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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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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不持久?
赵雪瓒眉头微微一搐。
魏拂璋瞧着她的神色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面上不自然地透出几分潮红,沉声低喝:“你在想什么!”
她低脸,佯作照常地抬箸,将鱼肉细细夹起嚼尝,似乎并未对魏拂璋方才那句形同低头认错的话有何反应。
赵雪瓒愈是不紧不慢,他愈发自觉烦躁。
此际她即便是让他折身在殿中,一字一句地将在长乐坊的前因后果悉数阐明,也好过此时不管不问、满不在乎地用膳,仿若他往哪儿去、缘何不来,与她半点干系也不曾有。
魏拂璋的肩身塌下三分,低了姿态,望向她的目光隐隐掺含些许祈意。
“太后……没什么要问的么?”
赵雪瓒徐徐咽下第一口,欲开口前,先是定定瞧了他几眼,而后直戳要害:“那你为何不来?”
这一问,将魏拂璋逼得无话可说。
有些话恐怕是他敢说,这阖殿上下的宫奴也不敢听。
赵雪瓒见他无言以对,便婉然一笑,颇不在意地。
“魏卿甫迈出九华殿,便与哀家无半分关联,因而在宫外历经何事无需放在心上;只是哀家既让你领了这差事,那么便只会过问你几时来、几时退,其余的并不重要。”
说罢,她接过宫奴递来的一方绢帕,拭唇漱口,不紧不慢:“丰亭公主这会儿该到了,你叫崔掌宫去接应。”
这番话落入魏拂璋耳中,犹同明晃晃的漠视。
他尚且独坐在案前,望着那抹锦绣为底锦绣交错的裙裾缓缓挪离他的视线,只剩一方凤纹软垫,合着午时春雨消歇后乍出的天光,有些刺眼。
魏拂璋遽然起身,背着她,极沉缓地:“我在长乐坊用了一壶酒,训斥了一个娼妓,继而上马离去。这是我头一回迈入这等烟花之地,往后也再不会有。”
说罢,他也不顾赵雪瓒是怎样一番神情,又是如何的心境,在他眼中也不算重要。
他只是想说给她听,让她时时知晓自己在何地、做了什么。除此之外的,任由她评说批驳。
赵雪瓒的身形顿在门廊下,一时哑然。似是不曾想到她对魏拂璋迎面浇过去一盆冷水,他竟仍乖顺服从地禀给她听。
留给二人的沉默不过数息,转而赵雪瓒的裙摆便徐徐曳过门廊,在抽身之前,她留下不咸不淡的五个字。
“哀家知道了。”
这五个字,赵雪瓒姑且觉得与那盆冷水的温度相比,不分上下。
可在魏拂璋听来,全然成了一种毫不推拒的抚慰——哀家知道你的心意了。
他不解男女情事,对待旁人的话向来不多加深解,但这句话他反复嚼念,又品出另一层意思。
既不推拒,也不负责,她到底对自己是个什么心意?
魏拂璋一颗心素来沉定自如,少有举足无措的时候,此际对上赵雪瓒只觉得自己七上八下、沉沉浮浮,不得安宁。
他循着赵雪瓒的步伐迈出偏殿。
甫迈入殿,便听闻一记颇稚嫩轻灵的声,半含着几分怯:“皇祖母,这是画的什么?”
魏拂璋巡目。
殿中坐在案后的丰亭公主两目乌圆,胭脂粉裙的裙摆被齐齐整整地规在了身下,此际正一只手握着笔管,一只手翻弄着厚厚一沓官纸。
魏拂璋心中当即一沉。
那画,他还未曾收起来。
那张洇着朱红的官纸当即转手到了赵雪瓒手中,她打眼一瞧,两眉不由微微一跳,面色当即沉了下去。
丰亭公主今日晨时才听了王皇后的训诫,不准见了赵太后过于畏惧拘谨,免得惹烦。适才她才在殿前做了好一会儿的心理铺设,此时见赵雪瓒的脸色一拉下来,她又有些缩退。
她揪着裙摆,搓来搓去,一挪眼见着入殿的魏拂璋,奶声奶气地挪开了话梢:“这是……皇祖母为珠儿请的伴读么?”
这话便给了赵雪瓒引火别处的由头,她将官纸一抖,展在魏拂璋眼前,哂道。
“魏卿的笔墨倒很有闲情逸致。”
上头三个小人各自神态灵动。
丰亭公主左瞧瞧魏拂璋,右看了看赵雪瓒,缓缓软声道:“珠儿觉得哥哥画得很好……像宫中奴才们偷看的小人书。”
“旁门左道。”赵雪瓒冷然一句话,将丰亭公主后头的话堵了回去,头埋得愈发低了。
母后说皇祖母脾性不佳,果真是没错。
魏拂璋此际借势将画细看了一番,倒不觉着赧然,他噙着笑望着赵雪瓒,眼中明晃晃写着一句话——你瞧我画得怎么样?
狗崽子不务正业便也罢了,竟在这纸上将她画得如此……低微弱势!
