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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何必登堂 ...

  •   关上院门,遐怜往屋里看了一眼,随后头也不回地飞奔到点睛楼。月色溶溶,大街上传来几声犬吠。慢慢地,越来越荒凉,终于走到点睛楼的废墟。

      走进楼中,对着一片死寂,遐怜声色冷锐:“我知道你在这儿等我,看了那么久,还没看厌么?出来吧。”

      一道身影应声而落,追念摇着葫芦,凤眼微眯,颇有些落拓不羁。

      “你既然知道,就不该来。”

      遐怜鼻间哼了一声,冷笑道:“我没死在她手上,你的计划落空了。”

      “我本就不指望她能对你下狠手,娄引玉那个人是把刀子对准自己的。她还找我要迷药呢!”追念找了个坍塌的房梁就地坐下,“歹话说在前,我没有让她复明的办法。你最好不后悔。”

      “我能怎样后悔?她为我做到这种地步,我再有后悔的心,也无能为力。这只是我的一己私欲,终究想要个结果。”

      “你可想好了?”

      遐怜说:“我只要你帮我一件事。”

      话音落下,追念仔细打量遐怜,她身上那阵活气所剩无几,只有一双眼睛仍旧明亮。

      这话真有临终遗言的意味,说起来,生与死不也是因和果吗?只是果会种下怎样的因,旁人无权探寻。

      追念笑了笑,点头:“好。”

      *

      自打张家倒台后,戏班子拨开云雾见月明,每日吊嗓子操练愈发勤了。戏楼依水而建,每每从楼畔经过,隔着一条春溪,和风丽日,杨柳依依,听见朦朦胧胧的戏腔咿呀地唱。

      阳春三月,日光晴好。追念无事一身轻,漫步城中,最后看一眼泉县的风光。

      路过旧戏楼,正有一只灰喜鹊立在枝头,一转一转地摆着脑袋,像在认真谛听。追念便也停下脚,饶有兴趣地分辨那唱词。

      只听远远地传来这么一段:“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

      走之前,追念看过遐怜留的那本戏折子。里头就有这么一段,看来这出是《怜香伴》。

      追念摇摇头,对着灰喜鹊笑说:“你听这虚的做什么?该讨喜酒吃时你不来。”

      灰喜鹊啪一下展开翅膀,短啸一声,远远向戏楼那边飞过去了。兴许在想:它又没收到请帖。

      不光它一只鸟,这天地间纵然是无边风月也不能忝列其中,两心相向,就再不分良辰美景与否了。

      追念往育婴堂走,在大街上,听见路边有百姓正议论着。

      “你听说没?郑大官人说了,要重建点睛楼。”

      “哎呀,那儿不是闹鬼吗?”

      “前些日子请了个道士,好像是个女娃娃,做了趟法事,真给镇住了。”

      “真是好事,从今后傀儡戏又能在大地方演了。”

      “只是可惜了当时那么多偃师,死得冤枉啊,白费了那么多心血。”

      ……

      育婴堂已重新修缮过,打碎的花草都重新长好,春来万物生,有水仙、兰花正馥郁芳香。追念走进堂中,从一堆孩子里找到了锦娘。

      “你怎么来啦?”锦娘让孩子们各自去玩,擦了擦手,抬头问,“好些天不见,听说你去点睛楼做了法事。”

      追念笑道:“不仅如此,还去做了一回媒人,帮人办婚事儿,顺道把债给偿了。”

      “奇也怪哉,你帮谁牵红线?又欠了谁的债?我怎的没听说。是谁欠了你的债吧?”

