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笑矮人稚子 ...
-
遐怜几乎每日都来,有时待得久一些,有时只是说一两句话就走。引玉见她对什么问题都兴致缺缺,便不怎么问了。
只要知道她每日都回来,就开始期待黄昏。天幕低垂时,她披着月色向引玉这边走来,走得很缓,又很板正。
娄引玉注意到,遐怜只穿过白色的衣服,什么绣纹都没有。依她多年的眼力,猜出布料很普通。她对遐怜愈发好奇。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不知道。
有时候说话带点刺,更多时候只是安安静静待着,像木偶娃娃一样不动。长相如何,自那次烛火下对视后,引玉再不曾细看过。
遐怜许是有些孩子心性。
有一回,一个小娃娃路过引玉家附近,往这里扔了块石头,遐怜非要扔两块回敬,吓得小娃娃鬼哭狼嚎,连滚带爬回家去了。
遐怜瞧着有点生气:“你年纪都快过两轮生肖了,怕他一个小孩儿?”
引玉只得微笑着安抚她:“我往后会像你一样反击的。”说着,捡起一块石头远远扔了出去。
掉在对面的河里,一阵涟漪。
“这才对。”遐怜抄着手哼笑。瞥了她两眼,又说:“别光我在时答应得好好的。”
引玉当时只是笑,没有想到这么深,后来回想时才发觉,好像第一次见面那会儿,她正一个人准备自杀。遐怜当时看到了吗?
不知道。
郑官人那边还没有消息,张家忙着重建房子也无暇顾及这边。娄引玉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专心刺绣,遐怜给的绣线也就快用光。
她照例在小院子里坐着刺绣时,门外有人笃笃的敲门,还没开门就听见一个小孩儿在喊:“不好啦,不好啦!娄姐姐快开门!”
她急匆匆开了门,只见一个齐腰高的小女孩跑得满脸通红,娄引玉认出那是育婴堂的一个孤儿。
“怎么了?慢点说。”
小孩儿擦了擦脸,着急忙慌地告诉她,张岁安一大早就来砸育婴堂的场子,说锦娘背地使阴招给张家扎小人,现在郑官人不在,官衙没人来管,孩子们都吓哭了,她趁乱跑出来,不知道能求谁帮忙,只能来找娄引玉了。
“你做得很好,别慌,姐姐这就跟你过去。”娄引玉弯腰给她擦汗,把大门锁上,沿着路随小孩儿疾步走去。
途中她反复地想有谁能帮上忙,只要能把张岁安吓唬走便好,竟想不出谁来。张家在这泉县一手遮天,谁都忌惮三分,不敢当面对着干。锦娘也是上次帮娄引玉出头,才被记恨上。
就算没有办法,她也得去。
娄引玉想,育婴堂毕竟是朝廷设的,敢砸这里就是和官家作对,张岁安真能胆大妄为如此?
她先带着小孩儿去了县衙,此时主簿和县丞还置身事外,压根儿没打算管育婴堂的事。
娄引玉把事情一说,他们也只是应付着说待会儿派人去整肃。无非是不想惹火上身。
看来只能靠自己。
“娄姐姐,我们这是往哪儿走啊?”小孩子走得不快,几乎要跑才能跟上娄引玉。
引玉停下脚,看向小孩的神情竟有些悲悯,转而笑了,抱起她,说:“我们去市场上买点东西。”
买好以后,马不停蹄赶往育婴堂。只见外头匾额都被砸掉一角,摇摇晃晃挂在房梁上,欲掉不掉。
还没进门,就听见东西摔碎的声音。里头更是惨不忍睹,四处都是被砸坏了的盆景、架子。
小孩子跳下来,给娄引玉指路,她们来到育婴堂的后院,终于看见张岁安和锦娘。
此时锦娘站在一旁护着身后的一众孩童,一点哭声没有,张岁安翘着脚坐在太师椅上,看手下进屋搜罗东西。他们把所有房间翻个底朝天,就是为找到据说的“巫毒娃娃”。
看见引玉来了,锦娘不由得愣住。
张岁安也察觉身后有人,一回头,吓得人仰马翻。他坐在地上连连往后退,一边呐喊:“来人呐!快来人!”
翻东西的几个打手连忙出来护卫,张岁安才有了底气,赶紧爬起来,仍是心有余悸。
方才,雪亮的菜刀几乎搁在他脖子底下,若是他稍微挪一寸,不见血也要留道口子!娄引玉哪来的胆子,竟敢持刀威胁他?
张岁安越想越后怕,虚张声势道:“你持刀行凶,我要上告衙门,把你抓起来!”
