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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8丨翻旧事众说纷纭(三) ...

  •   晚宴设在釜海厅,中庭曲水流觞,两边坐了几组人,除了江镜和宁霑,还有五个凤凰台来的人,其中四个他都认识,宁落萱竟然缺席了。倒也好,宁家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少一个省一份心。

      这样的会客厅还有四个,分别取了“破釜沉舟”中的一个字,这“破釜沉舟”又是宁氏的家训,宁典没什么文化涵养,做什么都简单粗暴得很,偏偏他又不服别人说自己是个武夫,总是学一些附庸风雅的事。

      学到最后四不像,落个不伦不类。

      就比如现在,这座位底下不知用了什么符篆,烟雾缭绕着,再配以丝竹琴韵,看着好似置身仙境。只是这水雾冰冷,这天气也冷,坐在里面就跟坐在冰室一样,透骨生寒。

      那几位凤凰台的客人俱是赞不绝口,都夸这布置有情趣,懂高雅,墨雪消却在心里念叨着浮华,奢靡,装腔作势。

      酒过三巡之后,客人们均是微醺,凤凰台那几个人高谈阔论不休。

      他百无聊赖地抓了一把烟雾,湿润清凉,张手又空无一物,随着五指张开,视线落在手掌之外一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此时水雾缠绕着他,更似画里仙人。

      旁边那桌只有苏沐白自己,他应该不喜欢这种场合,纤长的双手放在腿上,脊背笔直,衣袖蜿蜒,长睫微垂凝视着眼前酒杯里的倒影。

      他喝酒吗?墨雪消回忆着,似乎没听说过,不过他不喜欢自己喝酒,应该也是不怎么喝吧。正想着,宁拂花同江未涟交头接耳了一会儿,宁拂花起身向苏沐白走来。

      “沐白兄怎么闷闷不乐?是饭菜不合口味吗,我让后厨请了瑞丰楼的江南厨子,做了震泽的鳝丝、船鸭、小箱豆腐、玉竹虾仁,要是还喜欢别的,你随便点。”

      “已经很好了,多谢款待。”苏沐白道。

      宁拂花看了一眼墨雪消,特意坐在他二人之间,歪了歪身子将苏沐白完全挡住。他举了举手中的银酒杯,直接碰了碰桌上苏沐白的杯子,那杯里的酒一口未动,被他一碰溢了出来:“那就是嫌我家酒水不好了。”

      他碰过杯一饮而尽,举着空杯一直看着苏沐白。苏沐白没有再拒绝的道理,停了一会儿,终于拿起杯子,闭上眼,皱着眉头一饮而尽。宁拂花一双雨眸闪动着,言笑晏晏:“这就对了,再来一杯。”

      如此三杯下肚,宁拂花才算放过了他,等他起身走开,墨雪消这才看见苏沐白的耳根乃至脸颊都已经生出了一层薄红。

      他皱了皱眉,不是挺会拒绝人的吗?

      “沐白贤侄。”

      凤凰台那最为年长的一人名为朱云中,看了苏沐白很多次,见他被灌了酒面色飞霞,才徐徐开口道:“已经五年了,不知道你当初执意要查的事情可有了结果?”

      他一开口,另外几个凤凰台的人都放下了酒杯筷子,江未涟支着额角玩着酒杯,嘴角斜斜勾起,宁拂花还是含笑看着被提问的人。

      真是一屋子牛鬼蛇神。

      苏沐白正扶额,闻言抬头,冷言道:“尚未。”

      那几个凤凰台的人都有些许轻蔑地相视一笑,朱云中正色道:“拂花是不是忘了提醒摇光君,五年之期快要到了。如果届时还是没有查出来墨雪消当年是否另有隐情,他的尸首我们可要运回凤凰台处置了。”

      远文喝得含混不清已经趴在桌上睡了,墨雪消方才见势头不妙也佯装酒醉,双目微阖伏在桌上,视线缝隙里就只剩下苏沐白的侧颜了,看着他那泛红的眼角,不由得再次想起昨夜那个神情。

      “你觉得应该有什么?”

