”

　　慕容皎连忙伸手扶住白衣女子，脸上泛起了纯真友好的笑意：“高贵妃快快请起！”

　　高贵妃拢了拢洁白的衣袖，缓缓起了身，待她抬起头，慕容皎这才看清楚她的容貌，简直就是惊为天人，绝色也。

　　鹅蛋脸，柳叶眉，杏眼如丝，冰肌玉骨，举手投足间满满的书卷气质，这一身白衣若穿在别人身上，只道是披麻戴孝，可穿在她身上，却更衬素雅恬静。

　　还有一点，不得不说：她！不！平！

　　对比方才秀女们那一望无际的大平原，瞬间觉得她更美了，慕容皎真想暗暗给她取个外号：高不平。

　　高贵妃神色不解：“不知公主殿下为何屈尊来这冷宫偏殿？”

　　慕容皎一脸和善：“自是为你而来。”

　　高贵妃一怔：“公主殿下是说……”

　　慕容皎笑道：“素闻高贵妃美名，本宫心下仰慕已久，今日有幸得见芳容，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贵妃天人之姿，本宫弗如远甚。”

　　闻言，高贵妃神色却是黯然了下来，她蹙起两弯纤细的柳叶眉，压低了杏眼：“罪妾不过是冷宫罪人，怎受得起公主殿下这般谬赞？”

　　慕容皎撇着嘴，作出一副不满表情：“高贵妃如此妄自菲薄，莫不是……不欢迎本宫？”

　　高贵妃连忙道：“罪妾不敢！罪妾不敢！公主殿下，里面请。”说完，她朝着内堂大门的方向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高贵妃，请。”慕容皎跟在高贵妃身后，走进了冷霜殿的内堂。

　　踏入门槛，慕容皎抬眼一看，这哪里像是一座冷宫呢？这内堂的布置虽然简约，却是十分雅致，书卷和文房四宝一样不少。

　　书籍按照类别摆放在书架上，由高到低，由厚到薄，摆得那叫一个整整齐齐。不止如此，这内堂里连饰物布置都对称工整，说是一丝不苟，一点也不为过。

　　墙上挂着一排十几幅字画，颇为抢眼。尤其是正中间那副高山流水图，水墨丹青栩栩如生，书法娟秀神韵超逸，题词：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慕容皎真心赞道：“果然是字如其人！”

　　高贵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公主殿下见笑了，罪妾只是略通些文墨，平日里聊以消遣。”

　　慕容皎温和一笑：“诶，都是自家人，高姐姐何须如此谦虚？”

　　闻言，高贵妃拢了拢袖子，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慕容皎沿着墙壁慢步走着，一连观赏了好几副字画，这些字画题材几乎都是山水花树一类的，而且这高贵妃的下笔功力的确令人叹为观止，她不愧是曾经闻名天下的书法大家苏参的外孙女。

　　忽然，她注意到，旁边不显眼处还有一幅字画，与先前的几幅似乎有些不同。

　　这副字画上出现了小动物？看上面画着的小鸟神色，还十分欢快？这幅花鸟图上的题词与高贵妃的字迹很是相像，乍看像一人所书，可细看还是有些差别，笔锋斗转要随意许多，且功力更浅。

　　高贵妃走到方桌旁，推开杉木小窗，转过身对慕容皎恭敬道：“公主殿下，快请坐。”

　　闻言，慕容皎笑着对高贵妃点了点头，走到桌旁坐了下来。

　　她低头一看，这檀木方桌上摆放有一个胡桃木笔架和一方松烟墨砚台，旁边还有一只白色的骨瓷花瓶，里面插着一枝白玉兰，颇为风雅。

　　高贵妃拢了拢袖子，端起一旁的紫砂茶壶，斟好一杯清茶递向慕容皎：“罪妾这里只有这些，还望公主殿下莫要嫌弃。”

　　“怎么会，高姐姐客气了。”慕容皎双手接过紫砂茶盏，将它放在了桌面上。

　　她抬眼扫视着这冷霜殿内堂，留意到角落的供桌上放有一块牌位，旁边供着瓜果，檀香未灭，看来方才入门之时，高贵妃正在祭拜此人。

　　她定睛一看：慈母苏氏之位。想必这正是高贵妃的生母。这牌位还是新漆？有些意思！

　　慕容皎道：“我有一惑不解，还望姐姐赐教。”

　　高贵妃道：“公主殿下，请讲。”

　　可这慕容皎却是不急着说话，她眨着一双明亮的大丹凤对着高贵妃又是好一番打量，看得高贵妃又有些不好意思了。

　　高贵妃侧过脸，略微抬了抬手，小声问道：“公主殿下，这是怎么了？”

