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下引[GL]》明灯弦

14、况到处

　　翌日，遐怜说想去南宗寺。

　　娄引玉为她撑了把伞，山水迢迢地来到寺庙祈福。今日并非大日子，前来礼佛的人不多。她们捐了些香油钱，拜过三宝殿，由沙弥带领去抽签。

　　问及施主求什么，两人皆是沉默，不约而同说到了求平安。于是抽签，各自解签。

　　出了寺门，遐怜先问她抽到什么签，引玉不说，遐怜也笑一笑，隐瞒下去。引玉正低头想着签文，忽然听到有道士念经，抬头一看，只是个不相识的路人。她松了口气。

　　南宗寺建在山中，因此一路下去有清泉淙淙。遐怜看山林里有几株梅花开得好，问引玉可要进去观赏。

　　不曾想这梅花近在眼前远在天边，走过了几道弯还未走近。引玉前些日子摔倒，还没好全，这时腿脚隐隐作痛，又有些口渴。

　　遐怜扶她在树桩上坐下：“我去给你取些泉水来，你在这儿等我。”

　　引玉点头，目送她走远，抬头看天。今日的阳光不甚烈，只是昏昏的被云挡住。落在山林里更是斑驳。

　　树枝掩映间，兀地有一片蓝色布袍出现。娄引玉猛地站起，定睛细看，她迟疑着往前走了几步，看清是一件挂着的破道袍，缓了口气。

　　一转头，原先坐的石头上却多了个人。

　　“引玉娘子，你在找什么？”

　　追念背着葫芦和木剑，笑吟吟看过来。她指尖夹着一张符箓，随时准备点燃的样子。

　　引玉下意识避开眼神，追念却跳到她跟前：“前日你失约于锦娘，今日何故又带着朋友来？”

　　见娄引玉避而不答，追念直接说：“恕我直言，你的友人便是我要追捕的游魂。她逃离三界之外，还妄想借尸还魂，你难道要纵容她占去你的身体？”

　　娄引玉仍然不语。

　　沉默反而是知道什么。追念念及她并不了解实情，于是解释：“我猜你也晓得些内情，否则不会让她留宿如此多天。她找你那晚上，正好杀了个人，是张岁安的打手。我一路追踪，她情急之下躲入你房中。因为可以把你当人质。”

　　这话应当是触了娄引玉的痛点。

　　“她没想害我，”引玉很快反驳，“我的眼睛是她治好的。”

　　“治标不治本，你可知她用的什么法子？”追念叹息，“她用你的血来换自己的气，你不会痊愈，而她的气迟早会用尽。届时嫁衣完工，你的身体就归她了。”

　　娄引玉想起遇到遐怜那日，正是她了无生趣准备赴死之时。

　　“假如我愿意让她借尸还魂呢？”引玉有些哀戚。

　　“我师姐当年云游四海，途径泉县，闲来无事给木偶点睛，她才从此活了，有了灵。可大火烧楼，她被偃师抛下，寿数本该尽的，如今靠着仇怨存活，杀了好些人，要变成厉鬼。你这样做乃是助纣为虐。”

　　助纣为虐？娄引玉冷笑道：“既然今日要除了她，当初为何点睛？”

　　得道高人信手一笔，就让一个死物有了生命，有了对世界的期待。创造遐怜，却又责怪她本不该存在于世。现在魂灵终于要被收走，连带着没能领略过的大千世界，一并付之一炬。

　　追念脸上涨红，恼道：“我师姐是个不靠谱的，甩下一堆烂摊子来，我还不想收拾呢！罢了，你既然要一意孤行，我不拦着。我看她也是尽做傻事。”

　　她把指间的符箓用木剑擦了一擦，递给娄引玉：“若是她当真要害你，把这道符烧成灰搅进水中，给她喝下。她便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娄引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追念一个箭步蹿出树林，消失在眼前。像一道烟噗地散了。转头再看，林间那件道袍也已无踪。

　　她低头看看符箓，指尖一攥，放进衣襟里藏好。

　　没一会儿，遐怜回来了，手中是一片芭蕉叶，卷成个窝，里头盛满清水，另一只手撑着伞。她一步一步走得小心，因此水一点没洒，也是这般才回来得迟。

　　“我们来时那条路，水不干净，我特地去了上游，从源头打的水。”

　　娄引玉说：“晓得这样麻烦，便不让你独自去了。”

　　“你喝了，我就不算白麻烦。”遐怜忙把芭蕉叶递到她嘴边，娄引玉就着叶边喝下，冷不防想起方才追念的话。

　　把符纸烧成灰搅进水里……灰飞烟灭……

　　“哎，小心点，漏了！”泉水从芭蕉叶的缝隙淅淅沥沥滴落，遐怜赶紧伸手去接，娄引玉看她的手就要碰着衣襟，下意识往后一躲。

　　遐怜愣了愣，笑道：“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娄引玉自然不能说是符箓的缘故。她三言两语对付过去，和遐怜启程回家。想到追念说的话，她一路上心神不宁。

　　先前，遐怜不吃饭又不晒太阳，假意吃下的饭都悄悄吐了出来。娄引玉对遐怜有过怀疑，以为她是鬼魂。后来看了伤疤，和那傀儡一模一样。现在真确定了她就是“第一红妆”，心中五味杂陈。

