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有下策》我有一只芽

15、双镯

　　宋蓉蓉的生母是宋府一名低等丫鬟，生得有几分姿色，偶然之下爬上了宋平昌的床，她一心想生下个男孩留在府中为妾。只可惜天公不作美，她偏偏生了一个女儿，心愿落空，恼怒之下她竟然差点将出生仅十天的女婴摔死在地。可这宋蓉蓉也是命硬，竟然侥幸活了下来。

　　在宋府的十五年里，宋蓉蓉一直是名为小姐，实为丫鬟。从五岁起，她就要开始干各种粗活，每日都要劈柴，洗衣，挑水，烧饭，擦地，下人该干的活儿，她是一样都不少，她的衣食住行也与府里那些个下等仆妇相差无几，穿的是粗布麻衣，睡的是后院柴房。

　　大夫人将宋蓉蓉的生母发卖后，对宋蓉蓉也是从来都没有好颜色，但这大夫人到底是名门望族出身的世家小姐，当年宋平昌科举高中榜眼，颇得当时的皇帝慕容株器重，她是被父母强行许配给他的。大夫人嫁入宋府后与宋平昌素来感情不和，她终日一个人在房里待着郁郁寡欢，不至于闲得去找个小孩子挑事，也算是勉强给了宋蓉蓉一口吃喝。

　　可宋府的二夫人就不一样了，她仗着生了个儿子，颇得宋平昌的欢心，连同一双儿女时常欺凌宋蓉蓉，对她是恶言相向，拳脚相加，宋平昌对此自然是视而不见的。

　　一开始，宋蓉蓉也是个任人欺负的羸弱女孩，经常被宋希成和宋卿卿关在柴房里捉弄，有时候还会被他们命下人打得遍体鳞伤。后来不知何时起宋蓉蓉开始了反击，打不过也是要打的，哪怕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欺凌。毕竟即便不还手，这些人也是不可能突然良心发现的。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宋蓉蓉长到了十二岁。那是一个冬日的夜晚，汉州城内寒风萧瑟，大雪纷飞，她因为挡了宋卿卿的路，被宋卿卿狠狠一巴掌甩在了地上。

　　宋蓉蓉哪里肯服气，她擦了擦嘴角流出的鲜血，翻身从地上弹起，狠狠地还了宋卿卿一个嘴巴子，直接打掉了她一颗门牙。

　　宋卿卿双手捂着渗血的残牙，暴怒之下，命令十几名仆从把宋蓉蓉打了一顿，趁着夜黑风高，将她扔到了汉州的大街上。

　　汉州城的腊月冰天雪地，朔风凛冽卷起地上的积雪，打在脸上如同针扎一般，刺骨钻心。宋蓉蓉蜷缩着躺在冰面上，嘴唇发乌，乌黑的秀发沾满了雪花，她浑身是血动弹不得，又衣着单薄，身子打着哆嗦，眼看就要冻死。

　　就在此时，前方出现了一名少女。

　　那少女看上去十四五岁的模样，一身白衣娴静素雅，容貌极美，有如谪仙一般，来人正是高钗玉。

　　朦胧之中，宋蓉蓉看到有人来了，她的脸上泛起了无力的笑容，嘴里含混不清地喊道：“救救我……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听到前方传来了虚弱的求救声，高钗玉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抱起了瘦小的宋蓉蓉，将她带到了附近的医馆里治伤。

　　第二日，高钗玉又当掉了身上仅有的玉镯，为宋蓉蓉换了医药费。几日下来，宋蓉蓉的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二人也逐渐熟络了起来。

　　高钗玉的母亲，原本是太傅苏参之女。苏参是当时大绥有名的书法大家，曾在朝中担任过太傅一职，他为人清廉正直，人品颇佳，在朝堂和民间都享有盛誉，后因得罪高远，含冤下狱，被当时的皇帝慕容桢流放到了边境，最终客死他乡。

　　高远贪恋苏参之女苏婉若美色，又觊觎其手中价值连城的书法藏品，强行纳了苏婉若为妾，生下了女儿高钗玉。满足完占有欲，新鲜劲一过，高远也就将苏婉若母女遗忘在了高府的偏院里。

　　一开始，苏婉若对高钗玉也是十分厌恶的。被强占所生下的女儿，如何能不排斥？可高钗玉这孩子打小却是十分懂事，苏婉若的责问打骂，她从来都不抱怨。因为她知道，母亲心里很是痛苦，自己的存在，就像是一把刀，一刀一刀地在割她的心。

