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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携手同归 ...

  •   玉烛将糊好的稀泥,刮在灶的内膛,填补裂纹,朱翎栩也在一旁铲泥运输,不出一会,灶便补好了,但两人手上、脸上既有黑灰,又有泥渍。

      映在眼中皆是彼此脏兮兮的模样,不自觉地相视笑出声,融进秋日暖阳的午后,平添上寸寸无忧安乐,以至于光阴就这样在祥和康宁中悄然溜走。两人忘却尊卑,忘却平静下的暗潮汹涌,可这股暗流总有一天会聚逐成洪波,涌上明面,那时两人亦无法不得不面对被他人掌握的命运,推波助澜跌进更深的幽暗海底,挣扎沉浮。亦如此时的不速之客,居高临下地施舍着影响、甚至逆转人生的尘埃堆积。

      红色锦缎裁制成的曳撒,上面满是用金银丝线勾勒成的麒麟祥纹,足下的黑色长靴不染纤尘,更别提来人那倨傲冷漠的神情,他的出现与整座枯败褪色的南台格格不入,他正坐于正殿花厅的上方,皱着眉头看着满身泥污的玉烛和朱翎栩。

      满是嫌弃与鄙薄。

      他身旁的长随喝了一声玉烛,“胆大包天的贱蹄子,平日里就是这般照料小殿下的吗?看看成什么样了!还敢这般模样出来见天使,接圣喻。非得好好教训不可。”

      那人说完,身后另有更低阶的内宦走近玉烛,迫她跪下,抬起手准备扇玉烛巴掌。

      “郑秉笔!”朱翎栩叫了上方坐着的人一声,掀袍下跪,“郑秉笔,今日前来,可是陛下下了什么圣喻。”

      郑泓示意那几名打算施予刑罚的内宦退去,站起身来淡淡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人,如蝼蚁般卑微又弱小,恭敬又惧怕,无不满意,才缓缓开口道:“朱翎栩接旨。”

      “罪臣朱翎栩,扣首圣躬,伏惟圣安,愿陛下万岁万万岁。”他将瘦削的身躯挺直,竭尽全力行出最为板正的叩首大礼,用以表达对他那位陌生叔父完完全全的臣服。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以眇身,获承丕业,虔恭惕厉,八载於兹。宵衣旰食,业业兢兢,恭守睿图,励精理道。长居紫宸,仍素缅昔时棠棣。然河漘葛藟去之寥里,沚坻留其麟趾。朕久念骨血亲缘,而今倏感子侄翎栩龆龀英慧,宜登学,恰逢璋瓦诸子进学,特许其共习书之,兹以覃恩,望尔昭昭感德,明效休嘉。”

      “郑秉笔,陛下这是何意?罪臣……不太明白。”

      一个从出生便一直被囚禁在南台罪人,当然听不懂这文绉绉的敕令,郑泓鄙薄更甚,面上不露,颇为好心地施舍给他解释,“陛下仁心明德,见殿下到了读书开蒙的年纪,让殿下七日后跟着皇子们一起去文华殿读书。”

      朱翎栩微愣,不过很快又回过神来。

      “罪臣,谢陛下恩典。”他再次叩首三拜,结束后才将双手举过头顶,接住那卷明黄色的丝绢。

      郑泓一群人到底是不愿在这破烂院子里与两只蝼蚁多待,传达完圣意就直接离开。

      等过了好久好久,周遭恢复一片死寂,玉烛笃定郑泓一群人彻底走远后,才将一直匍匐在地的身姿直起,她毫无形象地跪坐在地,轻拍胸口,即是安抚自己也是庆贺劫后余生。

      果然权势是这世间最好的东西。若有一天她也能有这样滔天的权势就好了。

      前方的人,也一直还笔直地跪着,而那卷明黄色的圣旨早已被他随意地扔在一旁。

      半晌,他才开口说话,“阿姊,祝贺我吧!我可以走出南台,进学读书了。”

      这本是个令人高兴的消息,可他说出口,无悲无喜,乃至于夹杂着大量捉摸不定的惴惴不安。其实他一直都明白——于他而言被那些遥远的人所忆起,实在是算不上好事一件,他最好的结局是一个人守着一隅天地,静看闲庭花落,卧听夜阑风雨。安安静静地被人遗忘在角落,直至死亡。

      “你在怕什么?”玉烛能看见那抹胆小灵魂深处的不安,她大概知道他的处境,她更知道他无法抗拒。其实,她和他的命运无甚区别,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做主,被动地裹挟着前行,飘到哪算哪。