　　慕容皎笑了笑：“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姐姐莫要怪罪。我只是不明白，姐姐这般志趣高雅玉洁冰清的人物，如何会构陷那蓉贵妃？”

　　高贵妃不自觉地垂下了杏眸，神色有些哀怨：“一入宫门深似海，身世浮沉不由己。”

　　慕容皎眉眼一皱：“高姐姐，莫不是先前这宫里有人欺负你？”

　　高贵妃低声道：“我自入宫以来，那蓉贵妃仗着陛下的宠爱，处处容不下我，我百般忍耐于她，可她非但不肯收敛，还变本加厉地欺辱于我，后来她怀上龙种，更是对我……这下毒之事，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哦，原来是这样啊，”慕容皎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紫砂茶盏，端起品了一口：“姐姐，此茶清新淡雅正合我意，可是今年湖城的新茶？”

　　高贵妃一边执起茶壶为她续上茶水，一边解释道：“是的，是先前的宫人捎带来的。”

　　慕容皎眨了眨恳切的大眼睛，一脸欣喜地望着高贵妃：“这茶我甚是喜欢，姐姐可还有？送我些可好？”

　　高贵妃淡淡一笑：“自然是好的。”说完，她拢了拢洁白的衣袖，独自起身去到书架旁边，取回一只白瓷茶罐，双手奉了过来。

　　就在此时，慕容皎一把抓住了高贵妃纤细的手腕。

　　高贵妃一怔：“公主殿下，这是何意？”

　　慕容皎一笑：“我就是有些好奇，姐姐这袖子里，莫非另有乾坤？”

　　不待高贵妃再度开口，慕容皎一把拉开了她的衣袖，只见她那只白净的手腕上正佩戴着一只做工粗糙的雕花铜镯。

　　想必是自己突然造访，高贵妃还未来得及摘下，故而下意识般一再拢袖子遮盖。慕容皎皱着两弯柳叶眉，一脸不解：“高姐姐，佩金银玉镯常见，可铜镯倒是少见呢。”

　　高贵妃淡然一笑：“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不过是进宫前在街上随便买来的。”

　　慕容皎脸上疑惑之色不减：“高姐姐可是堂堂高相的独女，买这物件作甚？”

　　“公主有所不知，”高贵妃半垂着眸子，低声解释道：“罪妾本是高家庶女，并非什么金枝玉叶，幸得陛下恩宠，才得以入宫服侍。”

　　“姐姐莫要再妄自菲薄了，”慕容皎眯眼一笑，拉着她的袖子轻轻晃了晃：“不过，这镯子我的确是瞧着有趣，姐姐一并送我可好？”

　　“公主殿下喜欢是罪妾之幸，罪妾哪有不送之理。”说完，高贵妃立即摘下了腕上的铜镯，双手奉上。

　　“多谢高姐姐割爱。”慕容皎将雕花铜镯收入了衣袖中，脸上露出了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今日我来已叨扰多时，这就先回去了。我与姐姐这般投缘，日后必定常来探望姐姐。”

　　高贵妃连忙道：“公主殿下何须如此客气，公主殿下肯屈尊赏光我这清冷之地，是罪妾之幸。”

　　“高姐姐，别过了。”慕容皎起身拿了桌上的白瓷茶叶罐，拂了拂黑色衣摆，走出了冷霜殿大门。

　　门口当值的侍卫看到大长公主从里面走了出来，连忙跪拜在地：“卑职恭送大长公主。”

　　可这慕容皎并未着急离开，她表情认真道：“你且起身，本宫有话问你。”

　　侍卫道：“大长公主请讲。”

　　慕容皎道：“这高贵妃被打入冷宫后，一直是一个人住吗？”

　　侍卫道：“回大长公主的话，冷霜殿还有一名随侍的老宫人，前不久病死了。”

　　慕容皎道：“哦，原来如此。那这大门你可看好了，倘若有什么动静或是有什么人来访，立即向本宫禀报。”

　　侍卫道：“是，大长公主。”

　　离开冷霜殿后，慕容皎一边沿着来路慢步往回走去，一边心里琢磨着：初次见到蓉贵妃，我便觉得很是奇怪，华服金簪佩铜镯，这究竟是个什么违和搭配？

　　如今更奇怪了，不止是蓉贵妃，连这宛若天人下凡的冷艳女神高贵妃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雕花铜镯子，还要遮遮掩掩地藏起来。

　　此事，还当真是有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