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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做出悲欢离合 ...

  •   翌日清晨,引玉早早到官衙去,随派出的衙吏一同前去调查。

      经过几番周折,查出那婢女在张家叫绮罗,如今并未脱奴籍,只是转卖到另一家大户去了,改名小隐。

      引玉找到小隐时,已经黄昏时分。她正在园子里侍弄花草,一见衙门的人来了,吓得连连叩头。一开始叫她小隐时,还未反应过来。

      “衙门办事,你只要如实道来,没人惩你。”衙吏这样说,她还是支支吾吾不肯答。

      引玉知道她是怕张家来报复。身在奴籍里,即便千万的好心,也不能豁出去对付一个豪绅。引玉明白她也体谅她。

      “小隐,若你替我作证,我便将你的卖身契赎来,还你自由可好?”

      小隐默了半晌,兀地戚然一笑:“娘子还是没明白,我们这下等人求什么自由。奴当了十几年丫头,即便赎身又没半点手艺。你当谁都能做刺绣么,如今尚且活着也就满意了。娘子不曾见,几年前点睛楼何等繁华,如今成了一片废墟,谁敢提呢?”

      引玉无端鼻酸,忍了下去。

      她怎么会不曾见过。

      那时点睛楼中有最好的傀儡师,也有号称“第一红妆”的傀儡新娘子,足有两尺,神采奕奕胜似真人。一场牵丝戏,万人空巷、拍案叫绝。

      一场夜火,将点睛楼内烧得不成样子,包括那个名噪一时的傀儡师。连人的尸骨也不曾留下,更别说木偶和戏服。

      七年过去了,问起大火缘由,无一人敢说,包括逃出生天的杂役。

      大伙都心知肚明。无非是傀儡师惹怒了张家,还不肯用张家绣坊的料子做戏服,便派人纵火。

      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像点睛楼这样大的戏楼,也再没有像第一红妆这般逼真的傀儡。戏班子只得在张家的阴影下讨生计,处处委屈。

      引玉从十三岁起便在红袖坊做绣娘,十五岁时为传说中的第一红妆做过戏服,正是那套后来人人盛赞的红嫁衣。

      引玉不肯放弃:“话是如此没错,可是你莫非能一直忍下去么?张家将你转手卖了,你如今过得不比从前好。你也看得到他们逼得越来越紧,迟早有一天要逼死你。”

      小隐没有看她,声音平而浮,像一条棉线:“等那天来了我自然去死。张家希望我别作证,送了银子来。你们反倒上赶着等我死。”

      衙吏怒道:“好没良心公道!公堂之上你也敢这样讲?”

      引玉哑然,沉默片刻,低声道:“她说的是实话。”

      衙吏静默下来。小隐还在修剪枝桠,一动不动盯着花枝,咔嚓一刀,眼睛不眨一下。看样子没打算留商量的余地。

      娄引玉晓得,她不能拿虚伪的空话劝人家为大义赴死。兴许还能找到旁的出路,一切只能回去再议。

      衙吏觉得这事儿太难办了,干脆打道回府,把娄引玉丢在大街上。

      引玉倒没慌张,缓步走在街巷,心中愈茫然,脑子却愈清醒。

      张岁安做过的恶事比他家布施的救济粮多了去了,受害人并不只她一个。若是她寻到那些人,大家联合起来告他一状,胜算会比现在大得多。

      想完,引玉一抬头,不由得惊住。她竟走到了点睛楼的废墟。残阳之下,无比萧瑟。

      七年前,点睛楼所在的街相当热闹。

      大火后,有人想买下这地皮做生意,没想到里头闹鬼,请了多少道士也不管用,索性就让废墟留在这里,周围的百姓也信邪,大多搬走。

      荒凉了七年的废墟,无人问津。外面构架完好,依稀可见点睛楼旧日的宏伟建制,只是里面早就坍塌一片。

      突然间,街边冲出几个黑影,把娄引玉拉扯着推进点睛楼,一直挟着她到楼内的戏台去。

      娄引玉想大喊,却被闷得出不了声。她用力咬下去,黑衣人吃痛叫了一声,把她甩开。

      娄引玉没站稳,倒在戏台之下,正好身后压到个傀儡娃娃,勉强稳住了身形。

      点睛楼里头黑漆漆一片,到处是烧断的房梁,还有未烧化的丝线缎面,焦黑残缺。很多年没人来过,地上已经积起厚厚的灰。

      那几个黑衣人居高临下,肆无忌惮地议论。

      “难怪小官人看上她,一张脸生得楚楚可怜,叫我都不忍心下手了。”

