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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又早郎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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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早,娄引玉感觉精神气不错,便久违上街去赶集,刚出门遇着孙大娘,面对面打了声招呼。
孙大娘忽然神神秘秘放低声音,手拢了拢嘴,煞有其事道:“你晓得不,昨夜里张家走水了。”
娄引玉忙问:“火势大吗?”
“可大了,冲天的黑烟,大半夜走水,惊醒了好多人。我也是听旁的邻里说的。果然做恶事要遭报应。”
孙大娘啧啧称奇:“泉县上次起这么大火,还是七年前的点睛楼。”
“有人受伤吗?”
“听说是没有,烧的西边儿空房。他家大业大,烧了也不心疼。想想倒是解气,谁叫他张老子自称天王爷,报应落到头上也没法儿。”
气氛安静下来,娄引玉说自己要去赶集,两人告别。
想起昨日张岁安还来门前放狠话,回去夜里就遭了殃,引玉心情好了许多。她想到今天晚上遐怜会来,也不知她听没听见张家走水的消息。
不管旁人发生什么灾祸,集市上总是热闹照旧,更何况是张家那样的地主豪绅。
引玉步行其间,发觉日光也没那么刺眼了。药婆上次也说她好了很多,只要不再操劳伤心,应该会尽快好全罢。
脂粉摊子上摆着各式瓶罐,引玉往常很少在意。只是多看了一眼,摊主便热情相邀,让她试试润肤的雪花膏。
“冬日里干得很,不防就要皲裂,碰水更是刺着一样疼,涂这个就好得多,不信娘子试试。”
引玉从小学刺绣,手上被针扎惯了,有茧子,倒也不怕。只是想起遐怜那个小姑娘,按理说不做什么活,手怎么糙成那样。
“一罐要多少钱?”
摊主给了价,算是实惠,引玉便付钱买了一罐。
摊主收钱给货,笑脸相送:“好用您再来啊。”
买完走在街上,引玉忽然又后悔了。她们到底只是见过几面,没有熟到这个地步。若说是关心,难免太居心叵测。说是赠礼,也有些过火。
无所谓了。她不要,自己留着就是。
打小在绣坊学艺,引玉见过许多同龄的姑娘。她们之中不乏有像自己这样的可怜人,同病相怜成了闺中密友的,只是后来都纷纷嫁了人,不再往来。
周围邻里待引玉还不错,也少不了一些人背后嚼舌根,说她二十好几还嫁不出去是因为克夫。可不是吗,十几岁没了爹妈,前几年弟弟又了无音讯。
和张岁安牵扯上以后,她更无心去结交朋友。
身处闹市时,引玉会很用心听周遭的声音。或是叫卖声,或是讨价还价,或是那风铃摇晃起来叮呤当啷的乐声,格外动听。
她刻意放缓脚步,像一个匠人,仔细小心地把足音嵌进喧嚣的缝隙中,安然融合。
“那县官儿一看案子断不了,便策马扬鞭,赶往州县上告太守。”
身侧响起这样一段话,引玉猛地停脚,四处张望,此时声音陆陆续续从身侧传来。
“可谁知太守贪了贿赂,阳奉阴违,说是要彻查,实则官官相护、中饱私囊!”
引玉提着心,还找不见说话人,循声就往一旁的坊里走去。
“这县官儿两袖清风,太守便要逼他贪污,好拿住他的把柄。可这县官儿宁死不从,一代好官难道就得同流合污?”
引玉闯进坊中,一眼看见四周围坐着吃茶的百姓,对面坐着个精神矍铄、摇折扇的老者,才惊觉说话之人乃是说书先生。
她明白过来后不禁自嘲。假若真是在讲郑官人,怎会在闹市上说。
说书先生话锋一转:“但苍天有眼,竟叫县官寻到了两全其美的出路。”
引玉凝神听下文,只见说书先生挥手,折扇一闭:“欲知后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场上不舍的叹息此起彼伏,在说书人笑眯眯的注视下,众人起身往外散去。引玉顺着人群走出茶坊,心绪浮动不宁,怅然若失。
她采买了些菜蔬,步行回家中。正做饭时,锦娘来了,送了些果子给她。
上次见时,锦娘正忙着,因此她得了空才专程来看引玉。引玉请锦娘坐下,问她近况如何。
“我嘛还是老样子,你的事儿我听说得七七八八,倒不清楚现在怎样了?”
