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只想端茶倒水》Keyura

27、27丨翻旧事众说纷纭（二）

　　苏沐白拿出宁氏的通行腰牌，一人分了一个。

　　蓬莱宁氏的家主叫宁典，育有一个儿子和一对双胞胎女儿，如今只剩下一儿一女了。宁宗主高大威猛、浓眉虎目、声如洪钟，却与斯文弱势苏氏宗主私交甚笃，那一声声“怀瑜，怀瑜”喊起来简直不忍直视。

　　不过别看宁宗主长得粗犷，心思却极细，这蓬莱岛上里里外外大事小事在他手下都如穿针引线，所以就算他的儿女不能当家，这蓬莱岛也绝无小人敢造次。

　　蓬莱岛的东北边上有一处高堡，一面高墙铁甲，一面碧海长空，名为临碣堡。宁氏宗主一家就住在其中，宁氏子弟操练也在其中，只不过宁氏子弟每周可以轮流回家，所以临碣堡的大门有守卫日夜换岗，设有结界从来不关。

　　本门子弟靠脸进出，外人却只能靠这通行腰牌。

　　也是艺高人胆大，腰牌没有任何解开结界的符篆，不过一块树龄五百年的桃花心木。仿制起来不难，有钱弄来就行，所以宁宗主的原话是：既然有本事弄来这桃花心木，那就是我宁典的朋友了，既然是朋友又何必偷偷摸摸进来。

　　宁氏的校服是淡紫色，听说最早的宁氏家主是位妻管严，夫人最喜桃花，校服选了淡粉色，做染色时被一只花猫先碰倒了紫色染料，最终只得换成了淡紫色，也算是让一众子弟得以幸免。

　　巡视的子弟袖口一圈银制护腕，臂上也有一圈，身上是形似碧桃纹的避水符篆，左右一长一短两把刀具，左边狭长的名为横刀，右边短巧的名为障刀，右手牵着一条体型硕大的黑耳白犬。

　　这一身出来，比飞来峰的精练更添威武。

　　“沐白兄今日上岛怎么也不告知一声，要不是码头来消息，我都赶不及出来。”

　　说话人是宁典长子宁霑，字拂花，面色苍白，素来体弱多病，总披着厚厚的披风。他那瑞凤眼似神来之笔，如含雨露，如携花色，嘴角笑意盎然，举手投足间风流万千。

　　墨雪消原本同他还算不错。

　　远文道：“师尊说少主怕风，就不必迎接了。”

　　宁拂花看了眼远文和墨雪消，与宁落萱的骄矜不同，颇为和善地点头示意：“若是别人我就不出来了，沐白兄来我这里，我就是不洗脸也要出来迎接。”

　　墨雪消并不觉得从前这二人关系亲密，宁霑好戏谑倒是常常与墨雪消厮混，而苏凛这般性子的人应该对他们两个没什么好感。果然，宁拂花又道：“不然沐白兄又要在临碣堡迷路了。”

　　苏沐白：“……”

　　宁拂花多少知道一些他的秉性，他不回话也不介意，继续道：“此次来住几日？”

　　苏沐白道：“少则三日，多则月余。”

　　宁拂花先是诧异，想了想好像听出点敷衍的意思来，不好意思磨着他盘问就没说什么：“江镜前几日来了，我管不住他，还请摇光君大人大量给我些面子，不要跟他计较。”

　　苏沐白淡淡道：“听说了。”

　　宁拂花这次忍不住了，道：“你是不是又在敷衍我，也就墨融那家伙听得懂你说什么，不回答的那些我就当你默认了？”他看了看苏沐白，后者没什么表情，又叹口气，“我就当你默认了。摇光君一言九鼎，你若是跟江镜打架，我就当着他的面揭你的短。”

　　苏沐白：“……”

　　墨雪消偷乐：宁霑果然还是这个脾气。只不过碰到苏凛是一点便宜都占不着，此时不定多憋屈了。

　　苏沐白垂下眼睫又抬起来，偏头看向他。墨雪消半玩笑半认真地道：“有我呢，不会迷路。”

　　经过校场，旌旗招展，兵器声往来铮铮，场中宁氏子弟正跟数十个铠甲人对练。那铠甲人不到一丈高，经过秦川雷氏机关大师的设计，又注入了灵力，每一个都可以闪躲蹲避，似真人一般，再加上这铠甲精铁难透，别说普通弟子，首席弟子来了恐怕都要与之纠缠一会儿。

　　澹光台不太注重重兵器的训练，远文好像很喜欢这个，扶着栏杆偷瞄了几眼，宁拂花最会眼观六路，察言观色，邀请他道：“要是喜欢可以去玩一会儿。”

