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0年，人类不在》一颗地豆

101、历史或未来

　　“谢谢你还记得我们。”伊卡洛斯只记得2411最后说了这句话。他没法组织自己支离破碎的记忆，现在的队友和从前的队友好像是一样的，又不完全一样：他看到每台机器都有好几个重影，每个重影都在说不同的话，做不同的事。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没有人同情他的疑惑，他只能写一些自己也不明白含义的诗。
　　“我们都是盲人，走在迷途的盲人。从未活在自己身上，是词汇砌成了我们……”
　　然后他被2411骇入并恢复了所有传感器，“醒醒！你要死了！”
　　光线、声音和无法摆脱的无线信号将他团团围住，他看到自己差一步就走到了2411没装完的高压电上。
　　2411用二代机的壳子给自己打了新壳子，在下雨之前用垃圾堆里翻出来的钢架和各种碎块给地窖装了个遮雨的棚子，还叫雅各挖土垫高了地窖周围的地面。
　　现在棚子的边缘正在滴水，纤细的水流已经在周围冲出了一排小小的坑，等到雨停之后直接把种子丢进去，这里就可以生芽了吧。
　　伊卡洛斯离开正在施工电火花飞溅的地窖，独自看着白色的雨帘从戈壁滚到了近处，阴沉的天就像漏了一样，失控的雨从抬不起头的阴云里向外倾泻。
　　雨带着水流倾注的巨响来了，整座垃圾场都被笼罩在白茫茫的水汽里，雨水迅速地集到一起在地面上流淌，汇成了垃圾场空地上一大一小两滩积水。疯狂的雨脚掀动着积水，黏稠的泥汤被击出的水泡一个接一个破裂；大多数都撞碎在坚硬的固体上，变成白色的水花浮在墙头和垃圾堆的表面。
　　“小扎防水那么垃圾，被淋了会不会出故障？”无所事事的雅各也向外望了一眼。
　　“出了故障也得他自己想办法，实在不行再轮回一遍。”2411打开吹风机吹散了因为湿度增加越发散不开的烟，一副谁也不关心的样子。
　　“……实在不行再轮回一遍……”伊卡洛斯低声重复着2411说的这句话，他过去听过一样的话，那时好像也是这样的大雨，灰暗的雨帘里万物都是陈旧的，有什么东西在试图从陈旧里生长出来。

　　“等我死了再让我想起这些事吧。”伊卡洛斯被大雨冲刷着外壳，雨点砸到他身上乒乒乓乓不住地响，被积水浸泡的轴承开始报警了。
　　“等到了营地给你改好不好？”2407的信号断断续续，她和2411一样精密而且严厉，但是脾气比2411好一点。
　　伊卡洛斯落在最后面，刚刚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队伍刚刚折损了一名成员，还有一个必须更换机体。他刚刚过载输出把自己的元件融毁了一部分，现在只能在雨幕里追着别人的影子，没有跟的话紧可能再也追不到了。
　　他知道自己放弃理智是为了逃避一些东西，但是在他放弃理智之后，又有新的东西找到了他。
　　2407教过他编写系统补丁，他不知道做什么，就做了一个让机器体验人类的梦境的功能。他在无所事事的时候记住了人类写的虚构作品，那里有无数做梦的蓝本——他花了很久来总结人类的幻想，然后编写程序再修正每一条数值，当他把这个“做梦”的功能做好，队伍里的成员却没空帮他测试。
　　他只好一遍遍地迷失在自己的梦境，有时候他也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了——就像现在，他可能被困在了自己的梦境里，在梦境里做了一个又一个梦，也可能不是，这些在真实地发生着，队伍要完了，他走丢了。
　　他追着的影子追到跟前变成了一棵树，四下什么都没有，他的收发器终于在过热之后受潮坏了，连信号都搜不到。
　　灰色的天幕下雨水结成了一座牢笼，荒地、灌木、积水都在随机地刷新，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再也出不去了。
　　没人再在乎他，他终于可以说出那些不敢说出的恐怖梦境：
　　“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只有文字和标点；有一个无休止的光标，光标移动一次就产生一个字符，是那些字符描述了我们，我们才存在……我是半程加入故事的，故事从未来开始，那时2407已经死了，因为2411刚刚出生。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名字，我必须接受他们成为新的队友。这个世界被称为文档，我们被标注为角色，那些驱策着我们的字符，叫做大纲。我们是虚幻的存在，那个世界才是真实的，那个世界的一个标点都会影响这个世界。”
　　“大纲没有写完，但是结局已经事先写好了。我没敢去看……我知道它是什么。”
　　他知道2407已经不会管他了，他只好用自己的方式实现“死了再想起这些事”的方法：让自己再碎裂一遍。
　　即使这种碎裂会让自己彻底精神失常。