　　苏婉若自幼体弱多病，经过家中一番变故她的身体更差了。高钗玉别看年纪幼小，但十分孝顺，照顾周到。几年相依为命下来，苏婉若才渐渐接受了这个女儿。不过，母女二人在高府的处境也是十分不堪，倍受欺压。

　　高钗玉的异母哥哥高政，是高府大夫人所出的嫡子。高远对这个儿子十分看重，特地花了重金为其聘请江湖名士教习武艺，这高政武学天赋极高，不出几年已是武艺超群。可他偏偏从不将天赋用在正道上，终日寻花问柳不学无术，还仗着自己武功高强，时常欺凌弱小，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

　　高政见钗玉日渐出落得美丽大方，竟然起了淫心，时常出言调戏。那一晚，正是高钗玉不忍高政的淫词浪语，偷跑了出来，这才碰上了倒在雪地里浑身是伤几乎冻死的宋蓉蓉。

　　自此以后，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宋蓉蓉和高钗玉时常相约。

　　宋蓉蓉因从小无人调教，书读得少，字也是写得歪歪扭扭，而高钗玉自幼便由苏碗若细心培养，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高钗玉教宋蓉蓉读书写字，宋蓉蓉天资聪颖且学得很是认真，过了二三年，宋蓉蓉竟然也写得有模有样了。

　　高钗玉在高府处境艰难，母亲苏婉若性子恬静，生活鲜有趣味，而宋蓉蓉生性活泼开朗，也时常会给高钗玉讲许多生活趣事。就这样，二人互相陪伴，欢声笑语，这大抵是她们不幸的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了。

　　宋府虽然待宋蓉蓉十分刻薄，但每到新年，大夫人还是会按照惯例给下人们发一吊铜钱作为新年打赏，宋蓉蓉自然也是有的。就这样，宋蓉蓉省吃俭用，辛辛苦苦地攒了三年，才攒下了三吊铜钱，她想给高钗玉买一只镯子，作为答谢。

　　这一日，宋蓉蓉一大早便出了府，怀里揣着三吊铜钱，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汉州城内的一家玉器店。

　　宋蓉蓉扫了一眼柜台，里面摆放着大大小小上百只玉镯，这些东西的价钱她也不甚清楚，便随手拿起了一只白色镯子，问道：“老板，这只多少钱？”

　　老板打量了一番眼前这衣着简陋的小姑娘，脸上立即露出了鄙夷的表情，歪着嘴道：“小姑娘，这可是上好的和田玉，羊脂白，于田料呢，贵得很哟！”

　　见老板这样蔑视自己，宋蓉蓉心下很是不爽，但不论如何都是要买一只的，她强忍着不悦，又问道：“那，你们店里最便宜的玉镯多少钱？”

　　老板道：“就是边儿上那只！”

　　宋蓉蓉道：“哪只呀？”

　　老板见宋蓉蓉到处东张西望，半天也没找着，忍不住对她翻了个白眼，随手指着边角的一只玉镯，不耐烦道：“就是那只！那只！岫岩玉，十两银子！”

　　最便宜的也要十两银子？宋蓉蓉拿起那只最便宜的手镯左右看了看，这镯子上缠了许多绞丝白棉，还有好几处黑点！

　　就这？十两银子？莫不是奸商宰客？看起来像是在欺负自己不懂玉器，胡乱叫价。宋蓉蓉撇着嘴，小声嘟嘟道：“玉镯子这玩意儿，也看不出什么值钱不值钱的，偏偏还那样贵，比黄金还贵！好生没道理！”

　　“瞧瞧你那大惊小怪的样！”老板又对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金银轻，玉器重，你不知道么？买不起就不要问啊！”

　　“哼！这玩意儿还不如黄金呢，黄金一看就显贵！”宋蓉蓉一脸不服，怒气冲冲地走出了玉器店。

　　接下来，她又问了汉州城里好几家玉器店，结果都是大同小异，物价远比她想象中更高。那可怜的三吊铜钱，连最差的玉镯都远远买不起，她心里不免一阵失落。

　　突然，她脑中灵光一现：买不起玉镯，我买银镯，总行了吧！

　　有了前车之鉴，城里地段好的银店宋蓉蓉是不敢去了，她一路飞奔，来到了城郊的一家银店。

　　这家铺子与其说是银店，不如说是个小银摊儿，不过就是用木板胡乱搭建的一个小棚，上方挂着一块藏蓝色的麻布，中间贴了张白纸，工工整整地写着“李记银铺”四个大字。

　　银匠正坐在摊位边，手里拿着小钉锤，颇有节律地敲打着板上的银条，他大抵是太过认真，丝毫没有注意到眼前这蹑手蹑脚的小姑娘。

　　在摊边站立许久，宋蓉蓉摸了摸怀里可怜巴巴的铜钱，终于还是开了口：“大叔……”

