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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绿绒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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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湍急的河水拨着魏拂璋的腿肚,精壮的肌理无声无息地颤动抽搐着,泛出一阵接一阵的刺痛。
他迈步上前,冷冷地侧过脸去,望着尚且残活的几人,凝视着他们的恐惧与后怕,缓缓沉声:“将河里弟兄们的尸体捞上来。”
余下五人怔了一怔,遂回过神来,忙颔首。
冷寂月色下,不断拨动的水声几乎成为数人间唯一拥有的听觉。
而无边的血腥便是嗅觉能唯一获取的范围。
待六具尸体被搬上岸,背回山洞内后,几名被困的残兵终于得以喘息。
无助无援,没有存粮与出路,四遭几乎被山匪合围,也无怪方才那匪人撂下活不成这句话来。眼下,确是毫无出路。
雨夜昏昏,山洞内逼仄狭窄,五人各个背抵着突岩硬壁,浑身湿透,彼此静默无言。
几人之间陷入了诡异的沉寂,默然而恐惧地面对着既知的死亡。
一个年岁尚浅的军士忽地哽咽了一声,艰难道:“我不想死。”
这四个字在寂静之中尤为凸显,勾起所有人的绝望与悲凄,终于有人抹了把脸,望向魏拂璋,饱含质问。
“我们如何就陷入了这等境地?”
昏暗之中,魏拂璋的身影也模糊不清,诸人只能瞧见一抹挺阔宽厚的脊背,黏附着衣衫,正轻微地、上上下下地起伏着喘息,他低着脖颈,将面容埋入深邃的阴翳中,缓缓吐出一句话来:“除去适才六人,我不会再损一兵一卒。”
诸人微微一怔。
可转念一想,此等境地必然是全军覆没的结局,这魏家二郎是个文官出身的世家郎君,毫无带兵作战的经验,如此空口无凭地作保,谁也不敢信。
颇显年长的军士望着魏拂璋,轻叹了口气:“出不去了。”
“回陇山的山势你我本就不熟,这条河上游是山匪聚居之地,下游还有守兵。前后皆是狼虎,能在这处山洞辟身,已经是续了命数。”他牵强地笑了笑。
这番话,显然比魏拂璋那句作保要残忍得多,可诸人还是信服了这番说辞。
有人仰面靠着岩壁,止不住地哽咽起来:“我才刚成亲……”
余下几人虽不弹泪,可心里却也煎熬至极。
虽说出兵征战,生死乃兵家常事,可死亡真正将临时,还是止不住令人战栗恐慌。
魏拂璋的双眼在山洞外止不住地梭巡着,他身脊紧绷,蓄势待发。
那年长的军士凝着他。
忽的,他抽起身,阔掌握剑,朝外一步步迈去。
年长的秦军士止不住开了口:“魏家哥儿,你要往哪去?”
在一众年长的军士眼中,魏拂璋还是长安城那个不可一世的纨绔郎君,是魏大夫府上的一介孩提。
此时亦怕他鲁莽冲撞,丢了性命。
魏拂璋的脚步并未停留:“是我带你们到了这处境地……”他缓缓回过脸来,寂冷月光下一张面容被勾描得冷峻摄人,“我会让你们活着出去。”
秦军士不由一怔。
诸人望着魏拂璋的身影渐淡。
在潺潺水声之外,秦军士依稀能听见长刃划破屏障的微响,诡异而细微,但还是令一个从军多年的军士微微一震,继而缓缓扶着岩壁起身,向外踱步看去。
他望着魏拂璋牢握着一柄长刃,破开河岸边尸首的腹肚血肉。
尸身尚未冷透,血色溅溢,数步之隔,他甚至能嗅见温热的腥气。
不足两刻钟以前,这些军士还是同他们一齐战在马背上的弟兄,而今却被魏拂璋一刀划开,全尸不保。
秦军士疾步而去,压着声,一双手死死抵住魏拂璋的手背:“这是做什么!”
魏拂璋的眼风微斜,睨着他,不冷不热地吐出一句话来:“行前他们各吃了许多军粮,此时料想还未消化完全。”
秦军士大骇,掌下的力却微微松了。
这是要掘尸寻食。
可谁敢吃……
魏拂璋一个长安城养尊处优的纨绔,怎有这样的胆识和血气?
秦军士望着那刀刃反复拨勾着尸首胃中未消化完的肉糜和干粮,忍不住佝弯了身子,“哇”得一声,迈出两步,在一旁呕了起来。
他扶着两膝,觉着腿肚子还在打颤。
魏拂璋缓缓矮下身,撕破尸首的衣袍,将肉糜、干粮包在一起绞干。
这包“干粮”被搁在山洞之间时,诸人皆是未曾反应得及。
其中一人凝了数息,认出裹着干粮的布料与自个儿的衣袍如出一辙,不由开口:“这是……”
“这是方才弟兄们胃里未消化完的。”魏拂璋沉声。
诸人一震,在惊疑中缓缓抬起脸来,凝着颀身而立的魏拂璋,显出极深的不可置信。
他并不为所动,只半垂着脸,冷声道,“我们不知要被困多久,此时不愁水源,但河中并无鱼虾,如今也不能生出火源。”
所以,他便剖开了军友的肚子……
几个军士望着那裹在一处的“口粮”,一时都感到胃里翻滚,当即便纷纷抽起身,迈出山洞吐了起来。
一别眼,却撞见河岸旁几具熟稔至极、颇有交情的尸身俱是残损不堪、腹肚大开,零落的肠肉、血肉翻搅着。
只一眼,便吐得愈发厉害。
难不成往前从不让魏拂璋上阵出兵,是嫌他过于残厉了么?