引玉对着日光举起菜刀,光洁锋利的刀口折出一道白光,把张岁安刺得一闭眼。
她冷声说:“我只是带了一把菜刀便要被捕,那你带人私闯育婴堂,又要怎么判决?”
“你们这些背后使阴招的小人!”张岁安紧紧抱着手臂,昂头挺胸,“我偏要闯,你又能奈我何啊?哈哈哈!阿秦,你找到的娃娃呢,快拿上来!”
“禀报少爷,我翻了两个屋子,只找到这一个……”
却见一个破破烂烂的布偶被呈上来,张岁安怎么也不能把它和巫毒娃娃联系起来。里头也并没有生辰八字。
“废物!”张岁安破口大骂。
此时,引玉带着小孩和菜刀往锦娘身边移,张岁安却以为她要来砍自己,连忙躲在打手身后,见她只是走过来,又僵硬着理了理衣襟。
锦娘低声道:“他近来有鬼缠身,几次我在庙上烧香遇着他,后来听说去找了道士,说有人在背后给他扎小人,所以就怀疑到我身上了。”
引玉侧过脸来,瞥了张岁安一眼。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张岁安刚说完,却见那道目光令人不寒而栗。要是娄引玉真发疯了砍他,那后果可担待不起。他一挥手,说:“今天的事还没完!我迟早要逮到你的把柄。你们给我小心点!”
说完,带着一众打手浩浩荡荡往育婴堂外走远了。
引玉的目光慢慢转到他身后,盯住了其中那个叫阿秦的人。看着平平无奇,但方才说话的声音却耳熟至极。引玉那时下定决心拼个你死我活,自然不会忘记对面的声音。
他竟没被关押进牢房?还是说张家收买衙役,给他赎出来了?
绷紧的弦一松,孩子们纷纷嚎啕大哭,都聚在锦娘周围。她弯着腰揽过孩子们,鼻子连带眼眶都酸透了。
引玉捡起地上残损的布偶,恨声道:“那县丞和主簿果然是看人下菜碟,郑官人在时,殷勤得很,人走了便……”
锦娘哀哀的默了片刻,叹息着:“这世道,单凭你,单凭我,又能尽力到哪去?”
也并未因此消沉太久,锦娘很快振作起来,去收拾房间,引玉和孩子们也跟着帮忙,顺带把破了的地方补起来。
房间里的被褥枕头被翻得七零八落,锦娘笑道:“正好今天出太阳,干脆搬到院子里晒晒吧。这腊月天是越来越冷了。”
可惜许多花盆被打翻,根也蔫了。
把里头收拾了一下,锦娘把孩子们交给其他看管的娘子,带着娄引玉去报官。
“他们若是不理不睬可怎么办?”引玉问。
“他们不理是一回事,我上不上告又另说。总之,我们得去把事情报备了。”
*
腊月里天寒地冻,北风扫地,大街上枯叶纷飞。县衙内高悬明镜的大堂上无人坐镇,里头二堂烧着地龙,远比外头暖和得多。
县丞信手翻翻卷宗,站起来走了一圈,伸个懒腰,叹了口气:“整日坐在衙门,无事忙,真没意思。”
主簿一边嗑瓜子儿,一边掏了掏旁边的炭火:“嗐,您老人家现在发了财,自然无聊。哪像我们这福小命薄的,做下手,怎么都是劳累的命。”
县丞回身,乜斜着他:“发财?钱哪有够用的。你白得了几两金,就知足吧。”
仔细一想,倒也真是让主簿捡了大便宜。要是当时和张家密谈时没让他撞破,哪里用分他这些钱。县丞心里头越来越不平。
但转念一想,刚来的新官儿折了腿,若是就此一蹶不振,定要被革职。他当了几十年的老县丞,也该擢升擢升了。到时候,能拿到的又岂止几两黄金。
想到这里,县丞不由得一笑,满意地打量腕上的翡翠镯子。这么纯的玻璃种翡翠,都是要进贡的,他就先有了。
主簿从炉子的空隙中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很快继续嗑瓜子,哼着小曲儿。
炉火将人影扭曲成古怪的形状,忽然门开了,一股寒风钻进来,扑一下,险些把炉火吹灭。那人影也跟着左右摇晃。
“什么事儿?”县丞蹙眉看向门口。
“禀报县丞,那育婴堂的辛司事和娄引玉来了。”
“告诉她们,这事儿要郑官人回来才处置得了。”
衙吏面露尴尬,看向主簿。那边赶紧堆起笑容,说:“县丞,指不定是要紧事。辛司事好歹也是个一官半职。”
县丞没给好脸色,磨磨蹭蹭抱上汤婆子,围了件大氅才缩着脖子出门。
主簿紧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人走远,猛地站起,轻手轻脚把门关拢,在房间内翻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