引玉一五一十说了,提到小隐之死时哽咽难言,锦娘忙挽住她双手:“你千万不要自责过分。人各有命,活着不过争一口气。我们看着吧,张家那俩父子作恶多端,戕害无辜,就算世上没公道,鬼也晓得报仇。”
“我怕这次又牵扯了郑官人。”
“他的造化在那里。”锦娘念了句佛号,摇摇头,“不过你可知道昨夜张家走水一事?我起初觉得怪痛快,仔细想想觉得不对。”
“这怎么说?”
“要是寻常走水,他西边厢房没有东西,怎么烧得起来?说是挨着灶房,可怎么刚好烧到库房?你晓得库房里堆的什么。”
锦娘两手一摊:“账本!”
引玉醍醐灌顶:“锦娘的意思是,他们销赃毁证?”
“张家富得流油,总有几本见不得人的账,就趁这机会烧得干净,还落得个天灾人祸的委屈呢!”
锦娘见她脸色不好看,忙说:“他们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在外头作威作福,在家更不把下人当人看。何况敢杀了自小养的奴婢,其他几个资历浅的要起二心。”
有了锦娘这话,引玉总归安定不少。送走锦娘,她仍慢慢思索着。郑官人赶路是要花些时间,这期间里她能做什么?
娄引玉照例绣嫁衣,一直到黄昏时分。遐怜也如约而至,带了纸笔,替她写回信。
因着引玉不怎么识字,便要托旁人写。也不知遐怜家世如何,寻常姑娘家能识字不容易,她应该有些家底。
引玉在旁边口述,遐怜找到书案,俯身写字。
信里无非说些叮嘱的话,几句就完了。遐怜问她还要写什么,引玉想了片刻,说:“等你回来,阿姐为你做米酒汤圆。”
遐怜重复:“米酒汤圆?”
“嗯,”引玉抿抿嘴唇,笑了笑,“小门小户的寒酸东西,但他喜欢,我往常每年都要做。”
遐怜手顿了又顿,才落笔。她问:“之前的绣线用完了吗?”
“没有那么快。”引玉起身,从一旁的柜子里找到雪花膏,压在遐怜面前的信纸上。
遐怜转头愣愣看她,不知道这是做什么。引玉才解释:“那天我发觉你手上有些干,涂这个会好一些。”
静默了好一会,遐怜也没答,只是拧开罐子看着,闻了闻。
引玉看不清她的表情,又不能凑近仔细瞧,面上越发难堪:“不是值钱玩意儿,你若是不需要,我……”
遐怜合上罐子:“我的确用不着。”罐子顺着袖口放入她袖袋中。
“不过,这个味道闻着还挺好。”
引玉简直如蒙大赦。她反应过来自己太过扭捏,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捡起绣衣继续劳作。
两人对坐片刻,太过安静,引玉起了个话头:“你住得远么?每日来会不会太劳神?”
遐怜扯着自己的衣摆玩儿,声音闷闷的:“不算远。我晚上无聊,就来了。”
“平日都做些什么呢?”
“写字画画,唱唱曲儿,也没人听。”
话虽如此,引玉也不能让人家献唱,像纨绔子弟把人当戏子轻贱。
“不知遐怜娘子年岁几何?我瞧着,是比我还要小些。”
“比你小?”遐怜笑出声,纳罕着抬起头,像是终于听到了感兴趣的事儿,“你几岁?”
“过了年,便是二十又四。”引玉讷讷道。
“那倒是比我大一些……”遐怜勾起嘴角,手指有意无意折起来,应当是在算差了几岁。最终也没算出个所以然,仍是为她理线。
两根红线不小心纠缠在一起,越要去理便越是一团乱麻。遐怜束手无策,只好向引玉伸手要剪子。递过来时,她一抬眼皮,问:“你怎么把刀口对着自己?”
引玉怔了怔,说:“不都这样么?”
遐怜接过剪子,一刀两断,线落成了长短不一的几截。她说:“我倒没有这种习惯。”递回去时,却已改了,像引玉一样把刀口折过来。
过了一阵,到了遐怜离开的时候。引玉说:“娘子晚归太危险,不如拿个亮儿,恰好我这儿有盏灯笼。”
遐怜在门口候着,望了一眼,晓得她家里就一盏灯,摆摆手:“我看得清夜路。你不用送。”
人走远了,引玉自言自语:“似乎没有说……明日,会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