      “怕什么?”朱翎栩低声呢喃重复,并未得出答案后,猛然地扑向玉烛怀中,将头深深地埋在她膝上,硕大的泪珠从眼眶滚滚而出,不住地摇头,“我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但就是害怕。”

      这个世界其实同原始丛林无太大差别,有猛兽噬食着弱小者的骨血,蛰伏暗处的蠢蠢欲动者在伺机寻求来个一网打尽,一直徘徊在身边的鬣狗也期盼着分一杯羹,自然一个怯懦无能的弱者是如何也不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中突出重围,徒然地等待着被分食殆尽。

      而这样的弱者也恰恰是玉烛最为厌恶的。

      具体一点便是——她厌恶他的泪水,厌恶他的怯懦,厌恶他的无能为力,厌恶他一切软弱的地方。于是她嫌恶地将他推开,没好气地说了句,“那你就在这里害怕吧!”

      说完,转身就走。

      ——————

      时间如花簇舞蝶,恍然便匆匆飞过,教人无法捕捉。

      七日之期已至,那日午后的哭诉也宛如酩酊大梦,连同分秒烟消云散。

      他依旧得去。清晨,早早地便穿戴好,立于檐下。

      玉烛知他是等她,赶紧梳洗好,跟随着他暂时走出这口枯井,重临浮华世间。

      这是兴庆八年的十月,暾晴如常,没等来秋寒霜霏,却等来了皇长子朱翎柽正式被册立为太子。

      那场册封典礼声势浩大,除去该有繁琐仪式外,举城同庆,街道挂满红绸花灯,庆贺的焰火整夜燃亮北京城的天。同时兴庆帝为让举国臣民共沐圣光、彰皇室懿徳,下令大赦天下,轻徭薄赋。

      而这束光洒进内廷宗室便是——其余皇子及伴读也能旁听大儒名士为皇太子讲经授学。

      玉烛最喜欢站在集义殿出门右拐的第二根柱子旁,这里不仅能清楚地听见殿内的讲学声,一抬头碧空下高飞远去的候鸟也能瞧见,她站累了便席地而坐,合上眼靠墙,静静地听着内里的讲书声。

      她脑子灵活,热爱读书,每一天都用心去记下这些拗口的诗文,只是可惜她不识字,书录不下这些文字。

      “……必始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1)

      是他!

      这几日听得多了,她光凭音色便知内里讲书的是那位学士大人。

      这位是她最为钟爱的,倒不是他区别于他人的年轻,而是他对所讲学内容见解的独具一格,就好比这句,他认为——自己用已学到的知识和经验去探究这世间的万事万物,摒弃杂念,长期专注,事物之形,千变万化,事物之骨,一以贯之,比起形,骨更重要,以骨塑形,融会贯通,这样才是真正的认识了事物。

      可她还是听不怎么懂。

      却丝毫不妨碍她认为这些话是充满大道理的。

      “哎!你是真的能听懂吗?”同在一旁等候的小宫女以肘戳她,小声问到。

      玉烛点点头,然后有摇了摇头,“似懂非懂。”

      “那就是没听懂呗!”对面的另一位稍年长的宫女打了打哈欠,“沈大人长得是真好看啊!声音也好听!就是这些经义听得人想睡觉。”

      “你想睡觉就去那边睡,让我来,要是能让我天天看见沈大人,别说是不睡觉,折寿十年我也愿。”

      “沈大人?”

      见玉烛露出不解,她们中有人好心解惑道:“皇太子殿下的侍读——沈筠沈大人,他也是今年的新科状元,明之先生的亲传弟子,还是我朝开朝至今惟一的一位连中三元者。”

      “状元?连中三元?”

      “殿试第一名,就是特别特别厉害,特别特别聪明。”

      “惊才绝艳,甚至比探花郎还要俊。”

      “哦!”玉烛看着挤在周遭如痴如醉的一众人群,才反应过来——里面这位状元郎拥趸之高,不在于见解学识,更在于那张脸。

      她抬首仔细地打量起沈筠那张脸,心中也不由得称赞几句后,继续合目听讲,不多时,里面讲课的人声停止了,周遭一阵窸窣,散漫的宫人复归其位,她赶紧睁眼站起,低眉顺眼地守于原地,等待着归人。

