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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不可选矣 ...

  •   玉烛回到南台,径直地进屋,合上门扉,试图将朱翎栩及那一切的阴冷记忆统统关于门外。

      “打他,打他,打死那个傻子,打死那个偷东西的傻子。”

      记忆深处无数的拳头朝她落下,奇异得是皮肉并没有疼痛感,只是她的心空落落的疼。玉烛裹紧身上的被子,将自己缩成一团,头埋在膝盖上。

      那日同今日一般。挨打之人以为自己向施以拳脚之人卑微乞求就得到饶恕,他殊不知,他的求饶只会换来更加变本加厉的凌虐。

      记忆中的那日,玉烛藏在大树后冷漠地看着他挨揍,未几,觉得无趣,转身就往回走,她的右脚在昨日反抗时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的,出奇得慢。

      “别人打你,你要打回去。”、“你要护着他!”、“窝囊废遭报应,生了个小傻子,小傻子有个妹妹,也是个窝囊废傻子……哈哈哈……推她下去,看看会不会淹死。”各种声音在她脑海中回响,玉烛缓慢地走着,心中更烦躁。人性之恶,从小到大,她不知经历了多少,即使她年岁懵懂,也清楚地知晓这一切恶意,根源于她那破败到岌岌可危的家庭,日积月累下,她很难不憎恨她的家世。

      凭什么她要保护他。

      她所遭受的欺辱,难道不是因为他吗?

      玉烛加快脚下的步伐,想快速地逃离现场。从来都没有人来护着自己,她靠着自己的拳脚,野蛮且张扬地生长着。右腿的伤还隐隐作痛,她宽慰自己——昨日,那几人也并没有讨到好处,双臂留有不少牙印,往后几日都不敢招惹她,只是那傻子并没有那般好运,那几人撞上了便将在玉烛那受着的气全都撒在他身上。

      “别打我……求求你们别打我……疼……”

      已走出好远,玉烛还是能听见他的求饶声,她告诫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可还是走向一旁,拿起地上的一大支枝桠,挥舞着驱赶人群。

      人被赶跑了,傻子还坐在地上抱头,喃喃求饶,玉烛看不下去,走过去拍拍他脑袋,“走了!”

      傻子犹不相信地缓缓抬头,探查四周,见清来人是玉烛后,喜上眉梢,脸上流着鲜血的狰狞伤口也柔和上几分,憨憨地对着玉烛笑后,神神秘秘地将掩在衣襟中的一颗熟透软烂的毛桃献宝似地捧给玉烛,“吃的……甜……吃呀……吃呀。”

      玉烛看着那个烂桃,酸涩、嫌弃、气恼化作乱糟糟地一团冲上鼻尖、眼角,为了掩饰什么,她慌忙地将它扔远,“你就是为了这个被他们打的吗?是坏的……坏的。”

      可傻子不懂玉烛生气的缘由,这是他能寻觅到的至宝,玉烛扔了,他便赶忙将它重新捡来,再次捧给玉烛,“专门给你的,甜的,好吃。”

      玉烛看着面前不通世情的傻子,澄澈明朗的眼中明晃晃地流露对她的关切爱怜,使得她快溺毙其间,她赶忙将目光移至烂桃上,直愣愣地注视烂桃表皮的那层细小的绒毛,短短的,搔挠进她心间,将那股五味杂陈的情感掀得翻天覆地。

      家里贫寒,裹腹都不大容易,这颗烂桃于他们而言算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可傻子小心翼翼地护着,宁肯挨打也不肯拿出,为得却是她。

      不受控制地,玉烛眼泪垂下。

      对面坐着的傻子更是慌神了,改为一只手捧桃,另一只手无措地拾袖为玉烛擦泪,“别……别哭了,不然眼睛疼。”

      玉烛自己胡乱地抹了一把泪水,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缓缓站起,拼命忍住眼泪,“谁哭了!小傻子。”

      “我……不……傻。”

      “那干嘛别人打你,不还手呀!”

      傻子这次没有再犟嘴,回堵玉烛,而是自己摸摸头,腼腆地傻笑,再将烂桃递向玉烛,“吃……好吃。”

      玉烛接过将桃子分成两半,一半给了傻子,“叫姐姐,我会护着你的。”

      傻子接过,不过并没有立即塞入嘴中,等玉烛讲那一半啃食完后,又将这一半放入她掌心,坚定十足地摇了摇头,唤了玉烛一声妹妹。

      “叫姐姐!”

      “不,妹妹!”