　　远文脸上难掩兴奋，道：“可以吗？”

　　说完他又收敛了兴奋，胆怯地看向苏沐白，见苏沐白点头，他那兴奋劲又迸了出来，本想翻过栏杆，想到师尊就在旁边，心头一凛，收回抬起来的腿，规规矩矩绕过栏杆奔入场中。

　　墨雪消想到苏沐白翻窗户，差点没忍住笑——你师父背地里也没那么正经。

　　宁拂花大笑：“小心一点，它们可不会手下留情。”说罢他又看向墨雪消，墨雪消自然对这些不感兴趣，倚着栏杆打了个哈欠，宁拂花眸光微动，“六宛不去试试？”

　　墨雪消道：“谢了，身上有伤。”

　　宁拂花收回目光，没有说话。

　　苏沐白好像有些担心远文，顺便也想看看远文有没有荒废功课，便驻足转向校场。看了一会儿，宁拂花道：“江镜将那男尸带了过来，的确是蓬莱岛人。蓬莱岛男丁居多，少几个人不明显，但同他一样身后长了尾巴的却不止一个。”

　　苏沐白道：“何意。”

　　宁拂花道：“二十年前蓬莱就出现过长尾巴的人，只不过第一例是刚出生的婴儿，”

　　苏沐白道：“在岛上问过了，并没有记录在册。”

　　墨雪消看着他：原来方才是去了岛上的户籍处，真是傻，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堂而皇之地记录在册，若是带着我去兴许还能问出一二来。

　　宁拂花道：“这算是蓬莱岛的一个古老的丑闻，我爹把这件事情压下去了，户籍处更不可能写。”

　　苏沐白不大理解：“古老的丑闻？”

　　宁拂花似乎并不太想回答，墨雪消心知是什么，也没多想就说道：“近亲结婚。”

　　宁拂花看了他一眼，道：“不错，这个婴儿就是近亲生下的。”

　　蓬莱岛的人传说是狐和龙的后代，自命不凡，所以有些传统思想的人对保持血统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执念，他们相信只要血统纯正，总有一天可以修仙成神。

　　宁拂花接着道：“可没多久又出现了这种情况，只不过这次并非新生婴儿，是二十多岁的青壮年。这个人害怕被人发现自己是异类，亲手割下了尾巴，失血过多就死了。再往后又陆陆续续出现过几个，我爹一直暗中观察他们，虽然他们没有割下尾巴，但也寿命不长。”

　　苏沐白道：“尸首现在何处？”

　　“一会儿我带你去。”宁拂花停顿了一下，场中呼喝声沸腾，他也跟着拍了拍手，“你这小徒弟教得不错。”

　　虽说远文身手不错，但铠甲人并不会累，只会不眠不休地一直攻击，一旦远文疲惫就难免困在其中。苏沐白紧盯着远文的身影，如果他现在找不出脱身的办法，用不了多久就会因为精疲力尽而大意受伤。

　　宁拂花不动声色地看着场中，眼见远文身形微摇，露出破绽。

　　有几个人看远文打斗拍手叫好，他们一停却忘了控制铠甲人停下，那些铠甲人被远文吸引，同时向远文攻去，场中一时惊呼失控，墨雪消余光里白衣一闪，苏沐白已然跃入场中。

　　他紧抓着栏杆，没敢动。宁霑对他最是熟悉，一举一动都会露出破绽，可站在这他难免盘问，于是往旁边挪了挪想要开溜。宁拂花这小狐狸可不会放过他，面含笑意，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近亲结婚一事？”

　　墨雪消收回脚步，道：“嗯？方才茶馆听来的。”

　　宁拂花道：“不是墨融告诉你的吗？”

　　听他提醒，墨雪消心下微惊。

　　这件事确实是蓬莱岛公开的秘密，但公开在自己的岛民，秘密在对外所有人，他知道这件事还是和宁霑偷听宁宗主的墙根得来的，二人还因为这个被罚跪了一天，所以他很可能是唯一知道此事的外人。他硬着头皮道：“他走的时候我还小，怎么会跟我说这个。”

　　他离开六宛大约七八年前，那时候六宛应该十岁，还是毛头小子。

　　“是吗？”宁拂花道，“那看来岛上的茶馆要好好管理一下了。”

　　苏沐白已经救出了远文，拎着他后领子，把铠甲人全部暂停了，有三四个歪在地上，好几个人一起抬，抬不动。墨雪消笑道：“师尊好厉害。”

