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山晏》柒零九

2、询问

　　从太平街转入骆马道继续往北走，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西市。

　　西市是长洛西城的中心，人流如织寸土寸金，各色店铺拼了命地扎堆往里挤，拉拉杂杂的一片，叫卖声声不绝 。

　　西市走到东北角人已是渐行渐少，角落里有个落花胡同，胡同口挑出两块牌子，左边用花花绿绿的颜色写着，“文氏臭豆腐，祖传手艺，西市最臭，不服来闻。”

　　而右边，则是一块方方正正新修的桃木牌，刻着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木雕”。

　　正值午时，一天中日头最晒的时候，胡同里却站着两个姑娘，探身向铺子里一块半丈宽的蝶戏百花木雕张望。

　　“两位姑娘真是有眼光，这块木雕可是用的徽州刘派传承的雕刻技法，将一整块开出来的水楠木用凿刀细细凿了八千八百八十刀，才凿出了这春日蝶恋花花衬蝶之美，你们可靠近来瞧这朵牡丹，这含带金丝的缕缕水波纹，在阳光下千瓣重重，是不是比真的玉芙蓉还要雍容华贵？”

　　眼见从狭窄逼仄的店铺里走出一个年轻高挑的男人，两个姑娘眉目间顿生倾慕之意，齐声问道：“请问这块木雕可是由公子所刻？”

　　曹东飞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神色自傲，“不才正是在下所作，不过这块木雕已被人订了去，若不然曹某就将此送与二位姑娘，权当今日见面的缘分。”

　　他说着，转身从架上挑了两块小而精巧的猫儿木雕递到她们跟前，展颜扬唇一笑，“虽然今日花儿送不了佳人，但我可以送两只猫儿给二位姑娘解闷，明日就是乞巧节了，晚上花灯会不知二位可……”

　　“姐夫。”

　　忽的传来一声低唤，声音不大，曹东飞却当即一个战栗，后背蹿上森森寒意。

　　两个姑娘怔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循声望向门外。

　　只见来人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身形苗条纤长，打扮利落，一张未施脂粉的芙蓉面，素静却五官深邃，左颊上有一个梅花形的暗色疤痕，将一双带着凌厉英气的眉眼衬得几分绮丽冷艳。

　　她整个人倚着门框，将手中的长鞭闲闲地搭在臂上，看着这边似笑非笑。

　　“姐夫，你不是说这两只猫是你雕给姐姐未出世孩儿的礼物么？怎么今日又送了旁人？”

　　那女子说完，两个姑娘脸上当即红一道白一道，恨恨地瞪了曹东飞一眼，将手中的猫儿一放，匆匆跑着出了门。

　　眼见美人离去，曹东飞心痛得牙咬，这偏僻的落花胡同，平日里就没见过几个姑娘，好不容易来了俩，居然就这么跑走了，而且还用这“姐夫”二字断了他的后路。

　　曹东飞心中愤愤，但面上也不敢多言，只战战兢兢地赔笑道：“晏……晏姐，你回来了啊，你平日总叫我帮你照看店面，我瞧着今日天气不错，就早早帮你开了门。”

　　曹东飞满脸堆笑地说着，嘴上虽叫着“晏姐”，实际上他比顾清晏还大了三个月。

　　他是在半年前到蜀地进香料的时候遇见的顾清晏，那时他在山中遇匪，眼看对方锃亮的长刀就要将自己的脑袋砍下，是顾清晏半路杀出挥舞长鞭以一敌十将他救下。

　　因着这层救命的大恩，就算是让他跪下磕头喊祖宗奶奶他都愿意，更何况只是叫一声姐。

　　所以这声“姐”，喊得无关乎年龄，只代表心中的钦佩和尊敬。

　　眼见顾清晏对他不做理会，只径直走到屋中将长鞭放下。

　　曹东飞忙恭敬上前拉开凳子，翻开杯盏倒了杯水双手递上。

　　“晏姐昨夜没回来许是又去赶夜路了吧，您这般白日雕木晚上遛驴，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身体可怎么吃得消，而且我听说京城最近不太平，这两个月来好几个姑娘夜里失踪，给人寻见的时候头上都有那么大的一个血窟窿，骇人得很。
　　我知道晏姐你身手好，但说到底你也是个姑娘家，长得又漂亮，那些歹人见你夜间孤身一人没个帮手，若用上阴毒伎俩，怕是难防。”

　　曹东飞自顾自说着，顾清晏抬手解开腕上绑带，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既然这么担心，那陪我一起去呗。”

　　曹东飞闻言当即连连摆摆手，“晏姐你放过我吧，我家祖传的臭豆腐手艺还等着我发扬光大呢。”

　　顾清晏冷笑一声，将手上的束带悉数拆下，曹东飞不经意地往桌面扫了一眼，突然发现那绑带上竟沾着一片暗红色的血迹。

　　“晏姐你手受伤了么？”

　　顾清晏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腕，方才没注意，现在才发现上头蹭了小半掌的血，现已经风干了。

　　她眸光晦暗，捡起拆下的绑带擦拭手背，斜瞥了眼还站在原地等她回答的曹东飞。

　　“当这里是你家么？还不走？”

