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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相逢是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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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过后,天气逐渐回暖。
遐怜把嫁衣的绣纹一针针拆掉,每拆一针,便感觉气血越亏。幸好娄引玉看不见这一切。
这间隙里,遐怜总是看见道士坐在柿子树上,居高临下地瞧着她,一言不发。她的神情半是嘲弄,半是观测。像要看看两人的对峙最终怎判高下。
遐怜起初很怕道士,她知道自己的生命来自于这一类人,自然也会被收走,不费吹灰之力。后来她发现道士在等,道士比自己更有耐心。
遐怜也在等。她在等什么,自己并不晓得。或许只是原地等待,害怕逃不过,又害怕死期不会降临。
柿子树起初光秃秃的,到现在生出了叶芽,旧年的柿子被孙大娘收进了屋里。
从大雪天等到开春,遐怜等到了一碗汤。
引玉很久没有下厨了,突然在这一日给她端来一碗汤。遐怜低头看,碗里浑浊冰凉,应当不是煮好的汤。
大概是符纸灰搅的水。
“你快尝尝。”引玉笑道。
遐怜没有发现自己胸口起伏着,像溺水的人在挣扎。她颤着手放下碗,闭了闭眼。俯身向前,趋近引玉。
引玉觉察她的靠近,没有退缩,只是笑意浅了些。贪恋会在夜里变得尤为孤单,所有枝叶都朝着光源发荣滋长,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相拥。每一次趁着夜色的拥抱,引玉就假装没有觉察。
可是这一次,遐怜没有伸出手,只是隔着面纱,吻在她的唇边。停留得足够久,好让她明白得更清楚一些。
活着的第一个执念,是报仇雪恨。第二个执念,是她。
遐怜揭开面纱,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想象中肝肠寸断的痛楚并未发生,遐怜等了一会儿,仍是毫发无损。回味起来,这符水非但不苦,反倒有些甜。
她犹疑着转头。
引玉问:“你酿的米酒,味道怎样?”
“米酒?”
“当时还天天抱着去晒太阳呢,现在放一边忘干净了。”引玉笑着摇摇头。
遐怜低头,摸了摸脸,喃喃自语:“酒是醉人的,难怪我有些晕……”
意识陷入空白,遐怜一头栽倒在床榻上,昏了过去。引玉听见声响,捏紧了拳心。一阵穿堂风过。
*
遐怜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回到七年前。
点睛楼照常开张,偃师和学徒在后院里排演,她端坐在一边,戏文就摆在台前。
傀儡不该有自己的意识,她只需任凭牵引,就连声音都是旁人发出的。但傀儡新娘看着一摞摞戏折子,意识到她离不开点睛楼,只能读书中的世界,看角色的悲欢离合。
傀儡趁他们不注意,翻遍戏文,唱念做打,写字画画。当台下人注意到傀儡的神采时,谁也不会觉得那是傀儡自己的功劳。大家追捧偃师,赞叹他技艺精湛。
但傀儡仍是活了,因为她是偃师笔下最鲜活的那个。上苍也许偏爱她,让泉县最有天分的绣娘为她做衣裳。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出出戏演不尽,台下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傀儡心里倦了。
她想离开戏台,又发觉离开戏台她什么也不是。闻名遐迩的傀儡新娘,整日对着戏折子顾影自怜。等到何时,她才能找到自己的人间。
那日大火烧起来时,正是夜里。
从哪儿开始的,傀儡记不清了。她只知道,人们哭喊尖叫,身旁的那些死物被烧断了,一层层萎缩坍塌。活着的生灵也在烈火灼烧下挤压、扭曲,面目混淆得谁看不出是谁。
而她,睁着清明的双眼,注视这一切。
道士为她点睛,要她永远凝望世间。盛极而衰,所有鲜亮的美丽在几息间走完一生,死在她身边。
戏文里有起承转合,而她的宿命落脚点竟是漫长的等待。一个不会再死去的傀儡,倒在戏台之下,睁着双眼,还能等待什么。
所有与她相关的人不过是过客。
傀儡驱走所有来这儿寻玩笑的人,一年年的也倦了。终于有一日,一个身影仓皇落入旁人的圈套,扑倒在眼前。
眼泪浇熄傀儡心中经年累月愈发愤恨的怒火,却也让心底剩了一片荒芜。
把她带出点睛楼的人名叫娄引玉,是个瞎了眼睛的绣娘。很久以前,为她绣过衣裳。
七年过去了,现在的娄引玉准备自杀,这正是借尸还魂的好机会。
傀儡趁夜来到窗下,盯着屋里长长垂下的白布,眼底的期盼渐渐重生。
“娄引玉,帮我缝件衣服吧。”
*
再睁开眼时,恍如经年。遐怜听见身旁窸窣的声响,慢慢转过头去。
蜡烛静悄悄燃着,娄引玉用手指摸索着刺绣,似乎没发觉自己已醒来。
遐怜盯着她的手指。雪一样亮的针刺过布料,一着不慎便扎在她指尖,沁出鲜红的血珠,又顺着滴落在红嫁衣上。
这不是红嫁衣了,是一块盖头。
遐怜撑着坐起来,引玉忽然抬头,朝着她的方向露出笑来。她的目光分明是空洞的,却叫遐怜觉得自己被一览无余。
“你醒了。”娄引玉笑着说,“我为你缝完后,你就能复生了。”
她跌跌撞撞起身,把一旁的布料扯开给遐怜看:“你睡着的这些日子里,我已绣好嫁衣,你看看,和当年那件是不是一模一样?”