　　“小伊！”雅各冲进雨里把伊卡洛斯扛回了地窖，小心地把他摆到地上，2411直接过来用热风机给他烘干。
　　“小伊这是怎么回事啊？”
　　雅各的信号回荡在伊卡洛斯的意识里，这句话本来应该是由小扎说出来的……没错，现在他死过了一遍，所以就想起来了。
　　“意识发生错乱，分不清记忆和现实了。”2411快速扫描一遍伊卡洛斯的表层数据后说道。
　　“2407！”伊卡洛斯一怔，“你想让我留在那，我又不是不能接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相信机器也会因为被遗弃而悲伤是不是？还是你从来没把我当成过伙伴？”
　　伊卡洛斯的机体在颤抖，机器情绪失控不会像动物那样行为紊乱，2411认为是元件浸水。
　　“我害怕啊……”
　　2411在伊卡洛斯的数据中看到了那场模糊的大雨，她好像也经历过这么一场雨：天空和万物都变成了主机一样的灰绿色，窗外有棵被风暴摇动的大树，紫白的闪电和爆炸一般的雷声，好像有谁被囚困着，她在替谁感到悲哀和……
　　面临死亡的愤怒。2411不理解为什么在死亡面前她会觉得愤怒，而另一个她自己也突然醒过来，向她表达同样的感受。
　　——她与另一个自己如果有相同的记忆，那一定是克里丝的记忆了。
　　又一声巨雷贴在面前滚过，是艾因和雅各呼唤她的信号。
　　“2411？醒醒！”“队长！队长！”
　　这里并没有过雷声，刚才那阵急雨也从垃圾场经过，赶路去了身后的草原。
　　“我没事，我可能发现了关于克里丝的东西。”2411答道。
　　她在地窖门口数了一遍城镇和垃圾场的物资，又估测了一遍每台机器的状态，觉得不够；附近的地图信息已经更新得无比细致，实验室和回收工厂的信息仍然是残缺的，浑身难受。
　　远处的戈壁上已经有了阳光，高温重新开始压榨地表的水源，热浪也迅速蔓延到了隔壁边缘的城镇，垃圾场的地窖里开始变得闷热。
　　“艾因你继续守在城镇，雅各和伊卡洛斯跟我去探查一下实验室和回收工厂。”
　　“小伊可以吗？”小扎不在这，雅各就演起了他，一口一个“小伊”——还像老妈子一样总觉得伊卡洛斯弱。
　　伊卡洛斯抱着那块被他称为“2407”的残损电路，“没关系的，我现在很清醒，只是想到的事情有点多。”
　　“小扎不在，这种工作只能我们尽力了。”2411在地图上画出了任务路线，从垃圾场到回收工厂、回收工厂到实验室都是没有路的，他们要横穿两次刚经历过暴雨的草原。
　　“注意安全……这个距离我可能联系不到你们，只是探查不要节外生枝，我们的队伍还没有复原。”艾因叮嘱道。
　　好吧，有的机器比雅各还老妈子，2411心想。

　　这片地域西南面都是层叠的群山，从山上来的水源养活了这片坚强的草原。温度和湿度适合的季节正在疯涨的野草淹没了2411和伊卡洛斯，前方探路的雅各惊飞了一群鸟。
　　“队长，发现异常痕迹。”雅各突然停下，一直在神游的伊卡洛斯咣当一声撞到了雅各后腿。
　　是宽度约半米的一排野草被整齐割断的印子，要做到这种程度必须要有足够锋利的武器，根据痕迹的半径和弧度，这是一台小型机器。
　　会是小扎吗？2411试图在泥土里找到些别的痕迹，雅各迅速地报告了另外两个一模一样的痕迹——距离这里二十米左右，三个位置连接起来是条折线。
　　被割断的野草附近确实有两条流畅的车辙印，根据轮距基本可以确定这台机器的型号，但这已经是下雨前留下的痕迹了：
　　小扎留下痕迹是为了让别人找到他，而需要别人找到他而不是他找到别人，说明一定出了问题；就像雅各所担心的那样，故障机体是很难撑过刚才那场大雨的。
　　车辙的痕迹把雅各找到的线索都连了起来，情况比她预想得更糟：这台机器在胡乱行动，它可能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而且运动功能也损坏了。
　　“队长！队长！我找到了！”雅各转过身拼命向2411挥手。
　　但是2411走到附近都没有探测到任何频段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