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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见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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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亭公主似乎未曾料及有这么一问,不由怔了一怔,遂难得显出几分惆怅。
“魏哥哥说,此次征战系去回州严峻边境之地,如若不能回来再做珠姐儿的伴读,也请珠姐儿不要难过。”
她望着赵雪瓒的神色微微黯然,却不敢显露太甚,“皇祖母会为晚辈再寻伴读吗?”
这一问,仿佛在问赵雪瓒自己。
赵雪瓒缄默无言,合了合眼,并未回答这一问。
她转过脸,望向薛夫子:“公主教导得很好,先生费心了。”
薛夫子拱手。
赵雪瓒使罗六卞带人下去领赏。
丰亭公主在背身而去的刹那忽地转过了身,直直望着座上,胆怯却沉定地开口:“皇祖母,晚辈不想要别的伴读。”
“……为何?”赵雪瓒不由轻声。
丰亭公主缓缓低下眼,怯声道:“孙辈觉得……魏哥哥很畅快,和宫中的任何人都不同,连那只鸟儿——”
她的手一指屏前笼中的如凭,弱下声来。
“和魏哥哥也不同。”
丰亭公主舍出几分勇气来直视她:“他不曾被困缚过……所以,魏哥哥归朝那日,还请皇祖母继续让他教孙辈那些畅快的道理。”
赵雪瓒默然地凝着她,良久才轻轻颔首。
丰亭公主犹如得了莫大的赏,面上不掩欢喜,雀跃地同夫子相伴而去。
徒留殿中沉寂孤寥,笼中如凭似察觉出什么,扬起细白的脖颈,碎鸣了几声,却未曾引得赵雪瓒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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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陇山中,魏拂璋诸人已被困四日有余。
自那一夜吴祥佑遣其前往探路起,这一支十一人便杳无音讯。
吴祥佑与王副将亦只能按兵不发。
前者佯装不知发生何事,后者却是真真切切地焦灼了起来,止不住地在帐中兜转:“这下完了!”
他猛地坐下,搓了把脸,佝着背,长叹一口气。
“吴兄!我早前说,不要魏家二郎出兵并非是念及什么,只是怕出今日这样的事!”
王副将灌了口冷水,“四日未归,杳无音讯,如今只怕是回朝要受魏家一族……”
他将头沉了下去,不再吭声。
吴祥佑沉着面色,漫无目的地在案上帛图梭巡。
此计成了。
这不是他的本意。
可上有长下有幼,陛下发令,他不能不为。
吴祥佑缓缓坐下,两眼虚阖。
魏二郎,若是神魂有灵,还请你宽恕我这个弟兄的薄情不义。
两人正陷入无尽寂寥之际,帐外传来刘珩的一声急报:“将领!回来了!”
王副将猛地抽身而起,面上狂喜:“回来了?”
刘珩死死攥紧掌中帐帘,难掩激动,“是,曹畚已去接应了,是魏二郎所带的那队弟兄。”
吴祥佑面色遽然一白,身脊止不住地僵直起来。
他缓缓站起身,脚下颇感不稳。
魏拂璋回来了。
他竟回来了。
整整两日,明明早就该被那群食肉吸髓的山匪给剿杀得片甲不留。
他缓缓捏紧拳,朝刘珩发问道:“失踪两日,怎么如此突然的回来了?”
这一问,好生奇怪。
刘珩心中有恙,却不好明表:“失踪四日归队,必然是魏二郎大难不死。”
他话音甫落,曹畚的声音从后头慌里慌张地传来。
“刘珩,没有魏二郎。”
刘珩猛一回头:“没有他?不是回来了么?”
说罢,他便穿帘而出,要亲眼去看。
曹畚与王副将俱是跟在其后,曹畚续说着,“是那队军士,但魏二郎……”
他的话音被雨势淹没。
帐中一时只剩下吴祥佑一人。
他迟迟顿在原地,不敢向前。
若是魏拂璋真平安归来,那他的伎俩真要昭示于军中……
吴祥佑心中打起颤来,连着腿肚也泛起了痉挛。
他缓步出了帐,在重重合围的人群之外站着,不敢向前半步。
直至王副将面色灰白地退出人群,途经吴祥佑时,他抬起手,在吴祥佑肩上拍了拍,颓然道:“他替这几个弟兄们只身去挡了山匪,如今怕是早被擒了。”
不远处隐隐传来曹畚的一声怒喝。
“为何不去相助他!”
劫后余生的四人正错乱地立在高山杜鹃树之下,枝干蜿蜒、雨湿艳红,摇摇瑟瑟地颤洒一片绯色,犹如残血。
几人各个面上显出无助的恐慌、大难未死的茫然。
刘珩与曹畚站在一处,不由伸手扶他,平息道:“你是不是也疯了!”
曹畚转而怒视着刘珩,厉声。
“山匪数十,他敌得过?魏拂璋是你我最好的弟兄,刘珩,你如今未免太冷静了些。”
此话刺痛了刘珩,两人不由龃龉。
他也锐气相向:“一人对数十与五人对数十,有什么区分?难不成你要二郎连带着这群弟兄一齐丧命,无人生还你才安心是不是?”
