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第 21 章 ...


  •   曲水阁三楼,袁映年斜倚阑干,望向楼底。

      待几人散去,他神色冷淡,收回视线,“何叔,谢子恒何时添了这么一位表弟?”

      “小公子,谢大人的庶出姑母于二十多年前嫁入乔家,所以,谢大人与乔家人也多了层亲戚关系。”

      “是以前住在京城西边,后来又迁回原籍的那个乔家?”

      “正是。”

      袁映年倏地站直身子,眸中透出一丝兴味,“何叔,遣人去楼上收拾东西。”

      “公子,您这是同意去住府衙驿馆?”

      “谁说要住驿馆?今夜,我们去乔宅。”

      袁映年正了正头顶的白莲玉冠,负手向阶梯走去。

      袁何赶忙抱紧怀中的火狐裘,两三步追过去,“公子,乔家老爷尚在淳州司马任上,而乔家大公子身无官职。若是您贸然上门,这不合国公府规矩。”

      “我既来了景州,还顾什么规矩?”

      袁映年嗤笑一声,“再说,若我没记错,乔家已故的老太爷曾在京中任御史中丞,而乔家老太太出身于衡州曾氏。真要论起来,乔老太太与祖母算是同族姐妹,凭着这层这关系,我无论如何也要前去拜访。”

      袁何熟谙自家小公子的脾气,知道再劝也无用,只好跟着下楼。

      两人走到二楼转角时,袁映年盯着楼下高台摆着的巨型棋枰,惊讶站定,“这不是兄长设下的胧庵棋局吗?”

      “何时从京城传到了景州?”

      袁何瞧一眼棋枰上密密麻麻的黑白两子,只觉这和小公子方才要破的棋局没什么不同,他看不懂棋,只好斟酌道:“大公子棋艺精湛,在祜都几乎没有敌手,或许是那些棋痴为了破局,才将棋谱传出京城。”

      “小公子,刺史府马车已侯在门外,您既打算去乔宅拜会,那不如早些去见谢大人?”

      .

      府衙殓房,向来冷清的狭小院子里,一下挤进四位翩翩公子。

      靠前那两位,男子身姿翩然,少年略带稚气,即便是外人在场,也能一眼看出他俩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而后面两人,一位眉眼清隽,面色苍白,正斜倚院墙,兀自拨动左腕黑檀佛珠;另一位容貌俊美,满脸不耐,正眯起桃花眼,贴着院门来回踱步。

      袁映年方才下车太急,未脱去身上狐裘,此刻,他已在太阳底下站了小半时辰,不但鬓角处隐隐冒出汗来,唇齿间也干渴得似要冒烟。他忍着燥热,将身子探出院门,环顾四周,院外竟没有一个仆从。

      莫说仆从,方才一路走来,什么琴台水榭,什么假山奇石,什么奇花异草,也是半点儿没有看到。与京城那些府邸相比,谢子恒这里未免也太简陋了些。

      袁映年暗嗤一声,转身看向院内。

      何叔尚在殓房内陪同仵作验尸,估计一时半会儿出不来,而张栖安这个病秧子明显已疲惫不堪,也强忍着没有出声。若他此时开口要茶水,岂不是连病秧子都不如。

      他心中憋气,瞪一眼前头站得像松树棍子的两兄弟,又默默退至树荫处。

      暖阳下,院中树影被拉得越来越长,殓房的两扇木门依旧紧闭。

      谢晏迟不由看向檐角那只青灰独角脊兽。

      他为官数年,平日处理府衙事务时,偶尔也需仵作验尸,可不论案件轻重缓急,不论结果好坏与否,他都未曾像现在这般不安。

      虽说他特意请来张栖安和袁是暄以作见证,但楚清和毕竟身份特殊,他未曾上奏,便先行验尸,此举已犯忌。若楚清和腹中没有陈星所谓的绝命书,那陛下与长公主……

      谢晏迟倏地握紧身侧玉佩,无论验尸结果如何,他都必须赴京请罪。

      又过了许久,殓房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袁何与张居宁的侍从先行走出,梁岐黄则捧着黑色木盘跟随在后。

      见三人行至院中,谢晏昭双臂微颤,手心也冒出冷汗,惊慌中,他竟不敢直视盘中之物。

      谢晏迟伸手轻拍少年肩头,侧身上前,“梁大夫,验尸结果如何?”