      墨雪消阖目。

      昨夜,鸟兽寂寂,身边远文轻鼾阵阵,苏沐白则躺在最远,侧身对着墙壁。

      他望着房梁枋架,万事从心掠过,无法安然睡去。

      他已经可以肯定,蓬莱岛上被人觊觎的东西就是他的尸首了。

      其实很久之前他就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死了,他会变成什么。

      是挫骨扬灰,还是分尸无数,抑或留得一具全尸却被人利用,这还是老天赏了脸的,但无论哪一种都必然是无坟无冢,无依无靠,落个凄惨,落个荒芜。

      他唯独从来有没想过,会有一个人把他的尸体带回去,收起来。

      甚至想要替他查清那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是苏凛为何要将他的尸首安置在这里?澹光台、飞来峰、凤凰台甚至幻祟山他都猜过了,唯独没有想过会在蓬莱岛,因为就算全天下都能收,蓬莱岛也不会收。

      宁拂花一向不愿惹是非,闻言说道:“云叔叔,沐白的事情无需我提醒,况且他这些年整日奔波,墨融之事牵扯极多,我倒是觉得五年要少了。”

      有个叫张庚的人道:“宁少主这是责怪我们了。”

      宁拂花一碗水端平:“岂敢,云叔叔言之有理,但我也是心疼沐白。”

      朱云中道:“我也并非不心疼沐白贤侄,只是当年既然已经许诺,眼下临期,凤凰台还是要按规矩办事。”他看了看所有人的表情,最后落在江未涟身上,“江少主以为如何?”

      张庚皱起眉头,他知道这是问错人了。

      江未涟冷冷地哼了一声,银酒杯被他弹了个旋:“早听我的一把火烧了多省事。”

      朱云中花白的眉毛一拧,挤出一个深深的沟壑:“这怎么行?”

      “哦?”江未涟道,“现在全靠摇光君一己之力,让墨融的尸身无人靠近,不腐不烂,除了没有呼吸都与活人无二,这灵力耗费有多大各位应该心知肚明吧。”

      墨雪消呼吸一停,心头大受震撼。

      不腐不烂?!五年的光景,仅仅靠一人的灵力维护一具尸首不腐不烂,那得是多么庞大的牵扯,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倘若拉回凤凰台,是也出力维护还是任由其腐烂?我想凤凰台可不敢让墨融就此烂去,毕竟他只要肉身还在,那铁骨睚眦的契约就还在。至于出力——有几位能有摇光君的本事扛得住一年、两年,甚至万万年?又或者你们只想眼下在位期间顺顺利利,后面的事由后面的人去做。”

      宁拂花道:“江镜,不得无礼。”

      江未涟摊手:“朱老问我意见。”

      朱云中知道这江未涟的脾气,摆了摆手:“罢了罢了。”

      墨雪消以为江未涟终于念及血缘亲情说句人话,哪知他又道:“依我看,还是一把火烧了清净,不过再捉一次铁骨睚眦。”

      张庚为难道:“可这……铁骨睚眦也没那么好捉来,上一次出现半个澹光台都毁了,幻祟山至今也还有许多废墟。”

      宁拂花笑道:“别听他的,他这个人轻贱钱财人命,真不知怎么衡量的。”

      他们自己在那里争得热闹,苏沐白却一言不发支额坐着,那些人见他一句都不参与可能也觉得无趣,没多久就换了话题。不过既然朱云中来了蓬莱岛,那一定就是为此事而来,今日只是试探,明日才是重头戏。

      墨雪消磨蹭到苏沐白身边:“小师尊?”

      苏沐白回过头,忽然莞尔,直笑得墨雪消六根动摇。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苏沐白双瞳,那瞳色比他的浅,浓浓的茶色,此时和大厅里的光色混在一起,流光溢彩仿佛琥珀宝石:“嗯?”

      墨雪消觉出异样,这家伙莫非喝多了?他不想惊动其他人只是指了指酒杯,苏沐白摇头:“三杯。”

      回答得挺快,应该没事。

      他起身欲走,站起来手腕一紧,再向下看居然是被苏沐白握住了,他一脸警觉和不高兴,还是有点不同往常:“干什么去?”

      墨雪消本想趁着大家不注意溜出去,这一下让江未涟那锐利的目光扫了过来,只能大了声音说道:“撒尿,你去吗?”