几人吐得面色发白,望向他的眼神不由变了个味儿。
魏拂璋静默地坐在山洞深处,面色幽晦。
他抬起手,指腹摩挲着身旁岩壁处的一丛开得艳厉的花。
“这是什么花?”他低声。
秦军士静静审量着他,“这是绿绒嵩,在雍国境内很常见,民间俗称为高山牡丹。”
高山牡丹。
他心中跃出一抹人影来。
魏拂璋心间微微一窒。
他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她。
如若能活着逃出生天,他想亲手将这花送到她眼前。
有人不由开口道:“既是绿绒嵩,为何是红色?”
秦军士笑了笑,“这花不止绿色,蓝、红、紫皆有,只是绿色最为常见。这花在雍国境内颇受欢迎,生在艰苦高山里,但花型艳丽硕大,因而也常被雍军视为军中之花。”
魏拂璋着眼凝看着那抔美艳的花色,在昏暗的雨夜中如生了一团篝火,将他的双目、一颗心全然烘亮了。
他伸手去触花茎。
“魏家哥儿,小心有刺。”秦军士不由叮嘱。
魏拂璋的手滞在半空,他忽地笑了,意味不明。
可指间却是心甘情愿地贴了上去,指腹微刺,渗出细细的血线。
疼痛,现如今更让他感到这捧“高山牡丹”与赵雪瓒多么贴合。
她如今在做什么?
也许又有别的郎君作陪,安然高枕在九华殿的华帐中,极享着她的富贵。
她是否知晓自己出兵征战的消息?
如若知晓,是否会匀出两三分忧思来给他。
哪怕只有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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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的雨,在兖宫内浇个不休。
是日是考问丰亭公主课业的日子,赵雪瓒起得颇早,早早候坐在了九华殿殿中。
薛夫子携着丰亭公主步步拜见上位,跪在赵雪瓒座下。
赵雪瓒微微一顿。
似是在等另一人。
罗六卞适时开了口,替赵雪瓒问出心中所想:“伴读魏家二郎何在?”
丰亭公主一张俏白的小脸抬起来,脆生生道。
“魏哥哥前去回州杀乱匪了,皇祖母可知晓他几时回来么?”
赵雪瓒握着团扇的手就此一滞,不由眼风微抬,落在丰亭公主之间:“何时走的?”
“半月前便去啦。”
怎么只有九华殿不知晓?
她一时语塞,默然半晌。
罗六卞替她摆开了书案墨台,夫子与丰亭公主对坐考问,泰半内容对答如流,颇有学成之状。
丰亭公主忽地抬脸:“夫子缘何不问我‘爱恶欲,七情俱’这六个字?”
赵雪瓒一怔。
薛夫子笑了笑:“此句公主熟背即可,若谈深解,那得是此生为人的修行课业。”
丰亭公主努了努嘴。
“可魏哥哥并不是这么说,我觉得他解得便很好。”
薛夫子眉梢微微一动,似是在等她说下去。
丰亭公主笑弯着眼,缓缓道:“他说‘爱恶欲与七情’是为人时时刻刻要有的,一时都不能空。为人者,一生都要有所爱、所恶、所欲之物,否则便会活得没了心骨。若是一时遗了爱,便寻机再生出爱;若是没了恶,便从爱中寻觅对立之物;若是没了欲,便再反观所爱之物。”
她的声音轻起来。
“魏哥哥说即便我虽小,却也要明白这样的道理,这一生才能痛痛快快的。”
这一番话,将殿中几人俱是静默下来。
薛夫子沉思良久,似在回味此番话,久久才道:“不曾想魏二郎的字虽不堪,此解却很诚实纯粹。”
赵雪瓒手握扇骨的指节泛白,僵在座上,不曾开口,竭力维持着面色的如常。
此后薛夫子与丰亭公主的你来我往,在她耳中都虚幻了起来。
她耳中久久回响着稚童天真的训言:
“若是一时遗了爱,便寻机再生出爱;若是没了恶,便从爱中寻觅对立之物;若是没了欲,便再反观所爱之物。”
“这一生才能痛痛快快。”
字字句句,逐渐演为魏拂璋的拟声。
仿佛他便站在殿下,对她徐徐说出这样叩心的话。
窗外的雨势不停。
薛夫子与丰亭公主搁下了笔墨,朝座上发了几声问,也不曾得到回答,不由滞在座下。
罗六卞恭着身,再三开口请示。
“娘娘,夫子问您,可还有些旁的要问公主?”
赵雪瓒回过神来,勉强清明。
她注视着丰亭公主。
“魏家二郎,还说过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