“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会死?”遐怜猛地扯过盖头,放在蜡烛上烧。
还未点燃,被引玉一把夺过,烛焰在摇晃中熄灭了。
屋内陷入漆黑,月光不合时宜地涌入,冷冷清清,落在引玉的侧脸上,镀得一身雪白。
“遐怜,我失明就失去了一切。”引玉微笑着坐下,目光仍然朝着她的方向。
“我不知你从前是怎样过活,但你在我身边这些日子,我发觉,你比我更珍惜人间,连寻常的风光也爱。兴许我二十多年来都不曾留心,把一切当成应得的,直到一件件失去。”
引玉垂下眼睛,沉默了一会儿。
她接着说:“要我怎么有勇气活下去?我自从生下来就活在光明里,可我现在好怕阳光落在身上,我根本看不见。遐怜,你替我活着吧,我心甘情愿。”
“不是这样……”遐怜紧紧抓住她的肩膀,“你错了,引玉,谁能代替谁?”
想到她会永远带着娄引玉那一份期待,遐怜不堪重负。遐怜终于明白,她爱的不是人间,而是待在娄引玉的身边。
她慢慢屈了膝盖,蜷在引玉怀中,眼泪一滴滴滚落。遐怜一直以为自己是看客,此时方知,原来傀儡也会落泪。
遐怜啜泣着抬头,伸手触碰她的脸颊,哀求一般说道:“我那日在佛前祈求你能康复,中了大吉的签,你要信,你会好起来。”
引玉笑得勉强,声音萧索。
“我那时祈愿我们二人福寿双全,又是多荒唐的事儿,未免痴心妄想。”
遐怜的手落在她肩上,而后又转至手腕。
娄引玉起初以为她只是惶然无措地想要抱自己,等到身上一片束缚,想要伸手而不能动弹,才发觉遐怜把她绑了起来。
遐怜看着娄引玉空洞无物的眼睛,似是看到了自己的源头。天下的傀儡,似人非人,皆是死物。何必要那一笔点睛,赢来许多赘名。
她拿过剪刀,把头发剪下一束,穿过针线,笑了。看久了娄引玉刺绣,她也学会了些针法。不如让自己来完成这件嫁衣。
何必要红线?
遐怜自顾自欣赏嫁衣上的绣纹,将红线一针针挑出来,四处抛洒。
这些源自她生命的红线,原本要延续她寿数的红线,一根根落地,缠绕不清。枉费了数月的努力,把一开始的打算和彼此的好心都缠乱了。
娄引玉被放在床榻上动弹不得,只能听见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
“好好睡一觉吧,你熬了多少个晚上。”遐怜为她松了松线,揉着引玉手腕上被勒出的红痕。
“你要拆了嫁衣吗?”
听见引玉这样问,遐怜半是思索半是玩味地垂下眼睫。她摇头,想起引玉看不见,便说:“我要替你绣完,再穿上它。”
烛泪堆成一滩。
黎明到来,遐怜给引玉喂过饭后,重新束紧她的手腕。而后又是不休不止地穿针引线。娄引玉喊她的名字,劝她不要再做无用功。
遐怜停下针线,神情有些黯淡。若是当时去南宗寺时,已知道今日的念头,一定求姻缘。问清她和她之间有无缘分。
临走前,遐怜在她眼睫落下一吻,仓促地补上笑容。她想起什么,慢腾腾地问:“引玉,你有没有听过一句偈语?”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