曹畚无话可说,可心中沉痛万分,两肩隐隐颤着,连退数步。
他退至人群之后,一挪眼撞见吴祥佑。
曹畚站稳了身,朝着他幽幽开口。
“将领,某有一事不解。”
吴祥佑心头不由猛然一跳,又听他说道:“将领分明给了二郎帛图,如何能使他身陷险境?”
这一问,问到了要害。
人群渐渐聚到了这处,数十余双眼目锁在两人之间。
吴祥佑深吸一气,抹开了话锋,朝着生还的秦军士开口:“你们是如何逃出的?”
秦军士揩去脸上雨痕:“张四郎是先前吹军号的,此番他恰携了军号在身。我们五人被困了三日半,能吃的口粮已全吃了,已没有退路,魏二郎提议张四郎携领诸人至中下游处吹响军号,令山匪以为我们大有兖军伏击,使下游诸守军奔赴上游禀汇,才使下游有了生路。”
吴祥佑不由微微一震:“此计很好,魏二郎可有同你们一齐逃向中下游处?”
秦军士叹气:“自然,眼瞧着我们必能全数回来的,可魏二郎行到半路非要折返回去。”
“为何?这不是送死吗?”曹畚蹙眉,不由追声。
“这……”秦军士也皱紧了眉头,“他只说,原处我们躲藏的山洞中有他必要带回长安的物什。”
什么东西,能比命更重要?
没人能知道。
茫茫雨势之间,一行人陷入了惊疑的沉寂。
**
翌日,旭日烧透了天际,回陇山终于迎来晴日。
兖军内却始终蔓延着浓郁的阴翳。
这一行还未开打,便失了几名弟兄与魏家二郎,人人都有些难言的悲痛。
在令人目眩的光照之下,一匹疲惫的战马迈着蹒跚的步伐哒哒迫近,马颈上挂着暗黄的旗布,马背上的男人脖颈低垂,阔脊半伏,在喘息之间轻微地上下。
守军遽然回过脸,朝一旁的军士:“那战马上的旗色是山匪所用,快去禀报吴将领。”
须臾,吴祥佑迈入高山杜鹃树下,拂去肩上落红,只睨了一眼,便侧过脸去,使人拿箭来:“射杀。”
刘珩急声,“若是山匪只有一人赴营,又有何惧?”
他伸手去挡吴祥佑要发的箭矢。
“即便有诈,那此时无论一人还是一众,都是已然知晓了我兖军的营帐,不如正面来见。”
吴祥佑犹疑之际忽地听曹畚大喝道:“是魏二郎!”
他手一抖,箭矢遽然而发——
诸人惊呼之下,那一箭直直破入马腿间,马身骤然摔折,半伏在地,嘶鸣不断。
魏拂璋滚下身来,竭力稳住,他劲腕撑起,缓缓抬起脸来。
是一张饱浸生死、满是血污的脸。
强烈光晕之下,那张脸犹如修罗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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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拂璋归来后,兖军内军心大作。
终于是一夜晴和。
烛火将他的侧容显映得模糊疲倦,魏拂璋懒倚在帐中,脊背间数记剑伤,鲜血淋漓、皮开肉绽。
他半仰着面。
对案坐着的吴祥佑久久无言。
直至风使帐动时,魏拂璋终于漠声道:“吴将领,你我是如何的情谊。”
吴祥佑心间猛地一颤,话也不利索。
“军中战友,情如兄弟。”
魏拂璋的指节搭在膝头,轻轻叩着,“兄弟谓何?迫害残杀么。”
他话音落罢,眼神徐徐兜转到吴祥佑脸上,几分寒芒迫压。
吴祥佑埋头不语。
半晌,魏拂璋轻笑一声:“看来你心中很清明,我只问你一句——我有没有告发你的余地?”
“有。”吴祥佑低声,“你昭示军中,想必我麾下弟兄尽会弃我而去,这是我欠你的。”
“你欠我的是六个弟兄的命。”他沉下声。
吴祥佑脊背一抖:“我知道,我没法子。”
“为什么?”
“陛下要杀你。”
魏拂璋神色一滞。
吴祥佑这才徐徐将脸抬起,深吸一气:“魏二郎,你可得罪过陛下或宫中何人?今日此情此景,绝非我的本意,我从无杀你之心,但陛下以阖家性命相迫,我唯有做出取舍。”
烛火跳动,魏拂璋的面色晦暗不明,他长眉微微一动,似有短叹纾出,却缄默不言。
吴祥佑垂眼,“我若是你,必不会归长安。陛下杀你的心切,即便无我,也有旁人……”
“我必要回京。”
魏拂璋凝声。
吴祥佑眼皮一跳,“送死吗?”
“见一个人。”
“谁?”
“吴将领不必知晓。”
吴祥佑一噎,继又问道:“缘何你自山匪处逃出后,又断然奔回?为了什么?”
这一问,问到魏拂璋心中至柔软之处。
案下,他的手寻往袖中,触及绿绒嵩柔软、薄嫩的花蕊,心中叹息——赵雪瓒,为了你,我也曾舍命乞好过。
魏拂璋实则俨然十分清楚陛下为何要将他杀入绝境。
不过为得都是一个女人。
他抬眼,坦然地答非所问:“吴将领,此时你杀了我,便能回长安复命了。如今,是大好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