      “呸,你就装吧。待会可别比谁都急。”

      引玉猜得到最糟糕的结果。从她及笄以来,这样的人并不少,只是那时候有娘护着,有爹和弟弟帮衬,她不必独自面对。

      如今她孤家寡人一个,还在这样的废墟里,昨日梦想着能洗清冤屈,今日又陷入更深的泥潭。

      世事本就如此,向来见不得人花好月圆。若真有宿命,她为何被牵引着走向这样的结局。

      娄引玉下定决心,倘若他们欺辱她,便记下这些人声音与姓名,待她拿了剪子和刀,一个个剜下眼珠,再开膛破肚。

      反正她已不信天地有公道,还何必做个“良家女子”。

      黑影逼近了,引玉努力想看清那些人的面容,虽是徒劳,但她瞧见原来他们腰带下别有令牌,估计上面会有姓名。

      她不动声色往后退,就势找寻身后的石头和残木,抓在手里。黑影狞笑着靠近,引玉蓄势待发,就在对面靠近那一瞬尽力挥过去,一把沙尘眯了对面的眼。

      紧接着,把手中石块最尖的部分对准来人面门,狠狠砸过去。另一只手趁乱扯下了他的腰牌。

      但他们人多势众,很快反应过来,围成一个半圆。引玉再想突袭就难了。

      此时,周围不知从哪来的灯盏,忽地点亮了。

      一盏,两盏,三盏。点满了一圈。

      黑衣人本是有恃无恐,见了这般诡象,也神色一变:“这点睛楼还真闹鬼啊?”

      “谁,谁在装神弄鬼?快,快点出来!”

      没有人应答。只见那灯火怎么也吹不灭,泛着幽光,像人的眼睛一样。

      忽然有个东西掉下来,砸在一个黑衣人脸上。他啪一声跌坐在地,哭喊着爬出去:“肠子,是肠子,呕——”

      其他人也待不住了,连滚带爬,争先恐后离开此处。

      一阵风来,将大门扣住。

      灯烛被风吹熄了。

      引玉摸着地面爬起来,伸出双手去探,她顺着墙壁摸到大门,却怎么也摸不到把手。原本点睛楼是个废墟,可这大门和窗子却很完好。

      也许是冬日里天色黑得早,外头又没有人家户,四处漆黑一片,她便寻不到出路。

      娄引玉回到原先的位置,抱膝枯坐半晌,才觉察身后有东西硌得慌。她伸手去摸,先是摸到了柔软的头发,接下来是冰凉的木头、盘金绣的衣袖。

      原来是个傀儡。

      娄引玉舒了一口气,跪坐在地,将傀儡从戏台下好生抱出来,摆在身边。天色太黑,她一点也瞧不见,只能用手去摸傀儡身上的部位来辨认。

      头冠猜得出是个旦角儿,往下摸,好像脸被火烧烂了一块。再往下,衣襟上的花纹有些熟悉。这衣服也被烧得破破烂烂,但总体却很完好,没有断手断脚,丝线也都还在。

      静静回想了片刻,娄引玉确定这只傀儡定是“第一红妆”,傀儡新娘“死”时还穿着她亲手绣的红嫁衣。

      七年过去,娄引玉绣过的东西数不胜数。也许穿在哪个达官贵人身上,也许又是谁家闺秀的婚服。

      她从不叹“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此时在废墟中,在荒废的戏台之下,偶逢世人遗忘的傀儡新娘,却叹她们都被世道所遗弃。

      娄引玉摸着金线的纹路,嫁衣一丝一缕金线绣牡丹,满是傀儡当年的春风得意。她想起十五岁那年,如何在灯下一针一线压出花纹。

      大火没将傀儡烧毁,几乎是这里保存最完好的东西。若真有宿命之说,它留在废墟里七年,定是为着今日遇见她。

      引玉紧紧将傀儡抱在怀中,分明没有人会听见,她也压着不肯哭出声来。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傀儡烧烂的眼窝上,顺着脸颊流下,倒像是木偶在哭泣。

      娄引玉恨不得彻底哭瞎了眼睛,就不必抓着一星半点光亮不放。

      左右这世间并无姹紫嫣红值得流连。神佛鄙薄她,天地轻慢她。因果报应,实为虚妄。

      她流得眼泪尽了,将下巴搁在傀儡头顶,木愣愣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门框在地上磨出刺耳的声响。

      恍若一阵风过,寂黑的夜里,来人手中提灯,擦亮了周遭的灰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做出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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