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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惠而好我 ...

  •   人是群聚动物,会依靠着本能向同类靠近、相依。

      玉烛也并不明晰,她与朱翎栩到底是什么时候熟稔起来的。只知道那晚,那孩子最后还是将房间让给了她,默认她的存在,默认从经往后是她同他一起相依为命,一同被遗忘于巍峨皇城一角,摒除身份地位悬差,只剩两颗心熨贴慰藉。

      他是个安静又聪慧的孩子,大部分时间将自己锁在旁边那屋刻写书文。

      好在玉烛也不是个多事的人,只管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譬如去宫苑大门将一日三餐的饭食接过,送于他房门前轻敲几声后便销声匿迹,悄无声息,真就似女鬼一般。

      当然她这女鬼也有十分畏惧的东西,就比如此刻外面叫得挠人心肝的野猫。

      野猫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乡间传说中盛行的精怪吃人说法再次占据她脑海,她下床点燃油灯,驱散黑暗,同时驱散心中无知的畏惧。

      可她仍不敢躺下睡觉,拥着被抱膝坐于床上,直愣愣地盯着油灯,细数着油灯火焰一下一下地摇动。

      “阿姊,你还没歇下吗?我……我能不能进来呀!”朱翎栩的声音响于门外,却越说越小。后一句的内容是什么,玉烛并没有听清。

      她继续坐在床上将自己紧紧抱住,那声音如昙花一现般消散后便再无动静。

      旷野外猫声还在继续,趁着夜阑沉寂肆无忌惮地渲染着疑惧阴翳。玉烛披衣下床,光着脚迅速走到门口处,将门打开。

      果不其然,朱翎栩将自己缩成小小的团,抱膝瑟瑟发抖地坐在门前。闻声,他抬头望向玉烛,弱弱地开口喊道:“阿姊!”

      好不可怜!像一只恬静温顺的小白兔,睁大了眼睛,盛满了渴求。

      十月的地,密密麻麻布满了寒气,沁凉如水,玉烛光裸着的脚支撑不了多久,她未置一辞,转身就往里走上了床。

      见门并未合上,玉烛也没有驱赶之意,朱翎栩快速地站起身来,入内关门,在离油灯最近的小木桌那方乖巧坐下。

      其实房门并没有门阀,他轻轻一推便能入内。

      而这间屋本该是他的。

      “阿姊,你还没睡着吗?灯……可不可以亮一晚呀!”他趴下,将头放在双手上,小心翼翼带着恳求地说道。

      玉烛躺在床上,隔着床帷扫了一眼他,并没有开口应许下什么,继而就又望着素色床帐上的补丁处开始数数,却是越数越清醒,廖无睡意。

      “我不叫阿紫!”玉烛不知为什么朱翎栩一见她,便笃定她叫阿紫。大抵是从前衹应差事的人叫这个吧!他便以为她也叫阿紫。可她并不喜欢,这非她本名。

      玉烛对名字有种固执地坚持,她认为一个人行走于世,总有标记自己,彰显自己独特于他人的特殊符号,使得他人一提起这个符号,便能忆起她的一切,而名字就是这样的存在。她的便是她的,绝不容任何人张冠李戴,错认她一生。

      “可你就是阿姊呀!《耳雅》中说‘男子谓女子先生为姊。’”朱翎栩童声稚嫩,宛若珠落玉盘的清脆中饱含着一锤定音地不容置噱。

      好吧!原来是姐姐的意思。

      “阿姊,我叫茕茕,是‘茕茕白兔,东奔西走’的那个茕茕,出生在新元(1)的爆竹声中,母亲说我是十二月末里到处奔走的白兔,便如此叫我。”

      寒天腊月里到处跑的兔子?怎么听着有点惨!玉烛如是想,但即使隔着床帷她也能感受到朱翎栩的那一丝丝小得意与喜悦,于是颇为好心地没有开口指出。

      “阿姊,你啦?”

      “嗯?”

      “你叫什么名字?”

      “冉玉烛。”

      “那几个字?”

      “姓冉的冉,玉石的玉,烛火的烛。”

      ……

      到底是孩子心性,打开了话匣子的朱翎栩,一股脑地往外倒着许许多多的话,多是他讲述着过往,玉烛倾听着,或是他时不时地问上几句,玉烛敷衍了事地答上只言片语。

      不知不觉中玉烛就已睡着,一夜无梦,醒来是已是天光大亮。

      昨夜油灯下的话痨小白兔早已不知所踪,桌子上摆放着早饭,玉烛皱了眉头,依旧下床走到桌旁,拿起冷硬的馒头,就着名为清粥的清水,一口一口地吞咽下。

      心念着这样不行,长此以往下去非得饿死不可。

      她知晓南边的小房间是个伙房,今天打算收拾出来,再想办法托平日里送来的小内侍带点粮面进来,看看以后能不能自给自足。

      心中有了打算,她快速地吃完整个馒头,穿好外衫,出门去南边的小伙房忙碌。

      小伙房并不破旧,应是原先也有人用过,只是许久不用落了好厚一层灰,玉烛收拾起来并不费劲,但她细细检查,还是发现灶台内膛有不少地烧炸裂的裂纹。她没法只得,找泥土来重新将内膛抹一遍。

      朱翎栩找来时,便看见灰头土脸的玉烛,蹲在小伙房外用手攉着稀泥。

      “阿姊,你这是在干嘛?”