      道士扬起眉毛,笑而不语。

      锦娘嗔怪一声,便继续去打整庭院。她倒也习惯了道士天机不可泄露的做派。

      追念跟上去,从兜里取出一块玉佩,放在锦娘手中,“我来这儿是为着和你告别,再过几日我便要走了。多谢你这些日子照顾。”

      锦娘脚下一顿。

      “不再留会儿?点睛楼重建兴许只要个把月,你不亲眼看看,多可惜。”

      追念摇摇头。“不必了,万事求一个缘字,多留一日便多一分牵念。”她看似无意提起,“对了,我听说,你认识的那个绣娘——娄引玉,回红袖坊去了。”

      “啊呀,了不得。她眼疾刚痊愈便回去刺绣了?我前些日子还去看过她呢,说是打算做刺绣攒些家当。见她万事都如意,我也终于放心了。世上是有果报的。”

      “是啊,太多人想求一个结果。今生尝了苦果,兴许会在来生圆满。”

      追念笑一笑,就要告辞,锦娘又想起件事,忙拦住她:“郑官人说我常常礼佛,应当有点佛缘,让我重新给点睛楼起个名儿。可我左右是想不出更好的了,你帮我想想,取什么好?”

      追念眼珠转了转,捏着袖口抬手,笑道:“我看,不如还叫点睛楼。”

      “这话怎么讲?如今点睛的傀儡和偃师都没了,怎么好再叫旧名。”

      “你有佛缘,怎么不懂‘见山还是山’?点睛仍在,只是你未看见。”追念笑叹一口气,拱手拜了一拜,转过回廊去,不见踪迹。

      头顶旋过一片落花,落在肩头。锦娘拈下花瓣,低头喃喃自语,慢慢踱过庭院。

      “见山是山,见山非山,见山还是山……”

      *

      几日后,锦娘带着瓜果去拜访娄引玉,院门迟迟不开,邻家的小孩说:“她早走啦!”

      “去哪儿了?”锦娘从篮子里拿了两个枣子给小孩吃。

      “不知道。”小孩喜滋滋啃着枣儿,见锦娘一脸茫然,便努力回想,多说了几句,“她走的时候坐牛车走,什么也没带。旁边还带着个姐姐,戴着面纱,长什么样也没看到。”

      说到这儿,小孩呸一声吐出枣子:“有个苦的!”

      锦娘呵呵地乐了,重新给小孩拿了个枣。

      她往屋里瞥了一眼。看样子家里空了,只有窗花和楹联还鲜红着,用心过了年的人家看着总像办过喜事般。

      后来,锦娘偶然听到孙大娘说起,娄引玉离开泉县,是去泉州拜师学艺,学的是提线傀儡。

      有相识的人打探过,学得相当不错,技艺比得上好几年的学徒,手下那个傀儡跟活过来似的,颇有当年傀儡新娘的风采。

      一年过了一年,锦娘再也没看见过娄引玉。点睛楼重建好了,旧的戏班子来了楼中。锦娘偶尔去看戏时,会想起她来。

      孙大娘偶尔谈笑时,也感慨:“我以为引玉丫头会做一辈子的绣娘,谁曾想后来竟瞎了。这后来好了,却去和傀儡打交道。想来是从前给傀儡缝过衣服,那时候就沾上的缘分。”

      年岁弹指一挥间,孙大娘年过八旬,记性不好了。她前几年送走了老伴儿,女儿远嫁难回,门前的柿子树没有力气再打。人到了这把年纪,也不馋甜食了。

      一日天气不错,孙大娘慢悠悠拄着拐杖从外头回家,路过柿子树,忽然听见耳边咚地一声响。

      抬头费劲地看了半天,原来是柿子熟得太过,落进了隔壁的荒院。大娘摸着脑袋回想,兀地自顾自笑出声来。

      哦……她想起。不记得是哪一年早春了,似乎是引玉还在时,一个面生的丫头忽然上门向她讨柿子吃,说是想尝尝味道。

      大娘便拿了一篮柿子来,让她当面尝尝看。谁知丫头专程挑了个被鸟啄下豁口的柿子。大娘心想,放了好几日,软烂成那样,定是苦果了。

      却见她咬下一口,低头细细琢磨,也不说是甜是苦,渐渐笑了起来。

      要说是甜的,这外头已烂了。要说是苦的,也不定然。那丫头生了双明亮的眼睛,指不定比她这半截入土的大娘看得更明白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何必登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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