她的尊位,岂沦落到依傍着魏拂璋而赖活?不自量力。
赵雪瓒深吸一气,却也不愿将这股子气撒给丰亭公主看,将掌中官纸用力一团,本欲抛给罗六卞去烧了,却又怕下人擅自展开来观阅。
稍加思虑,唯有先囊入袖中,稍后无人处扯碎了烧毁。
此举落在魏拂璋眼中略加解读,又品出了几分不乏傲娇的口是心非。
嘴上嘲讽他不务正业,动作倒是诚实得把画收起来了。
这小狐狸,尾巴明晃晃地摇来摇去。
他笑着坐往丰亭公主身旁,瞧着她掌下压着一卷《三字经》,睨道:“今日先生留了什么课业?”
丰亭公主待魏拂璋挨近了,才细细将他看得分明。
孩提之于美物的喜爱一贯不加掩饰,她当即顽色一笑,悄声:“你生得真好看,比父皇还要好看些。”
这话夸到了点儿上,魏拂璋不由拎眉一笑。
他阔掌翻开书卷,一壁做出同丰亭公主授课的假模假样,一壁和她搭话。
“那你觉得你……皇祖母,生得如何?”
皇祖母三字迸出口,真是费了魏拂璋颇大的勇气。这三个字,无论如何也落不到他身边儿来。
连着魏忌也没到做祖父的年纪。
丰亭公主闻言连忙用小手将嘴一捂,两眼瞪得颇大,似有些惧怕:“母后说不能妄论皇祖母的是非……你好大的胆子。”
魏拂璋与她相近几分,二人一大一小,各自挨着脑袋坐,瞧着浑如父女兄妹般亲昵。
“凡事你我偷偷说,太后左右听不清。”
丰亭公主顺势窥了眼赵雪瓒,后者正在棋局上摆棋望局,感应到视线,也抬眼一瞧。
两人嘀嘀咕咕的不知在私议些什么。
总不能是在传道解惑。
就魏拂璋肚子里那点儿墨水,掏出来蘸一笔,连个“二”字都写不全。
她一哂,也不再多看。
四五岁的孩提说不定真与他话里投机,二人恰能聊到一处去。
丰亭公主见她回看,忙把脸埋下去,鼓着肉嘟嘟的两腮,嘟囔道:“我觉得皇祖母生得像仙子一样,可太凶了。”
魏拂璋深以为然。
“她往常就这般么?”
丰亭公主听了,指腹搓着书卷的页尾处,将纸页末处揉得皱翘:“母后说皇祖母往前更凶呢。”
她埋下头,声压得更低一些。
“皇祖母先前在来仪殿时从不早起行晨请之礼,许多妃嫔娘子都干等着,也不敢退。”
魏拂璋听了不由唇畔一抽。
这倒是颇符合赵雪瓒的霸道行径。
“先帝未曾苛责过么?”他微微沉声。
丰亭公主拿笔杆戳着下颌窝,小声说着:“不呀,皇祖父很疼爱皇祖母的。无论起得多晚,犯了怎样的错,皇祖父都不曾责怪过,反倒常常赏赐呢。我跟你说呀,往前皇祖母说她喜欢弹奏箜篌,皇祖父便命太常寺在四海之内巡遍箜篌名器……”
她后头的许多话在魏拂璋耳中都如悄然一痕,只剩下几个明晃晃、极刺耳的字眼:疼爱、不曾责怪。
赵雪瓒的身份在他心中又具象了许多——她不仅是个独卧高台、手掌大权的女人,还曾是君王的续弦妻子,是旁人帐中的娇妇。
魏拂璋心口隐隐窒疼,连着眉眼稍显黯然。
丰亭公主两眼凝着他:“你为何不亲自去问她?”小女郎颇伶俐地笑了笑,“我知道,你也怕她。”
“大家都怕皇祖母,连我母后与父皇也不例外。”
“殿下的父皇是一国之君,不会怕她。”
“不,是怕的。”丰亭公主认真道。
她掰着手指头,“我早就瞧出来了,无论皇祖母说什么,父皇都应允;皇祖母若是哪日不舒坦,称了病,父皇纵然是在处理紧要的政务,也要去亲自瞧瞧。”
这话落在魏拂璋心头上无端生出几分异样。
他眼前倏然浮现与赵雪瓒初见时的情境。
彼时高见与她并肩平齐而坐,虽一身缟素,可眉宇之间少有丧父之悲,反倒望向继母赵后的眼神满是缱绻关怀,犹如望一个……情人。
这两个字落在他心尖,魏拂璋一震,连着觑向丰亭公主的眼神也显出几分冷意。
丰亭公主一怵,不由颤道:“你……怎么了?”
“此话,公主可还与旁人说过?”他凝声。
丰亭公主摇摇头,有些怕:“我从不曾说皇祖母的事,母后不准我胡说……我只是瞧见你那些画,觉得你有趣,才同你多说几句……你若听了不喜欢,我不说便是了。”
魏拂璋深吸一气,将掌中的官纸徐徐抚平在她笔前。
“殿下,天地之内多的是你惧怕且避之不及的祸事。你若是想安然地长大,这些话往后便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说,权当做这是一个说了会再也长不大的秘密。”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