　　曹东飞原本正伺机偷瞧着从顾清晏袖口处露出的烧伤疤痕。

　　暗粉色褶皱狰狞的一大片，顺着小臂向上铺陈。

　　听得这一句话兜头砸来，顿觉毛骨悚然，忙不迭点头哈腰，连声告辞扭身就走。

　　才迈了两步，忽惊觉，等等，不对啊。

　　这个屋子的确就是他的家，曹家三代单传的臭豆腐坊，当初他看到顾清晏初到京城无处落脚，于是劈了一半门面租给她卖木雕，他可是这个女人的房东，就算要撵也是他撵顾清晏，凭什么自己要被她赶走！

　　反了天了！

　　曹东飞心念电转，胸脯一挺，正欲叉腰质问，却看到顾清晏从腰间囊袋里抽出一个布包，打开，磨的锃光瓦亮的雕刀凿刀各式各样在桌上铺开一溜儿。

　　“顾清……晏……晏姐您老人家好好休息，我这就回去炸我的豆腐不扰您老人家清净，若是您想吃就喊一声，四勺辣油五勺萝卜干，多加香菜不加葱花，我马上给您送来。”

　　眼见曹东飞一溜烟儿地跑了，顾清晏活动了下被夜风吹得僵硬的脖子，刚从布袋里抽出一把圆口凿刀，却听见外头曹东飞又鬼吼鬼叫地跑了回来。

　　“晏……晏……晏姐！外面有一队官兵把这胡同给包围了，说是要找一个姓顾的姑娘！”

　　曹东飞话未说完，外头耀目的阳光便被一个颀长的身形在狭窄的门框处截去了一半，往堆满木料的地砖投下长长的暗影。

　　顾清晏抬眼，只见来人一身从三品绯袍，身形颀长挺拔，那张脸被暗影罩着，瞧不真切，只觉察那道深邃的视线带着探寻和防备径直落在她身上。

　　接着，有一道凉淡的嗓音响起。

　　“顾清晏顾姑娘，我是大理寺卿陆廷山，现请姑娘协助我大理寺查案，问你几个问题请务必如实回答。”

　　陆廷山说着，抬脚入了门。

　　顾清晏被男人身后的耀目阳光照得晃眼，逆光只看到一片华贵张扬的绯色，像是一片血淋淋的湖泊，中间缀着一面绣着孔雀纹样的补子。

　　顾清晏被这抹红色映得有些恍惚，似乎看到了六年前的那一场滔天大火，熊熊火光就是这般骇人的红，照亮了半壁黑夜，张牙舞抓地吞噬了她的爹娘和姐姐，吞噬了整个顾府五十六口人的性命。

　　她疯狂地挤开人群往里扑，像是飞蛾扑火，冲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她的衣裳烧着了，头发燎去了一大半，身上皮肉比针扎还痛上千倍万倍，可是她顾不上，她的爹娘还在里面，她要进去救他们，不然那就一起死！

　　突然，她的腰间被一道烧红的铁链栓住，下一瞬，她被人大力从火场拉了出来。

　　有人将水浇在她的身上。

　　一把把锃亮长刀紧紧抵住她的脖子。

　　“户科给事中顾屿山收受淮南商户贿赂，假造税收账册，诬陷朝廷命官，此罪当诛，现如今他畏罪自戗你为何要进去救他？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顾清晏双眸血红，恶狠狠地盯着那些见死不救的兵丁，欲要跟他们搏个你死我活。

　　但她忽而看到在巷子转角的那颗柳树下，放着一个雕了一半的兔子。

　　那是父亲要雕来送给她的生辰礼……

　　“顾姑娘。”

　　一个漠然冷淡的嗓音将她思绪拉回。

　　顾清晏将眸中异色敛去，抬头，看了眼走到面前的男人。

　　京城里正炙手可热的官场新贵，大理寺卿，陆廷山。

　　她微微眯起眼，心中啧啧叹了两声。

　　真不愧是个三品官啊，原先距离远还不觉得，现如今近看，还真是威风凛凛仪表堂堂。

　　自己上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六年前。

　　那时顾家未败，陆廷山乃镇国公之嫡子，名满京城文武双全的陆小公爷，整日里板着个脸，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外人说他孤松孑立，骨如清风，但顾清晏觉得他纯粹就是一面瘫。

　　现如今六年过去了，这男人仍旧板着那副无情无绪的面瘫脸，但眉宇嘴唇角已添了层薄薄的凉意，通身的气度将身上那抹绯色镇住，衬得整个人像一个法度森严的禁地。

　　顾清晏撇了撇嘴。

　　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此话在她这里，却做不得数。

　　六年过去，他仍是皎皎山尖月，世家勋贵，前途大好。

　　而她，旧衣破瓦小门面，仍是杂草一芥。

　　或许还要更糟，毕竟这一次，她需要费尽浑身解数才能与他见上一面。

　　从荒漠戈壁到繁华都城，迢迢千里，她终于又回到了长洛。

　　这一次，她会查清当年淮南税银贪墨的一切，给爹娘姐姐和受到牵连的顾家族人一个交代。

　　而此行的破口，正是这位大理寺卿，陆廷山。

　　顾清晏将手中的凿刀转了个花儿，放在桌面上，站起身，微微低头，行了一礼，淡声道：“民女顾清晏，见过陆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