      他固执地这样叫着,且重复多遍,玉烛有些不高兴,恶狠狠地抬头,打算纠正他,可是周遭地景物却在飞速地变化,宁静的村落变成繁华的闹市,傻子手中的烂桃也换成了一个冒着热气的白净大包子,他咽着口水,极力克制住自己对它的欲望,故作大气地捧给玉烛,“妹妹…吃。”

      “你妹妹有,自个吃。”祖母打断了他,就着他的手,把包子往他嘴里塞。

      玉烛看着他张开口咬上包子,不住地摇头,开口想阻止,却发不了任何声音,甚至她无法动弹。

      没一会他就吞咽完整个包子,灿烂地朝着她笑,就连一向严厉的祖母也冲着她微微笑着,可玉烛却无法接受,她大叫着,甚至胡乱挥舞着,她的一切行为与四周格格不入,融不进这份喧嚣温情,困顿于悄无声息的另一时空中。

      她慢慢蹲下,歇斯底里地喊叫声化为安静地啜泣,平静下来,默然地听着远方传来的竹笛声。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睡梦中醒来。

      面上的泪水还未干却,她掩袖擦了擦,下床开门。

      是朱翎栩背对着她,坐在阶上吹笛。

      “阿姊!”他知晓她已经从噩梦中醒来,正立于他身后,他放下竹笛,转过身,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玉烛静静地走到他身边坐下,褪去了白日里的逞凶斗狠,异常柔和,开口问他:“还疼吗?茕茕。”

      朱翎栩受宠若惊地摇了摇头,呆呆坐下,他这才看清她右手还残留着已干涸的乌黑血迹,还有几道皮肉血痕,急促地站立起,“阿姊,你坐着等等我。”

      他好似一阵风,匆忙消失在眼前,俄尔又复现,手上端着一个木盆。他再次在玉烛身旁坐下,自然地拿起她右手,用清水替她洗净血污,清理伤口。

      玉烛不太习惯,挣脱出手,他固执地不许,更为强势地抓握着。

      “茕茕,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你的软弱求饶只会让那些欺负你的人更加得意,你一次比一次地卑微乞求只会让他们认为你是个好欺负的人,然后无穷无尽地欺负你,一次比一次更狠。你想要不挨打,你就得打赢他们,打跑他们。硬拳头、钢牙齿比眼泪更有用。”

      “伤口已经清理干净了,我马上会上药,可能会有些疼。阿姊,你忍忍。”朱翎栩一只手依旧握着,另一只手转而拿向金疮药。

      “你看着我。”玉烛不让他逃避,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转而紧紧握住,凝视着他的双眼,恳切有力道:“茕茕,不许怕,不准退。”

      ————

      乾清宫内终于安静许些。

      两名内监扶着安国公起身坐下,顺手好心好言地安慰上几句。安国公也就骑驴借坡下,知情识趣地停了哭闹,默默地抬袖轻拭眼角泪水。

      一直高坐于上方的兴庆帝又添了几片沉水香进香炉后,便合上双目,养神稍作休憩,恐他的内心并不如面上这般平静,右手中念珠的速度越来越快。

      郑泓领着太医进殿,详述何玮伦的伤情,都是些皮外伤,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多些时日养养,总是能好的。

      可上方的兴庆帝还未置一词,那厢刚刚坐下的安国公又立马跪下,又是拍地又是磕头地闹了起来。

      这绵绵不断地哭闹声真是听得沈筠脑仁直犯疼。

      如果可以,他是真想堵住安国公的那张嘴。

      郑泓不知在兴庆帝耳边悄声说了什么,只见兴庆帝微微皱起眉头,停了手中的念珠,放在桌上,又重新拿起,纠结了好一阵才重新开始数着,并差谴郑泓往外走。

      然郑泓没走出几步,兴庆帝便将他叫住,丢下屋内的几人,亲自起身外出相迎。

      不一会便见兴庆帝扶着陈贵妃入内。

      不同于往日的俨妆端庄,陈贵妃一袭素衣,脱簪散发,外披了一件兴庆帝的斗篷,素华苒苒地落坐于塌上。

      因着有外臣在场,她落坐后,宫人灵便地抬了扇屏风隔绝开来。

      “陛下、娘娘,老臣曾丧子,幸得上苍垂怜,哀哀老矣又喜得麟儿,平日里是骄纵了些,可家中教礼知书,也懂得尊卑礼数,这次虽说与南宫的那位殿下产生些龃龉,可也不至于沦落到此等地步吧!那都人(1)下得分明是死手啊,她这是要致我儿于死地!”

      说罢,安国公竟跪着向屏风后的兴庆帝走去,死死抱住兴庆帝的大腿,哭嚎起来。

      “陛下一定要为老臣做主啊!请陛下一定要为老臣那苦命的儿子做主啊!”

      “先起来说话!”

      见安国公不但没有起来,哭嚎声有隐隐作大的趋势,郑泓带着几名内监连拖带哄地、费了好大一蕃力气才将安国公重新按坐在椅子上。

      “何卿,沈卿已将他所看见都俱实拖出,这次分明就是何伴读挑衅滋事在先,那名都人护主也是情有可原的,念何伴读已添伤痕,朕不打算深究下去,你便带着孩子回去好好养伤吧!”