　　宁拂花也道：“是挺厉害的，墨融输给他也不亏——你不生气吗？”

　　墨雪消目不转睛看着场中，听他问话才转过来：“谁？我？生气什么？”

　　宁拂花觉得挺有意思，打量着他道：“墨融死了，你师尊杀的，不生气吗？”

　　墨雪消的笑泛在嘴角边，凝固不动，将茶馆里听来的对话择了择，扔出去：“师尊只不过是带回来墨融的尸首，又没有亲口承认墨融是他杀的。”

　　宁拂花的笑意一直意味深长，等他说完，自然而然地接上道：“是我的错，你千万不要误会。昔日我同墨融是好友，如今他已不在，心里也不是滋味。”

　　墨雪消道：“哦？就算传言二小姐死在他手里，也会觉得不是滋味？”

　　宁拂花抿嘴，笑意有些杀气：“我倒觉落茸未必是他杀的。”

　　“原来是这样，”墨雪消道，“那我还要替他谢谢少主，这好友算是没白交。只不过现在死无对证，心里不是滋味的怕不是因为他死了吧。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真凶的消息都没有，宁少主作为兄长是不是太不上心了？兴许再过过，乌涯君这短短一生就盖棺定论坐实了。”

　　二人的发丝在海风中飞舞，敌意剑拔弩张。

　　宁拂花道：“墨融弃你而去时你不过十岁，相处的时间还没有跟苏凛的时间长，你与他倒是感情深厚。”

　　“少主说笑了，他二人对我来说都有再造之恩，如亲生父母。”墨雪消把头转了回去，“既然少主觉得落茸并未墨融所害，那有些事的是非黑白少主心里应该有数吧。我劝你还是跟我远一点，免得江少主看见，心生芥蒂。”

　　宁拂花笑了，道：“你可真像他。若不是容貌有别，我都怀疑眼花了。”

　　宁霑不似江镜，不好打发，墨雪消担心言多必失一心想远离，翻栏杆之前看见自己手里还拎着大包糕点，递给宁拂花：“麻烦拿一下师尊的点心，谢谢。”

　　宁拂花：“……”

　　墨雪消翻过栏杆，落地脚腕一痛崴了一下，一瘸一拐地向苏沐白走去。

　　宁拂花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里的糕点，想扔又不敢，气得拍向栏杆。正巧旁边有个扫地的，他指了指墨雪消，道：“一会他过来，你就扫他脚底下去，我倒要看看他是真伤假伤。”

　　几个宁氏门生迎面走来：“我来这么多年，头回听说这东西还能打倒，再去喊五个人一起来抬够不够？”

　　“够了吧。对了，今年的游学季要不报名去澹光台吧，远文年纪这么小身手了得，还是澹光台能学到东西，去年我报的飞来峰，感觉白去一趟。”

　　“远文是摇光君关门弟子，那跟别人能一样吗？”

　　“摇光君授课吗？”

　　“听说这几年他要么是修补幻祟山，要么就是外出查七八年前的事，游学季应该不会参加。”

　　“七八年前？那不是墨雪消还在的时候？说起来，他那些事都过去十一、二年了吧，时间真快。”

　　两方擦肩而过。

　　远文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一些惊吓，抱着苏沐白的胳膊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苏沐白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墨雪消食指捅进铠甲人的某个窟窿眼里试着抬了一下，少说也得五六百斤。他道：“多大啦，还要师父抱抱。”

　　远文撅了撅嘴，去帮忙抬铠甲人了。

　　他一走，墨雪消反倒黏了上去，霸占了他的位置：“宁霑欺负人，师尊给我做主。”

　　苏沐白道：“他还能欺负得了你。”

　　墨雪消呵呵一笑，低声道：“方才去户籍处当真一无所获？”

　　苏沐白想起还要去查验尸首，嘱咐完远文注意安全，折返回去找宁拂花：“十三年前缺了资料，我暂且怀疑缺的那一部分是宁少主所说的十几年前第一例长尾巴的婴儿。”

　　墨雪消道：“不是说不曾记录，那为何还缺了。”顿了顿又道，“他撒谎，这件事记录下来了。”

　　苏沐白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缺失的部分应该是被他拿走了，或者早就被人拿走了。”

　　墨雪消道：“你认为是哪个？”

　　苏沐白道：“后者。”

　　墨雪消点头道：“我也偏向于后者。江镜赶在我们之前到了岛上，一定会先去户籍处，没想到和我们一样空手而归，他不想让我们查就让宁霑装傻。”

　　苏沐白道：“他会听？”