      苏沐白的目光似乎上下游动了一圈,撒了手,扭头看向自己桌面:“不去。”

      墨雪消退出来,寻了一处僻静飞上屋脊,今夜无风无月,云光暗红诡谲,似是一场风雨暗酝其中。他远望着这一大片城池堡垒,心里构建起一张精密的地图来。

      蓬莱岛那位惧内的家主为夫人种下了一大片桃花林,此时桃花盛开,粉瓣如雨泼洒成路,自堡内一直延伸出去围绕着,如果不是颜色,乍一看像极了护城河。再加上宁氏铺张,静心修室从来不会熄灯,彻夜点亮,灯火辉煌。

      他凭着记忆找到几处所在,包括兵器库和藏书阁。

      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依然没有变换位置。

      如此说来,他看向东面的桃花林之中,那地方有一处不在记忆中的角楼,仅仅露出飞檐,但熄了灯,看不出原貌,隐隐灵力涌动,非比寻常。

      墨雪消在屋脊之上飞快掠过,没多久就跳入桃花林,停住了。

      他方才顺手摘了一朵桃花,丢了出去,那花尚未落地,只见从他脚前一步开始,一道灵光如涟漪,如织网,密密麻麻地流蹚而去,一直到那角楼如同琴弦共振,嗡然荡回,隐没在阵法边界,归于宁静。

      果然是苏沐白的灵力,混了欺霜那冰雪之姿。

      那他的尸首就在那幢角楼里。

      他没有轻举妄动。

      远处有两点亮光,有人向着这边走来,他身形一晃隐入桃林。

      “方才是不是有人?”

      来的是两个少年,提着宁氏灯笼,围着那阵法转了半个圈,每一步都刚好贴着阵法,好像做这件事情对他们来说如同日常训练,已经相当熟稔了。

      这二人在桃林中穿梭一阵,没找到人。

      “树影吧。”

      左边那个道:“少主让这几日加强巡查但不做警示,这是什么意思呀,玄之又玄的。”

      右边道:“你没发现这半个月都取消探亲假了么,夜间巡逻不许高声,我觉着是要出大事。”

      左边道:“那就更奇怪了,必然是要人声鼎沸才能呼喝住贼人,这样偷偷摸摸倒像我们是贼。”

      正说着,又来了一组两个人,四人打了个照面,只是点点头什么都没说,安静地各自往反方向走了。

      墨雪消呼出一口气,倘若再晚一步就会撞见两拨巡视,他墨融这点运气都用在躲避了。那四人走后他也没耽误,赶快离开了这个地方,往釜海厅去。走到一半觉出身后有人,没有回头,装作不觉。

      身后那人开口了:“小师侄。”

      墨雪消直呼头疼,又是宁拂花,他回头乖乖道:“啊,是宁少主,你家可真大,我走了两圈才找着路,也不怪师尊会迷了路。”

      宁拂花笑道:“是吗,难怪方才没有看见你。你不必回釜海厅了,沐白兄似乎有些不适,已经差人送回房了。”

      墨雪消蹙眉:“不适?”

      难不成又被灌酒了?

      他心中隐隐不悦,匆匆掉头与宁拂花擦身而过:“我这就回去伺候师尊。”

      “站住。”

      墨雪消站定,一双黑瞳冷幽幽:“还有事吗?”

      宁拂花缓缓道:“呵呵,没什么,就是告诫小师侄一声,夜里不要乱跑,刀剑无眼,别伤着。”

      “好。”墨雪消也装模作样地笑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着走着心中莫名焦灼,几乎快要小跑起来,一直到苏沐白门外刚要上台阶,里面隐隐传出说话的声音,他屏息靠近,蹲在窗下。

      “苏凛。”

      是江未涟的声音。

      宁霑所说的差人送回去“差”的是江镜吗?

      他更加不悦。

      “你要管着幻祟山,还要看着墨融的尸首,根本顾不过来的。”

      “我知道你想说这件事你一力承担,那你也应该知道为什么除了你并无人再去修补幻祟山。凤凰台在牵制你,在惩戒你,为的就是让你分身乏术,为的就是让你殒神当下、知难而退。”

      沉了沉,传来苏沐白温凉的声音:“我知道。”

      “你知道?呵。”江未涟冷笑,“那你知不知道,从小姨命丧铁骨睚眦的爪牙之下,从墨融叛逃澹光台那一天起,注定没人能救得起他了。你当初冷眼旁观,现在再回头弥补,得来的都不过是一场空。”

      “无论墨雪消当初发生了什么,都是无穷无尽的地狱。苏凛,已经结束了,早就结束了,你还要一条路走到黑吗?澹光台如今死了两个长老了,是谁来着,天璇和天权?还记不记得他们的眼睛,是不是死不瞑目?现在你爹勉强还在支撑,你觉得他能支撑多久?”

