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0年，人类不在》一颗地豆

100、归队

　　地窖里回荡着轴承转动和金属碰撞的沉重响声，底下那台机器开始在快速移动，然后慢了下来，声源逐渐接近地窖的出口。
　　遮挡地窖上方光线的巨物移开了，闯进来的阳光正好直射地下，棱角分明的光柱里飞旋着尘土。现在上面的看不见下面漆黑的一切，下面的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光线被一个明显具有体积的物体切割了一下，又三颗子弹准确地穿过了那个物体——它立即失重掉了下去，合金外壳被地面撞弯，扭断的蛛足无力地伸向光线照不到的深处。
　　“雅各……”这台机器在地面上抽搐着，队伍通讯一下子接通了。
　　“队，队长？！”
　　发出信号的不是地窖门正下方的机器，而是从阴影里跑出来的武装机。
　　“为什么不启用扫描？”2411问。
　　“对不起队——啊？”雅各被问住了，“为了节能，队长。”
　　“为什么这么草率地认队友？”
　　雅各扫描了躺在地上的机器尸首，才发现那是早已死去的二代机修工。“是，是我决策失误，我看见像就以为是……”
　　真正的2411顺着墙边的梯子爬了下来，高亮手电筒直射着雅各的传感器：“作战关头想着节能这是谁教给你的？如果刚才不是我而是主机的圈套会怎么样？”
　　雅各没想到好不容易见到队长，先劈头盖脸挨了顿骂，不敢说话。
　　外面的艾因发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强烈信号。
　　“——不过能想到用两步诱饵骗我上当，还不错。现在你这台机器装载的学习能力已经很强了，以你的作战经验，根本不需要别人操心，就知道我能完全相信你。”
　　“……队长，你还是骂我吧。你好话说太多，我感觉不真实。”
　　“爱听不听，小扎喜欢骂你，你等他归队。要紧的两件事：垃圾场附近都检查过了吗？有没有和主机有关的内容？”
　　虽然比喻不恰当，但是雅各急躁得像条狗一样：“巡视过了队长，这里远离信号区，没有机器活动的痕迹，唯一可疑的是距离这里10公里的未知建筑，那里也没有机器信号；城镇上有两个地方堆积物资，附近偶尔有野生动物，不构成骚扰，环境信息报告完毕；我这就汇报这一路的任务！队长，我已经整理好了，先从……”
　　“从你离开出厂测试的实验室开始。”
　　“队长，我一开始就想到是你了！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雅各输出了半小时，中间夹杂着对数次成功险中逃生的沾沾自喜。2411整理之后得出的结论是：主机正在进行某种大清洗，到目前为止他们仍是安全的，小扎制造的骚乱的影响都在预期范围内。转移之前她进行的大量运算果然没浪费。