　　*

　　娄引玉再拿起绣布时，发觉有人动了手脚。上面的线被拆下来过，换成了别的线。她立刻想到是遐怜做的，可又没有理由，便想到兴许是追念来过。

　　毕竟她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

　　直到她向遐怜要新的线时，遐怜换了一种，引玉才确定是遐怜换的线。问及缘由，遐怜目光躲闪。她只说：“之前那种线用完了，找不到一样的。”

　　娄引玉这下肯定是遐怜拆了她的绣线。但她不该是最希望嫁衣绣好的人么？

　　答案在第二日越发扑朔迷离，娄引玉清早醒来，发觉眼前一片模糊。她下意识看手指，没有取过血的新鲜痕迹。

　　遐怜莫非是故意如此，好让自己依赖着她行动？

　　且不论事实怎样，遐怜知道她看不清，什么事都帮衬着，让她不要勉强刺绣。娄引玉猜，她可能本就会瞎，只是依靠遐怜的办法挣了几天光明。

　　她祈福回来那日把符箓放在小匣子里锁好，现在想起来，摸索着去翻，还在原处，于是仍放在那儿藏着。

　　娄引玉没发觉，她关上匣子时，门外有道风吹过。她只以为是风。

　　药婆来的那日，一见娄引玉的情况，讶异之余，又不免问些近况，得知她已不刺绣后，嘱咐千万不要再碰针线活。

　　引玉重新包扎了敷药的绑带，视野重新堕入彻底的黑暗。她做不了刺绣，整日有些恍惚，想着作恶之人已死，而她却还身处黑暗之中。

　　一个死字不够赔她，她又欠了谁的。

　　遐怜只是帮她做饭、看路，沐浴更衣还是引玉自己慢慢来。但做这些事情没有变得熟练，反而活得愈发恐惧。一想到就要永远失明，引玉不知道还能期盼什么。

　　她坐在浴桶里，雾气弥漫，但自己一点也看不见。直到水都冷却了，遐怜在门外问是不是出了问题，娄引玉才回过神来。

　　穿上衣服，到门外来坐下，一伸手是她能感觉到的阳光明媚。

　　遐怜正帮她擦头发，娄引玉忽然说：“你给我的那封信，是假的吧。”

　　遐怜心中陡然一惊，像发觉丢了个扣子，再找不回来。她犹豫着怎样答话，引玉扯着嘴角微笑：“我早知道弟弟已经死了，谢谢你给了我一点儿希望。”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

　　遐怜觉得她被摊开摆在了太阳底下。但她说的谎还少吗？若要她自己一个个道破，就像强逼自己吃下饭又吐出来一样。

　　那个柿子，她一直放到烂了也没有吃。到底是什么味道，很想知道。

　　终于，遐怜下了决心。

　　“娄引玉，我没有告诉你，我就是点睛楼里那个傀儡。你把我带回来，我才能走出戏台。”

　　遐怜抬头，屋檐的阴影始终拢在她身上。

　　“我是个早死了的傀儡，不能吃也不能见太阳，是你刺下的绣纹让我渐渐有了实体，我才能报仇雪恨。”

　　引玉轻轻开口：“闹鬼的事儿，和张员外的死，都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我本来只为这一件事情存活多年。”遐怜惨笑。

　　她又怎么好说出口，走出戏台后见了这一方天地，便流连忘返。戏文里许多姹紫嫣红她不曾窥见，整日却身处断壁残垣。

　　说破这一切，还能不能留在这儿？遐怜心如刀绞。等到娄引玉终于开口，她说：“正月十五那日县里头挂花灯，带我去看看吧。”

　　*

　　正月十五，晚上正月圆的时候，灯市如昼，流光溢彩。遐怜牵着娄引玉的手，漫步其间。

　　“这个是鱼灯，这个是兔儿灯……”遐怜一个个描述给娄引玉听，看她嘴角牵起，心中感到安宁。

　　娄引玉活了二十多年，怎么会没看过花灯。这一趟算是专程给她看的，遐怜心里明白。

　　逛完一圈，就该回家了。天上月明如水，清辉流淌在街巷之间。遐怜心念一动：“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引玉踉踉跄跄跟着她跑起来。

　　周遭越发空寂，遐怜扶着她慢慢走上台阶，引玉的直觉告诉了她答案。这里是点睛楼的戏台。

　　“你以前来看过傀儡戏吗？”遐怜问。

　　“来过啊，怎么会没来过。”引玉微微笑着，“当年你是最负盛名的傀儡，而我也正当年少，为你绣了红嫁衣。”

　　遐怜定定看着她，不知娄引玉说这些时，眼前究竟是一幅怎样的画面。当时她在台上表演，只道是寻常，未能好好留心台下的人。

　　“偃师提着线，我亦步亦趋。就像这样。”遐怜将十指扣进娄引玉双手间，牵引着她走动。

　　引玉跟随着她的脚步，不知会走到哪儿去。遐怜笑道：“若我只是死物便好了，任随旁人牵引，倒也落得个自在。何必醒来，看着台下、看着台上，顾影自怜。”

　　“遐怜，世上很多事情，都是没法儿选的。”

　　遐怜垂下手，松开她。娄引玉不知她会想什么，也许后悔也许释然。

　　一年年里，连夜的执念和向往痴缠，最终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落得今日这般残败破损的结局。遐怜探进面纱之下，覆在伤疤上，静静想着。

　　当年我鲜衣华冠，你双眸清炯。而我如今丑陋不堪，所幸你瞧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