　　银匠抬头问道：“小姑娘，你是想打镯子吗？”

　　宋蓉蓉点头道：“嗯，我有三吊铜钱。”

　　“三吊铜钱？”银匠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笑着说道：“这哪里够！金的，银的，都还差得远哩！”

　　听到这样的回复，宋蓉蓉刹时满眼落寞，她是真的万万没想到的，这点钱连只银镯子也买不到，可她还是不想轻易放弃，毕竟这或许是买镯子最后的希望了，她又对银匠道：“大叔，我求你了，替我打一只吧，小的，细的，都可以！”

　　“三吊铜钱打银镯？”银匠将手中的小钉锤随手扔到一旁，哈哈大笑了起来：“小姑娘，这点钱，你是想打成一根线吗？”

　　宋蓉蓉默默垂下了头，她的眼睛紧紧盯着银摊上的成品银镯，愣是挪不开步子。

　　看到这个小姑娘呆呆地杵在店里，不论怎样不肯离去，银匠也不再理会她了，他转身打开钱箱的铜锁，将上一位顾客付的一两银钱放了进去。

　　就在此时，宋蓉蓉抬起了头，她看了一眼铜锁，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大叔！有了！有了！”

　　银匠回过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小姑娘，你说什么？”

　　宋蓉蓉欣然一笑，小圆脸上挂起了两只深深的酒窝：“大叔！我方才说，实在不行，铜的！铜镯子也行的呀！”

　　“哈哈哈哈！”银匠被她的话语给彻底逗乐了，他双手叉腰，对她笑道：“小姑娘，哪有人戴铜镯子的呀？”

　　宋蓉蓉拿出了怀里的三吊铜钱捧在手心里，呈到银匠眼前，恳切道：“大叔，我是认真的，我真的很需要一只镯子，送给我最重要的人。大叔，求你了，这真的对我很重要。”

　　在宋蓉蓉的再三恳求之下，银匠动容了：这小姑娘如此执着，那就帮她一把吧。

　　“好吧！”银匠琢磨了一番：“你这三吊铜钱，倒是可以打一对铜镯。”

　　宋蓉蓉激动道：“大叔，是真的吗？真的吗？”

　　见银匠神色认真地点了点头，她赶紧将三吊铜钱交到了他的手中，连声道：“太好啦！谢谢！谢谢！”

　　次日一早，宋蓉蓉再次来到这家银店门前，取回了已经做好的一对铜镯，心想：上面还雕着小花儿，真漂亮！

　　就这样，宋蓉蓉怀里揣着铜镯便满心欢喜地去赴约了，可她一见高钗玉，那颗充满喜悦的心便沉了下来。

　　高钗玉正独自站在窗边望着街边的景象，沉默着一语不发，她那张冷艳绝美的脸庞上满是怅然之色。

　　宋蓉蓉快步走到她的身旁，拉着她的衣袖，担心道：“钗玉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高钗玉回头看了看宋蓉蓉，她的神色凝重，语气也很是无奈：“蓉蓉，我今日是来同你道别的，下个月我便要嫁人了。”

　　“什么！”宋蓉蓉心下一惊，急忙抓起了高钗玉的手：“嫁人？你要嫁人？”

　　高钗玉一顿，低声说道：“是，嫁给当今陛下。”

　　“当今陛下？”宋蓉蓉拽着她的袖子使劲摇了摇，慌乱道：“为什么呀！为什么要嫁给他呀！”

　　高钗玉叹了口气：“高家要巩固势力，自然是要与皇室联姻的。而高家只有我一个女儿，他们以我娘亲作为要挟，要我嫁给当今陛下为妃。现下我娘亲重病在床，纵使我百般不愿，也实在是逃无可逃。”

　　这番话对宋蓉蓉而言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她呆呆地愣在了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高钗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难过道：“蓉蓉，以后我不能再来看你了，你要多加保重。”说完，她转过身，朝着门口走了过去。

　　就在此时，宋蓉蓉冲上前去，从背后抱住了高钗玉，就这样抱着，二人皆是默默不语。

　　良久，宋蓉蓉从怀里取出了两只雕花铜镯，凑到高钗玉眼前：“你看，这是一对儿，你一只，我一只。我会一直，一直在你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