      天璇和天权去世了?墨雪消心跳猛增,手掌成拳,什么时候的事,他不知道的这五年吗?

      “不过你爹不会怪你,只是不知道如果他到了那一天,临死之前会不会怪你那傻得不能再傻的娘。”

      “明日是五年的最后期限,如果你再不说出冥河谷的入口,届时凤凰台会不惜一切代价带走墨雪消。你把他放在蓬莱岛也没有用,宁典为何躲起来你还猜不出来吗,宁霑是不会帮你的。”

      “但凡你肯低一点头,或许我就帮你了。”

      屋里一直没有苏沐白的声音,须臾,一声绵长而幽沉的叹息传入耳中,似雪落山崩,滚荡入谷。

      “这是我的事。”

      屋里突然掉落了什么东西,碎了一地,紧接着又是一声闷响,墨雪消腾地站起来,一脚将门踹得大开——

      屋内,江未涟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横在胸前攥着欺霜的剑鞘,而他怀里身下,苏沐白也是一手反撑着桌沿,一手执剑。俩人一个长眉深蹙,怒色漫溢,一个神色恹恹,清隽坚忍。

      江未涟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得隐晦疯狂,对着苏沐白道:“你最好别先死了。”

      他松了手,怒意消散又变成了那种冷峻和目中无人,一撩衣衫从墨雪消肩边硬撞了出去,把他撞了个趔趄。屋里又是当啷一声,欺霜被重重放回桌上,放得并不稳当,一大半都落在桌外摇摇欲坠,金色的剑穗摆来摆去。

      苏沐白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桌子,广袖如雪色飞烟在空中打了个旋,墨雪消三步并做两步冲到他身后,赶在人就要颓落在地时抄住了,手臂一勾膝弯,白衣流瀑,抱了起来。

      “苏凛?”

      话音未落,苏沐白往他怀里一沉,昏了过去。

      怀里人贴上来,一股热意已经超出了正常体温,墨雪消急忙将他放入床榻,摸了摸额头,额头滚烫比前几次都要高热。之前还疑惑他是否有隐疾,现在知道了,应该是守护尸首造成的阵法反噬。

      那阵法需要时时刻刻连着他的灵力,就算风吹草动、落花飞叶也都能一一感受,这每日无数纷扰,不光是灵力,就是元神也是所耗极大。

      五年如一日,如何做得到。

      他转身关好门窗,束手无策地转了两圈。这也不是叫郎中的事,倒是蓬莱岛应该有助人恢复的灵丹妙药,去医馆往来要一炷香的功夫。

      他不放心将苏沐白单独留下,决定去喊远文起来,刚要走,榻上的人浓睫微抖,嘤咛了一声。

      “对不起……”

      那声音极其微弱,墨雪消又折回来俯下身,仔细听着,然而除了虚弱且紊乱的呼吸再没有听出什么。

      他在床边蹲下来,忽然感觉自己流淌的每滴血都在颤抖。

      苏凛现在需要很多灵力,可他一旦给他输送灵力,他一定会感知到墨侵,他是墨雪消的事就板上钉钉了,可如果他不输送,这偌大一个蓬莱能求助的也只有江镜了。

      但他绝对不可能去找江镜。

      “……墨融……对不起。”

      这次他听见了,珠玉落盘,字字清晰。

      这三个字竟然是对他说的。

      苏沐白面色芙蓉沉水,同那酒醉的一点红洇连成一起,此时应当有些神志不清了,但眉头依然紧锁,不知道是因为难受还是因为方才的争吵让他陷入了噩梦。

      他忽然有些燥热地抬起手,勾住了领口扯了一下。

      一扯之下,一个褐色的东西滚了出来,落在席上。

      是一个圆钝的小木剑,不过巴掌大,样子有些古拙丑陋。

      墨雪消愣住了。

      这是他放在苏沐白台阶上的,在那巨坑里面闲来无事雕出来的破玩意,当时放在那里也是觉得自己走了之后二人不会再见,算是一个告别而已。

      他拿起那小木剑左右端详。原先雕完还是粗糙的、土黄的原木色,现在外皮已然发亮光滑,像覆了一层膜,倒显得圆润可爱了一些。

      定是每天都要摩挲一番,才能这么快就包了一层浅浆。

      小木剑攥在掌心,木香从指缝流出。

      他扣住了苏沐白的腕脉。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28丨翻旧事众说纷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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