      “陛下……”安国公悲痛至极,因被按着身姿无法动弹,只能咧着身以头撞着椅背,“陛下,我儿的半只耳朵都快没了,他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啊,事发时他身边有一群内宦,这应是有人唆使的。”

      “陛下,妾有罪,请陛下降责。”陈贵妃听安国公说完,立即盈盈下跪。

      兴庆帝伸出双手扶她,她并不起,摇了摇头,“何伴读是翎柲自己选的伴读,妾随着他的心意去,没有再对何伴读好生审视明察一番,这是妾的失责,且同何伴读一起为难翎栩的内宦也都是侍候翎柲的,须知天家近臣玩伴除了学识才能外,德行忠心也是不可或缺的,妾只看重那几名内宦知书识字,忽视了其逐利背主,妾有罪。今日翎柲同翎柽去了箭亭习剑骑射,虽不知情,却与这几人有着牵扯,妾是翎柲的母亲,子不教,母之过,请陛下责罚。”

      “娘娘倒是不必如此,三殿下德行至圣,人皆众知,老臣只想请陛下惩了那以下犯上、无人管教的都人。她这般狠辣、藐视法纪尊卑,驳得可是天家颜面。”

      兴庆帝大力将陈贵妃扶起坐下后,自己则是背对着众人,站立良久,好半天才摆了摆手中念珠,低沉一句“可”。

      看来安国公如此不依不饶,定是要迫兴庆帝治了那护主忠奴的罪,沈筠虽不喜玉烛狠辣的行事作风,也知只要定了玉烛的罪,朱翎栩也难逃一个驭下不严的罪名,况且若此次朱翎栩护不住如此忠心耿耿对他的都人,往后他身边服侍的人,谁愿为他卖命,那此后在内廷里的生活只会更加惨烈,任人可欺。

      谁叫他真的同宁磐说得那样,真的是个好孩子呢!

      也谁叫他沈筠真的是个公正的好人呢!

      “陛下!”沈筠上前对着兴庆帝行了一礼,然后掀袍利落跪下,“陛下,臣有罪,原是顾及安国公的颜面,忘却了一句话,可也亏得安国公提醒,天家颜面大过于天,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句话不禀明陛下,臣心中甚是难安啊!臣记得那日何伴读诋辱了南宫殿下一句‘小丧门星’同‘胯下之辱’,说到底,南宫殿下到底是姓朱啊,同陛下的朱是一个朱!”

      说完沈筠重重地朝地上扣了首。

      兴庆帝面上依旧不显山不露水,可突然他手中的念珠就断了线,珠子散落一地。

      “何昶,你好大的胆子!”兴庆帝坐下,重重地桌面上的茶水拂倒在地。

      “陛下!”安国公原先的辩解之词统统吓得咽了回去,赶紧下跪,用力地以头抢地,没一会额头便见了血。

      “郑泓去拟旨,何昶纵容幼子藐视天家血脉,这国公爵位也不必承此殊荣了,全家去南京太祖陵前好生反省反省,替翎栩祈福告罪吧!”

      “陛下臣冤枉啊!冤枉啊!”安国公大声叫着冤,没嚎几声,便被郑泓让人堵上嘴,给拖了下去。

      “沈卿家,今日你也累了!下去歇息着吧!”

      见沈筠叩首退出后,兴庆帝才一只手支起头,另一只手揉着眉心。

      陈贵妃见状立即起身走得兴庆帝身旁,替他按摩头部穴位。

      待头稍稍轻松上些,兴庆帝便止住了陈贵妃的手,握着她的手,引她坐于身旁。

      “阿萝,今日这番处理可算是对。”

      “宫正司那边呈来的状词中写道——何玮伦的确大逆不道,说了这句话,陛下这般降罪,无碍,旧党那边也不会口诛笔伐的。闹大了也好,让满朝文武看看陛下这做叔叔的拳拳爱护之心。只是妾原先提出让翎栩同翎柲们一同读书进学,终是害得陛下今日难为了。”

      “没!即使皇兄仍在靼人那乐不思蜀,可他留在朝中的那些狗,依旧虎视眈眈地盯着朕,每日无不在想办法拉朕下台。只是何昶这傻子,本来朕已给了他台阶下,可他依旧不依不饶,咎由自取。也好,借着这事让那孩子该回那就回那,让他这样在外面晃来晃去,朕心中也难安啊!”

      “陛下圣明!也好好赏赏那都人吧!翎栩就以受惊为由,让他继续待在南宫,他出不来,可以派人进去啊!干脆就让沈筠进去给他上课,沈筠有才之名,名满天下,背景也干净,不会落人话柄,只会盛赞陛下仁爱。”

      “好!就这样吧!”

      (1)都人:明朝称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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