      “膛灶!”

      “嗯?”朱翎栩一脸疑问,完全不知她要什么,但又不好一直站在一旁无所事事,也学着玉烛的样子,挽起衣袖,蹲下开始攉泥。

      他的姿势笨拙,显然平日里并没有干过此事,因此不仅没成功帮上忙,反而给玉烛浇了一身泥点。可偏偏他又异常地卖力。玉烛只好打发他去井旁打水。

      “你怎么来了?”

      “阿姊,到饭点了!”

      玉烛这才站起身,望了望头顶当空的太阳。心想这人一忙起来果真是忘记时间,连忙手忙脚乱地用清水收拾起自己,打算去大门口找小内侍交接饭菜。

      “阿姊,不用不用,我已经去拿了,我是来叫你吃饭的。”朱翎栩费力地将打好的小半桶水,倒入井旁的空桶,并及时制止匆忙往外跑的玉烛。

      “下次还是我去拿吧!如果我忙起来忘了时间,你就来找我,让我去拿!”心里想着要托那小内侍帮忙带东西,玉烛头也不会地在前方叮嘱着,偏偏跟在后面的人一声不吭。

      “怎么了?”玉烛转身回头看着一脸委屈站在那一动不动的朱翎栩,疑惑道。

      “阿姊是嫌弃我吗?我不用人服侍的,我能干活,阿姊能不能不要想办法离开。就只剩我一个人了。”他的语气无比的真诚,惶惶然的表情下带有异常卑微的乞求,灵动的双眼噙着泪花,泫然欲下。

      不知这样的遗弃他经历过多少,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恳求。

      “我离开了,你能怎办?”玉烛恶毒地抛出这个问题。

      “不能怎样!我是没有办法的。”他苦涩地开口,将他的无能为力据实相告,说罢,能做地也只有失魂落魄地低垂下头,任由泪水簌簌落下。

      玉烛冷眼地看着这个爱哭的孩子,只觉心烦意燥,恨恨地踢几脚石板上裸露延伸的树根出气,见那孩子仍在无声的哭泣,立即转身就走,只冷淡地留下句,“我没打算离开,只是想托那小内侍带点粮面进来。”

      “真的?”朱翎栩惊喜地抬头,吸了吸鼻子,对着已远去的背影,发出证询。

      “假的!”玉烛没好气地回答道。

      谁知朱翎栩并没有气馁,而是快步跑过来追上她,摇着她的右手臂,撒娇卖痴地夸赞着玉烛,“我就知道阿姊最好了,阿姊是这天下最最最好的好人,是不会轻易抛弃我的。”

      玉烛被他摇得头晕,恶狠狠露出一脸凶相警告他别摇了,可经此一役那孩子哪里会怕她,仍是紧紧握住她的小手臂,由她拖着前行。

      尚过午饭,玉烛准备回房躺下稍作休息,却被朱翎栩拉着去了邻近小伙房的另一间小屋中,他神秘地打开一个粗陶缸子,将为数不多的米粒献宝似地露给玉烛看。

      “阿姊,我们是有粮的。”

      该如何说呢?

      半人高的缸子,仅有一节拇指那么厚的米粒,黑黄黑黄的米粒中还掺有不少的细碎石子,连玉烛这种见惯清贫的人都忍不住直摆头。

      可她仍问道:“怎么来的!”

      朱翎栩朝玉烛勾勾手,示意她低头将耳附上,她照做,听见:“外边的禁卫有位曾受过我母亲的恩惠,他愿意帮我们换点吃的进来。”

      原来这天下终有君王威严未曾普照的地方,或是威慑下,但仍有人愿按着本心行事。

      “阿姊,你能好好站直一下吗?”

      玉烛心中虽有疑惑,但还是照做了。她和他是这困井中唯一能够相互依存的两只青蛙,不论身份地位如何,性情如何,最后都折服于宿命地安排下,走向彼此,彼此信任依赖。

      “阿姊,我今年八岁了,你呢?”他不知在哪里搬出一截矮椅,放在玉烛面前,然后他站在上面,“张开双臂。”

      玉烛性子冷,也不知是天性使然还是后天养成,不喜与人太过亲近,朱翎栩此时就这般站在她面前,彼此能够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心跳声、呼吸声,大大地超出了她所能接受的极限,下意识地后退回转躲避。

      可他不许,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牢牢地抓住,稚气且认真地说道:“等等我就好了,等等我。”

      他变戏法似得拿出一条丝麻绳索,在她双臂劲间缠绕,替她固定住两只硕大的袖子,“这是襻膊,将衣袖搂起,干活也方便些。”

      “阿姊,你今年多大了?”

      玉烛退后,自己继续整理着衣袖,“多谢,我是景隆二十一年七月半生的人。”

      “那你也只大我三岁零五个月。”

      “可我就是你姐姐呀!无论怎样都比你大,你叫一声阿姊,不亏的。”玉烛得意起来,挑衅地看着他,又似透过他在看着别的人,“叫姐姐,我会护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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