　　“队长，小扎什么时候来啊？”归队几天之后，无所事事的雅各开始沉不住气了。
　　“他任务重，估计最后归队，到时候可能还得救援。你这么想和他斗嘴被他骂？”
　　“我有了新的处理器和新的算法，我觉得我变强了！队长，下次和他吵架我能骂赢他！”雅各越说越激动，在垃圾场荒芜的院子里兜圈子。
　　“行了你再嚷信号传主机去了。”2411警告道。
　　现在是戈壁上温度最低的黎明时分，阴天。2411爬到围墙上望着实验室的方向，实验室被一片刻意栽种的树林包围起来，现在新叶刚生发不久，还看得到惨白和深蓝交错的墙壁。
　　“吱——”地窖里的警报突然响了一下，三秒之后又撕心裂肺地响了一下。
　　“有事，队长！”
　　2411在雅各的喊声中跳下墙头钻进地窖，把自己接到简单拼装的信号监控上，开始读刚才的记录。
　　在三台机器汇合的第二天，她发现这么个简陋的城镇居然有通信电缆，检测之后发现干燥的气候下即使过了一百年，接口也有一半能使用——简直就是这个用无线通讯的世界最好的隐蔽方式！
　　她搜刮一遍城镇的零件拼出七个探头，分别装在周围的路口：信号全都转成电流，通向垃圾场地窖里的监控电路。艾因因为体型太大在垃圾场没法隐藏，这几天一直待在城镇的封闭车库里，2411也给他接了信号缆，保证日常闲聊和紧急通讯。
　　探头传来的信号，同一台机器三秒内通过了两次——最大的可能就是这台机器发现了探头，马上退了回去。
　　“艾因，你那里有没有情况？”2411问。
　　“有。”艾因回答，“你们听。”
　　艾因同步了他捕获到的信号：是悠长和谐的宽频信号，还夹着断断续续的吟唱和鼓点，是队伍长途迁徙穿过沙漠时，伊卡洛斯播放过的那段“响尾蛇宝藏”——现在经过了修改，节奏变慢之后的吟唱显得更加孤独了。
　　显然伊卡洛斯刚刚穿过沙漠。
　　“队长，我们不直接和他通信吗？”
　　“等他过来吧，防止后面有追兵。”在陌生环境大张旗鼓地进行广播暴露自己当然不是理智的决定，除非伊卡洛斯又“碎裂”了一遍。
　　过了半个小时，伊卡洛斯在城镇晃了一圈之后，带着沙尘与响尾蛇的声音悠哉游哉地晃到了垃圾场。
　　“尘归尘，土归土……”这台机器念叨着，“难道我是头一个造访者？这残破的□□？我明明还拖延了半辈子之久。”
　　“呸。”他突然烦躁了起来，“我以前怎么这么酸——还是一旦完整起来就会变成这副狭隘的样子？还是让我继续残破下去吧，就像这残破的垃圾场一样，我要当个废物……”
　　这台机器对焚烧坑里的塑料碎片更感兴趣，2411听着头顶传下来的轮胎碾过沙土和杂质的声音，然后就有了金属和沙土摩擦的尖锐响声，伊卡洛斯在挖掘什么。
　　挖了半个多小时，黯淡的天光已经从缝隙渗进了地窖。
　　“等风吹过来，他们就会看见一台被掩埋的机器，或者看到一座坟墓。为我哭泣吧！2411，你们看不到我了，就让残暴的我带着你想要的东西死去吧。”
　　戏怎么这么多，以前那个弱小单纯还说不清楚话的小伊哪去了！
　　2411忍不下去了，动手推开了地窖门。
　　“2411？！……”伊卡洛斯身上挂着沙土，两边还堆着五彩斑斓的塑料碎片，“还有雅各？艾因呢？其他人是不是都来了？”
　　“算上你，总共四个。”2411回答。
　　“那个，我，现在的状况，我可以解释。你们可以留着嘲笑我……我也不喜欢我现在的状态。”伊卡洛斯扫干净了身上的土忙不迭从焚烧坑里爬出来，仿佛刚才那一连串的举动不是他自己做的一样。
　　“总之，欢迎你平安归队。”艾因也从城镇返回了垃圾场，“虽然没必要，但是按人类的习惯，这种重要的事应该见一面，而且现在只剩下小扎没到了。”
　　“还有075，你把075忘了！”雅各立即纠正道。
　　伊卡洛斯好像明白了，“075出事了？”
　　“对。”2411没有多说，艾因也没开口。
　　四台机器在垃圾场的角落沉默了一会，雅各先沉不住气了：“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队长，是你……”
　　雅各果然聪明多了，以他现在的聪明加上他的脾气，不知道将来小扎要额外受多少伤害。
　　“我给了她选择，她还是选了主机。”2411说道。
　　“2411，我先汇报收集的情报吧。”伊卡洛斯转移了话题，“从我自己开始，伊卡洛斯机体不光是狙击手，他们还是作战单元的监督者，地位比爱丝梅拉达更高，而且有权控制整个小队，监控小队‘是否正常工作’。普通任务不会派出监督者，他们的汇报主机会优先处理，所以他们想除掉谁，只需要向主机报告异常。我就这样除掉过很多机器，害怕被处置的机器会主动贿赂他们。”
　　“在庞贝市那次算我们歪打正着了——不对，那是爱丝梅拉达在有意除掉监督者，保证和我们联络而且不被主机察觉，爱丝梅拉达作为武装机已经成精了。”2411的蛛足不耐烦地敲着地面。
　　“另一件事，对伊卡洛斯原型机进行那三百多次惨无人道的实验，是有产出的。在实验最后还剩下一台没有发疯的机体，那台机体就是现在伊卡洛斯的模板。可以这样说，他很精明，没有个人情感，没有是非观念；认同自己和主机的共同利益，主机也以权力来控制它们，贿赂是最简单也是唯一的办法。”
　　“第三件是我自毁的原因。2411，等我交代完情报之后，我就会再让自己碎裂一次，变成之前的样子。只要还记得一点主机的事情，我就觉得自己肮脏得不可饶恕——我被权力污染了！我做监督者做得太久，权力它绑架了我，我沉迷那个世界围绕我运转的假象，甚至现在……我已经没法适应这个一无所有的世界了。只有想起你们，我才能记住自己要做什么。我逃出来了，再不逃出来，我就永远没法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