      沈筠讲完小节经义后敲响玉磬,正式结束今日课程。皇子和伴读们可以回到各自的住所。

      玉烛立于檐下微微躬身行礼。

      “柽哥哥,你说了今日要陪我去选一把好的剑,再陪我练练的。”三皇子朱翎柲率先跑出门外,他像只冲出笼、快活的小鸟,不停地朝前奔跑。

      “翎柲,翎柲,你慢点,别摔着了,不然母亲又该心疼了。”

      玉烛闻声,稍稍抬首,暗中观察起这位曾与她有过丝缕联系的陌生少年,他同他所赐下的玉螭环佩一样,那般温谦润泽,皮肤白皙,容貌昳丽,身上那袭红色的盘领衫合托尊贵时也将他显得更加文秀。

      “那你快点呀!”朱翎柲已冲上台阶,他神气十足地回身对着太子招手。

      “翎柲,今日恐不行,老师留了作业,东宫内也还留有一些政务。明日吧!明日我一定陪你。”太子快步追上,微微伏身,带着点乞求,商量道。

      “我不要,就今日,你不去,我就告诉父皇,告你诓骗我。”

      朱翎柲搬出兴庆帝,太子无果,只好妥协,无可奈何地吐露出三个好字,牵起朱翎柲的手,一起上了台阶,出门离去。

      而后又有人陆陆续续而出,她不急,每天朱翎栩都是最后一个出来。

      今日也是这般。

      不过他又止步于檐下。

      他靠近她,撒娇式地牵起她的手,晃了晃,“玉烛阿姊,先生要我课后去文渊阁找他一下,我去去就来,你等等我,可好。”

      他知玉烛是惫懒性子,不爱走动,便没有央求她陪他同去文渊阁,但仍害怕她将自己丢下,撒着娇小心翼翼地请求着。见她不言不语,不安犹盛,补充道:“就一会,很快就回来的。”

      也不知什么时候,玉烛已经习惯了这只哭包兔子的撒娇亲近,见他仍握住自己的手不放,甚至他见自己久久不出声回复,红通通的眼圈又隐隐有了要哭的趋势,她才赶紧用另一只手做出制止的手势,“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你快去吧!”

      “嗯嗯!”朱翎栩听见这句话,雨过天晴,脸上绽出灿烂笑容,不停且重地点着头。更甚,他大着胆,张开双臂,环抱住玉烛,趁她被自己的举动惊懵时又赶快放手,向文渊阁跑去。

      等玉烛回过神时,周遭已空无一人,唯有簌簌坠下的挂花与她作伴,掬香而来,盈袖满怀。

      她深吸几口桂花香甜,想起了曾尝过的桂花糕以及故土、故人,故土难回,故人难见,旧时世终作旧,那便一切朝前吧。

      她走进集义殿内,好奇又虔诚地打量着四周。大殿正前方挂了一幅孔子画像,她忆起乡间书塾中学子拜孔的场面,她将自己也想成是一同进学的学子,朝着孔像拜了拜。又在一旁看见没被收走的文房四宝,大喜,匆匆走去坐下,心中欢愉难抑差点跌倒,待她坐定后,许是因近乡情怯这种扭捏的感情作祟,半天她才终于提起笔在纸上慎之又慎地开始写画。

      玉烛不识字,只是照着书扉页的“大学”二字照画,也因不识字,不懂得字间架构,大学二字写得极丑。她一向是没耐心的人,却唯独在写字上出奇得沉静,她一遍又一遍的来来回回写着二字,不知疲倦。一鼓作气竟满档档地写满整整一页。

      可朱翎栩还没有回来。

      她提笔准备在第二页上重新书写,可不知道怎么了,忧心忡忡的,提笔也只是任由墨汁滴落纸上。她等写好那张纸上的墨迹彻底干透,便收好入怀,出了大殿,独自摸索着朝文渊阁寻去。

      文华殿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大,没过多久,她便在整座宫殿的最深处,找到文渊阁。玉烛向文渊阁廊下整理书籍的宫人打听朱翎栩的下落,却被告知他早已离去。

      忧虑深深笼罩着她。

      玉烛似失了方向的飞鸟,乱蹿着寻找朱翎栩。

      “求求你们,别打我了,别打我了。”

      终于,玉烛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听见微弱的孩童哭求声。

      这软糯的声音明显来自朱翎栩。似曾相识的寒意滚滚而来,包裹着玉烛,她知道他正面临着什么,心中紧了紧,循着声音往更深处的角落急促走去。

      果然是有人在欺负朱翎栩。为首的一位锦衣少年拿着本书站在一旁旁观,他张狂地扬起头,看着被人压在地上挨揍哭泣的朱翎栩如虫履般,尽是不屑。而那一声声哀求更是极大地满足了他的恶意,狂妄膨胀的他制止了内宦们的殴打,走到朱翎栩身旁蹲下,用书拍拍朱翎栩的脸颊,“哎!小丧门星,你想要书,你想不挨打,求他们没用,得求小爷我。”