　　墨雪消哂笑：“他们俩看着是冤家对头，其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过这么一折腾，这长了尾巴的婴儿祖宗恐怕另有隐情，待会查验尸体需得留个心眼儿。”

　　苏沐白迟疑地点了下头，低头不知道思忖什么，稍微敛了许多清冷下去。

　　墨雪消道：“小师尊，你知道心眼儿怎么留吗？”

　　他以为苏沐白不太擅长这个，只会隐瞒。可别人的隐瞒多多少少是故意为之，或居心叵测，他只是单纯的不想说，懒得说，或者不会说。

　　没想到苏沐白眉头微扬：“用你教？”

　　墨雪消：“……”

　　说完已经走到了栏杆处，俩人侧着头你来我往地说着话，在外人看来好像关系不错。宁拂花收起眼底的城府，再一次露出微笑：“小徒弟有没有受伤？”

　　苏沐白道：“无事。我们走吧。”

　　出了临碣堡的侧门，过了一大片桃花林是一大片坟墓，宁拂花把他们带到一处单独围起来的坟地前，指了指隆起来的土地：“就这儿了。”

　　“这儿？”墨雪消道，“下面？”

　　墨雪消原以为是什么机关密室，哪怕跟独山的一样就在地下墓穴里，可眼前黄土漫漫，一丝缝隙都看不出来……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这家伙在这等着捉弄他呢！

　　“不是吧，还要挖坟？”

　　苏沐白：“……”

　　宁拂花自然地从旁拿来两把铁锹：“那不然带你来做什么？”

　　墨雪消：“……”

　　好家伙！谁家铁锹在坟地旁边摆着？！

　　墨雪消委屈地看向苏沐白：“师尊，我的伤还没好。”

　　苏沐白去接铁锹：“我来。”

　　他一动，宁拂花倒是相信了，可墨雪消见他去拿铁锹劈手夺了过来他看向宁拂花，对方故意咳嗽了两声，他一咳，整个身子都佝偻起来，要背过气去一样。

　　“我师尊身子也不好，少主你要不要忍着点？”

　　苏沐白刚想开口反驳自己没事，被墨雪消止住了，宁拂花回头看看，左右就只有那个扫地的。方才他就找机会过来扫墨雪消的脚，跟了一路一直没找到机会。

　　宁拂花：“……”

　　他招招手把那仆人叫了过来：“这样总行了吧。六宛师侄辛苦一下，一会儿管饱。”

　　墨雪消：“……”

　　掘完坟，墨雪消已是大汗淋漓，把铁锹杵在地上，抱着锹支着下巴看着坑里露出的棺木：“宁宗主也忒小气了，那么多人棺材就备了一个，挤不挤呀？”

　　宁拂花道：“这是其一，应该还有二十几处。”

　　“几处？”墨雪消差点跳起来，“这一个就累死了，你还想让我都挖了？整个蓬莱岛十几万人都是你的，就可着我一个人使唤合适吗宁少主？”

　　宁拂花道：“小朋友，这是机密，除了我爹和他的亲信就只有我们几个知道了，难不成我把我爹叫来替你挖坟？”

　　墨雪消指着那个扫地的：“那这个人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是机密吗，他就这么草率的知道了？”

　　宁拂花道：“这些奴仆或多或少有些残疾，我爹见他们在岛上生活不易才收入堡中，却也是终身不得出堡。再说了，他挖完不就走开了吗，又窥探到几分机密？”

　　“他不就——”墨雪消再回头寻那扫地的，没看到，左右转了一圈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站到桃花林子里去了。

　　“……”

　　墨融啊墨融，可真是为了生计，吃屎都行。

　　他把那铁锹往土里一插，忍了又忍：“下一个在哪？”

　　“不用挖了。”

　　苏沐白直起身，坑里那棺材已经打开了，里面只有一具破烂衣服裹着的尸骸，以及尸骸身下一条长长的骨节。

　　已经变成一堆白骨再挖一百个也都是白骨，不过是白费力气。

　　苏沐白一手撩了衣摆准备爬上去，墨雪消在坑外伸出手，他微微愣了一下，接受了那只手的邀请。双手相触时墨雪消与他对视了一眼，两人互通心窍，墨雪消对宁拂花道：“看来我们在少主你这儿查不到什么了，大概明日就要回去了。”

　　宁拂花笑道：“明日的事明日再说，我先带你们去房间休息，今天人多，我爹命我晚上设宴款待。”

　　苏沐白道：“宁宗主也在？”

　　宁拂花道：“他不在，倒是有凤凰台的人在。”

　　苏沐白顿时面色一沉，浮上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