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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可奈三更短促 ...

  •   “禀官人,小隐的确死了。”

      衙吏在郑官人的凝视下,颤颤巍巍再说了一遍。语气不如之前笃定,话里的意思却是板上钉钉。

      “如何死的?”郑官人追问。

      “吊死的,就在官人安排的那个屋子里……”衙吏声音有些发抖,“早上去看的时候,尸体都僵了。”

      郑官人缓缓闭了闭眼,压下胸中种种心绪,道:“仵作前去察看。小隐的家眷如今可在?”

      衙吏瞟了一眼堂下的张岁安,面有难色。

      郑官人沉了脸,盯着张岁安,向衙吏道:“你只管说。”

      却听见张岁安冷声一笑,抢声道:“她那妹子叶荣如今在小人家中,哦,岳丈岳母也在。不知大人有何吩咐啊?”

      眼皮猛地一跳,郑官人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他听见自己问:“你说什么?”

      张岁安摇头晃脑,无所谓地扯扯嘴角:“大人忙于公务,不知道她已是我张岁安的人,也可以谅解。”

      郑官人半晌说不出话,眉头方才蹙起,正要弄清原委,忽然瞧见娄引玉已面白如纸,他顿时方寸大乱。

      张岁安顺着郑官人的目光看向娄引玉,嗤笑一声:“污蔑我强抢民女?我可瞧不上你,只要我愿意,多的是人送上门来。”

      跪着的膝盖终于作痛,娄引玉感到天旋地转,脊背不能再支撑她抬起身子。她捂着胸口,一点一点弯下腰去,喉咙间漫上铁锈味。

      “娄娘子,娄娘子?”衙吏摇了摇她,惊叫道,“大人,娄娘子吐血了!”

      这场状告只得中断,将几个打手关押待审。

      娄引玉被带到医馆,抓了药,又扎了针,好转以后,立刻要前去看小隐的尸体,郑官人也一同前往。

      仵作在验尸,她们在旁静静地看。小隐前几日还在剪花,如今却像被剪下的那朵断头花,脖子直梗梗歪向一旁。

      “叶荣知道她姐姐和张岁安有过节,绝不可能委身与他,这定是被强迫的。”郑官人沉着道,“你不要着急,等仵作验出小隐的死因,给那厮定罪,你便能申冤。”

      娄引玉没有搭话。

      郑官人和仵作交谈几句,知道了尸体的疑点。小隐脖子上的勒痕极有可能并非绳索造成,也就是她在上吊前已被谋杀。

      他将此事转告娄引玉,本以为对面会燃起一丝希望,却见娄引玉垂下眼,惨白着脸笑了笑。

      她说:“大人,我不告了。”

      郑官人反应过来,惊疑不定:“你说什么?”

      “我不告了。”娄引玉握紧拳头,双手仍在颤栗,“我没想到会牵连她,还有她的妹妹。如果我继续告下去,还会害了谁?”

      “你何不再坚持一段时日?正是因为她们受害,你更要坚持下去为她们申冤哪!”

      郑官人叹息道:“你肯来找我申冤,定是信任鄙人。我身为一方父母官,岂能让他横行霸道。这事儿就算你放弃了,我也要追查下去。”

      娄引玉没有勇气抬头看郑官人,想必他会痛恨她这样懦弱。可她是个孤女,多年来若不是逆来顺受,连现在的下场都不如。

      那日燃起的反抗之心猛地扑灭了。原来活在世上,为自己鸣不平,还会害了旁人。她真的是个扫把星吗?

      郑官人一再劝说,娄引玉最终点头应声:“大人无论何时需要民女作证,我一定来。”

      回家后,到了夜里,娄引玉辗转反侧。她总觉得床帐外有一道影子在飘。恍惚中觉得那是小隐的冤魂来了,娄引玉不禁感怀落泪。

      张岁安这歹人如此心狠,不该得报应吗。可是老天无眼,让恶徒当道,好人短命!她要是一味靠着旁人,几时能出头?

      这一夜,她几乎失眠。第二日起来时,眼睛更坏,几乎有一团血丝挡在前面。

      娄引玉第二日清早就赶往县衙,却不见郑官人的影子。朝县丞一打听,方才知道他去找泉州太守了。

      娄引玉急切问道:“我听闻张家和太守关系好得紧,这一去可有大碍?”

      县丞冷声道:“郑官人是一片赤心,可世道未必呢。再清白的人落在浑水里也搅不清。小小一桩案子如今牵扯几条人命,他也不怕新官儿的位置坐不住。”

      娄引玉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话来回答。她转身走到门口,怅然若失行了许久,终于提着一口气往家里奔去。

      身后到底是风在呼啸,或是谁在喊她,娄引玉听不见。

      街上的人群摩肩擦踵,在她眼中都幻化成了层层叠叠的影,像昨晚床帐外飘荡的鬼魂。

      家很远,即便这样奔跑着,也像无法抵达。这个时候,途径几家的小孩子在门外玩耍,见着她就会丢石头过来。

      娄引玉没管,径直跑过去,石头没能砸中她。可没想到有人在路中绷上一条线,娄引玉狠狠摔了一跤,磕得脑袋发懵。

      耳鸣一阵一阵像风灌进耳朵里,她慢慢听见身边小孩的笑声。

      他们在拍手,他们转着圈在唱:“睁眼瞎,爱绣花,二十老大没出嫁。扫把星,克一家,死了爹妈死娃娃。”