      朱翎栩艰难地抬手,试图从他手中将书抽出,可惜被他抢先一步,将书抬高拿走。朱翎栩只得忍痛咽下口中的血沫,卑微祈求道:“求…求…求求你,别打我,和……行行好…把……书给我。”

      锦衣少年听见这声乞求,得意得仰天大笑,同时掀起衣摆,呈马步姿态下蹲,另一只手高举起那本书,“这样!你呢,从小爷我□□钻过去,小爷我今天也就不为难你啦。”

      朱翎栩听清这话,吃惊到瞪圆双眼,嘴里不再吐露一词,可眼泪仍在不争气地往下流。他身旁的内宦们听到锦衣少年这张狂的话语面面相觑好一阵,其中一名较为年长的内宦弱弱开口劝阻道:“何公子,这般……恐有所不妥吧!”

      锦衣少年立即怒斥道:“有何不妥!我等是得了殿下的令行事,他不愿,你们按着他钻便是。”

      听了少年这话,内宦们别无他法,硬着头皮分别控制住朱翎栩的手脚,强迫着他跪下,不顾他那小得可怜的挣扎力气,回以拳脚,推搡着他往□□受辱。

      玉烛顾念着对方人数较多,胜算不大,便一直躲在暗处,可到后面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猛地从后面冲出,狠狠将那锦衣少年推到在地,快速翻身坐上,趁他还在懵滞时,将手握成拳头,一拳比一拳重的砸下,没几拳,那锦衣少年便鼻青脸肿,双手不停挥舞着,大声嚷嚷着让内侍帮忙。

      玉烛从小打过无数次的架,最是懂得其中门道,停了拳头,两只手控制住锦衣少年胡乱挥动的双手,同时俯身,快准地咬住他耳朵,狠狠下口扯动。

      “啊!”锦衣少年惨痛的叫声响彻天际,侧耳的血沾染了整个面部。

      玉烛松开口,吐出一口血,继续下拳砸向身下之人,“谁敢过来帮忙,他耳朵是不想要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吓住了这几名内宦,渐渐放松了对朱翎栩的禁锢。

      “阿姊别打了!阿姊别打了!”朱翎栩哭嚷着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向玉烛,他双手抚上玉烛的手臂,想身体力行地劝阻她。

      那曾想,玉烛回过头,那张沾满鲜血的嘴极其凶恶的冲着他大喝:“不准哭!”

      朱翎栩放下刚刚触碰上的手,生生地把泣诉憋回去,只剩眼泪安静地潸然下掉,一时间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焉头耷脑地呆立在原地,委屈至极。

      玉烛见他这副模样更加恼怒,想再骂上几句,还未开口,他眼泪愈盛,只好恨铁不成钢地重重一拳又一拳发泄在身下之人。

      无人上前制止,密集的拳头更重,侧耳鲜血淋漓似流失生机,锦衣少年承受不住,停了叫疼和骂骂咧咧,不停地向玉烛求饶。

      那几名小内侍见玉烛更是如见修罗妖魔,知惹不起,撒腿就往外跑,趁真相未流出前,率先找到自个主子来个恶人先告状。

      “几位这是要那儿?”

      “沈大人!救命啊!沈大人!救命啊!”内宦们见出现在巷口的沈筠,按下心惊,撇去事实,如见救世仙人,赶紧上前抱住沈筠的大腿呼救。

      知有人来了,玉烛回头,淡淡地扫了眼站在巷口的沈筠,停下了拳头,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鲜血,缓缓起身。

      朱翎栩见状赶忙上前搀扶,可玉烛并不要他碰,兀自推开,站稳后就大步走出巷口。

      “阿姊!”朱翎栩在她身后叫了声,见玉烛仍不理他,只好耷拉着脑袋跟在她身后。

      “殿下!”路过时,沈筠朝他躬身行了一礼,他只匆匆且失落地回了礼后,小跑几步,跟在玉烛身后不远处,任由着她带着他在红墙间穿梭、漫行。

      渐渐地没有缘由的心安占据了失落,他开始憧憬起山高水长来。

      他知道她是要带他回家,他也知道这次的自己是真的让她生气了。

      所幸余生漫漫,他总能让她满意的。

      (1)出自《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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