      “使君,经某查验,楚将军身上共有二十四处刀剑伤。其中,十八处伤口位于肩背四肢,深可见骨;三处位于胸腹,伤及脏器;两处位于后颅,致头骨碎裂;一处位于面颊,伤口从左眉尾处斜穿而下,直至左耳后。”

      “除此之外,楚将军身上另有三处矢镞伤。”

      “一处在右腿,一处在右肩,还有一处伤及左上腹。三处矢镞造成的伤口附近,大片皮肉呈褐色,且腐败严重,疑似中毒。至于是何种毒物所致,某还需再次查验。”

      “另外,除楚将军背后十四处刀伤,其余均是在他生前所受。某观这些伤处极深,楚将军受伤时极可能没有披甲……”

      梁岐黄每说一句,谢晏昭的脸便苍白一分,寥寥数语间,他面上血色尽失。

      待二十七道伤处讲完,梁岐黄面露不忍,“使君,某在楚将军腹中,还发现树皮草屑和半颗指甲盖大小的破裂泥丸。丸内确实藏有一张绣字丝帛……”

      此话一出,张居宁扶着院墙站直身子,凝神看向盘中物什。

      袁映年本被太阳晒得烦闷,这时也来了精神,瞪大眼睛凑上前,“哟!楚清和这小子居然真在肚子里藏了东西?那我可得好好瞧瞧……”

      谢晏迟闻言,冷眼瞥去。

      袁映年顿时面色讪讪,后退两步。

      “使君,丝帛在此,请您查验。”

      梁岐黄呈上手中方盘。

      谢晏迟略微颔首,眸色越发深沉。

      前用汤药审问,后有丝帛佐证,陈星之前所言,已验证一半。楚清和携五千破云军入闵州后,城内确实出现过军备不足,缺衣少粮的情况。否则,一个鲜活康健的少年怎会在死前骨瘦如柴,腹中有树皮草屑?

      至于陈星口中那并不存在的十万大军……

      谢晏迟定神走近,用铜镊挑动盘中卷曲的砥粉色丝帛。

      方揭起一角,几簇用彩线金丝绣成的碧枝丹桂赫然显现,待将其完整摊开,能看到丝帛长约三寸、宽约两寸,下方有多处破损孔洞,左侧有剪裁过的整齐毛边,合着上面的桂花图样,竟像是小半块女子用的丝帕。

      他不禁蹙眉,视线掠过屋内棺椁。

      那群蒙面人真是为这丝帛而来?

      身旁呼吸声越来越重,谢晏迟垂下眼,用镊子细细抻平破损处卷起的丝料。

      小片桂花下,指尖大小的破损处逐一拼合,断开的黑色丝线却无法复原。

      他沉默半晌,放下铜镊。

      虽然楚清和腹中的绝命书是真,但此物无法成为闵州无十万守军的实证。

      一片死寂中,张居宁缓步上前,细细察看丝帛上的绣字。

      袁映年按捺不住,也探着身子张望。

      等两人看完,谢晏迟肃然转身,“张大人,本官稍后会如实记录验尸结果,向陛下呈交奏疏。还劳烦张大人写道奏状从旁佐证。”

      说罢,他又长揖一礼,“本官先行谢过张大人。”

      张居宁诧异看着昔日好友拱手高举,继而落下,不禁掩住唇角轻咳几声,“子恒,自前两日到现在,你唤了我多少声张大人?你我相识多年,如今竟是生疏至此?”

      生疏?

      何止!

      简直是把他俩当成不曾相识的陌路。

      袁映年双手抱臂,只觉眼前场景分外刺眼,一时间,他身上闷热消失殆尽,前心后背都凉得厉害。

      谢子恒可真是好样的,当初离京时未曾留下一句告别之言,现在重逢后又作着一副公事公办的凉薄模样。

      袁映年越想越气,不由冷笑,“何叔,谢使君贵人事忙,此桩事既已了,我们还是莫在此处碍人眼。”

      说完,他先行转身,向院外走去。

      “是暄!”张居宁遥喊一声,试图将其留住,可裹着狐裘的年轻公子已大步流星走远。

      袁何自知拦不住公子,忙歉然行礼,“谢大人、张大人,我家公子性情洒脱,不拘礼数,还请见谅。至于今日之事,请两位大人放心,小人定会如实向国公爷禀报。如今时候不早,小人先行告退。”

      看中年仆从疾步追出小院,张居宁轻叹口气,“子恒,自你离京后,是暄的性子就越发乖张。他方才之言,你莫要在意。”

      谢晏迟眸色莫名,缓缓应道:“当初是我先不告而别,他心中有怨气,是人之常情。”

      张居宁不置可否,背过身挥了挥手,“那我先回驿馆写奏章,你忙你的,不必送了。”

      走出两步,他蓦然停下,未曾回头。

      “对了。子恒,腊月将至,身为景州刺史,眼下之事孰轻孰重,我想,你应当知晓。”

      谢晏昭在旁等候许久,直到那道瘦削背影消失在小道尽头,他发觉兄长依然未动,“阿兄,那丝帛上到底写了些什么?”

      谢晏迟回过神,从梁岐黄手中接过方盘,递向身侧。

      谢晏昭屏息捧住木盘,仔细查看破损丝料,试图从蛛丝粗细的黑色线头中拼凑出更多信息。

      却发现这封绝命书里,仅剩一字完整可辨。

      殓房外的庭院,阳光柔暖,香栾葱郁,鸟雀鸣啼。

      谢晏昭身裹裘服,只觉刺骨严寒,满目萧然。

      朦胧视线中,丝帛上断开的丝线忽似蠕动而起,密密匝匝朝他涌来,墨色蜿蜒扭曲,汇聚成团,顷刻遮天蔽日。无边黑暗里,唯一抹血字突兀。

      其曰“冤”。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