      娄引玉撑着胳膊爬起来,下意识去拍身上的尘土,却发现昨夜下了细雨,稀泥一团,擦不干净,还污了手。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站在堂屋前半天没开门。

      孙大娘要是在,一定会哎呦一声来帮她拍拍衣裳。自打母父双亡,是孙大娘一直照顾着她姐弟二人。但这个时候,大娘出门做农活了。

      真不会挑日子,昨天这个时候开堂,今天这个时候回家。

      娄引玉站了好一会儿。日光慢慢升到空中,她也慢慢想起,今日是冬至。想起育婴堂的衣服已经缝完了,想起药婆今日不会来,想到锦娘应当正和孩子们嬉戏。

      她决定再等一会儿。把屋里屋外收拾了一趟,天色已晚,仍然没等到孙大娘。也不见有人来找。

      风一阵阵起,娄引玉把门关紧,躲进屋里。昏黑一片,好像能闻见夜风凉飕飕的气味。远处传来犬吠,遥远地回响。夜幕四合。

      这个世上有谁需要她吗?娘和爹偏爱弟弟,可自打二人离世,弟弟成了她唯一的亲人。背负旁人的夙愿,为旁人过活,努力到今天,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

      假如眼睛再好不起来,她连刺绣都没办法坚持下去了。

      娄引玉伸手去摸绢布,先摸到了带回来的傀儡娃娃。

      “睁眼瞎,爱绣花。”

      傀儡新娘穿着红嫁衣。她原本想等案子了结后找材料来重新缝补。

      “二十老大没出嫁。”

      娄引玉摸到作画的笔,呵了口气,笔尖停在绢上,半晌没落下。她把笔重新放回原处。

      “扫把星,克一家。”

      绢布抛上房梁,她搬来凳子,踩上去,给绢布打结。

      “死了爹妈死娃娃。”

      声名,生在旁人一张嘴里。刺绣,也不过是绷在圆框中。一生只在圈里打转。

      窗棂响动,有人在敲窗。

      那敲窗的声音像灯笼打在房梁上,清脆缓慢。像是怕她听不见,来人又喊道:“娄引玉?”

      不知怎么的,娄引玉害怕了。她原以为一闭眼就可以万事抛却,但若真有人唤她,好像又怕旁人指责,说她不该如此脆弱轻生。

      窗外的人还在等着,远比她有耐心。

      娄引玉一动不动看着窗棂。

      “帮我缝件衣服吧。”窗外的人如是说。

      娄引玉没少听过这句话,她针线活了得,邻里破了什么东西,爱来找她,再送些瓜果日用。后来她入了红袖坊,便很少有空帮乡邻缝补。一转眼,也已十年了。

      她静静想了想。最终假装在挂绢布,慢吞吞挪下脚,打开窗户。

      窗影下站的人笑出了声:“你可当心着,差点扇到我的脸。”

      娄引玉不说话,她瞥一眼更远处,想起自己忘了锁紧院门。借着檐下的灯笼看,来人原来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白纱覆面,往她手里塞了一个什么东西。

      姑娘说:“这是你弟弟从战场上托人捎回来的信,你有空看看吧。”

      “弟弟?”娄引玉迟疑着问,“你是怎么……”

      “我爹和他都在战场上,捎信到我这儿来了。我叫遐怜。你帮我缝件衣服,当做带信的报酬,怎么样?”

      这话里有太多疑问,娄引玉在心里把她的名字念了两遍。先问:“我现在看不清东西,你能不能帮我念一念信?”

      遐怜笑了笑,拿过信,展开,一字一句道:“阿姐,展信安。弟弟平安无事,吃饱穿暖,不必担心。阿姐平日不要劳累太过,多加餐饭,保重,只待战事平后归家相见。”

      直到眼泪砸在衣襟上,娄引玉才意识到,忙伸手擦眼泪,又想起手上都是摔倒的污渍,一时窘迫得红了脸。

      遐怜把信折好,笑道:“这念了好半天,也请我到屋里坐坐吧。”

      娄引玉忙点头,为她开门。遐怜坐在她方才踩过的凳子上,慢悠悠说:“我请你缝的衣裳,要用我给的线。绣法嘛,你看了布料应该就知道用什么样式。”

      “那自然不必多说。只是……”娄引玉犹豫片刻,说,“遐怜娘子,可否代我写一封回信?”

      “好说。改日我拿了纸笔,带了衣裳再来找你。就定在明日黄昏,如何?”

      娄引玉谢过后,起身找茶水,被遐怜拦住:“我有事儿先走,不必送了。”

      “怎么好,我送你一程。”娄引玉往前一步,遐怜回身睨她,眸子一转,笑道:“娘子换一身干净衣裳罢,往后行路万要小心。”

      娄引玉叠着手,局促不安时,遐怜递来一方帕子,什么也没说,便出门了。引玉意外想到,这莫非是刚刚想给她擦眼泪用的?

      把这念头压下去,娄引玉总疑心遐怜还在门外没走远。直到过了好一阵,没动静了,她才扒着门口往外瞧。远远的,天又黑了,她看不清。

      其实因为眼疾恶化,加上遐怜戴着面纱,她这一趟压根儿没瞧见对面长什么样。只知道声音很圆润饱满,跟黄鹂鸟似的。

      引玉攥着帕子,轻轻嗅了嗅。素净的一方手帕,什么味道也没有。

      他们都说弟弟早已战死,可是弟弟却托人带信回来了。娄引玉心口久违涌现萌芽一样的喜悦,还有一丝庆幸。

      也许郑官人从泉州回来后,也能带回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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