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9、力挽狂澜回(十一) ...

  •   车队再次出发,这一回,恒王车架行在最前列,随后是长公主与靖安侯的座驾,玄甲嫡系簇拥周遭,最外围则是苏洵统领的南衙禁军。

      两拨人马相互对峙又井水不犯河水,维系着某种如履薄冰的平衡。

      何菁菁放下车帘,摁住魏暄的手若无其事松开:“连圣旨都请了出来,看来恒王兄这回是势在必得。”

      “魏帅,你骑虎难下,想好如何收场吗?”

      魏暄盯着那只收回的手,手背上好似还残留着女子掌心柔腻的肌肤触感。他不着痕迹地捻动了下手指,说出口的话却是平静无澜:“殿下并不意外?”

      何菁菁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却故意装傻:“这不明摆着?恒王兄好大阵仗,又是圣旨又是南衙禁军,万一拿不下人,颜面何存?还白白与魏帅结下一份天大仇怨,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话说得风趣,虽是冷嘲热讽,魏暄却并不觉得抵触,反而顺着话音深想了想:“恒王殿下确是有备而来,如若魏某所料不错,应是为了鄂多察互市一事。”

      何菁菁想起裴济白的密信,妩媚眼眸多了几丝冷锐讽意:“庾氏被魏帅抓住把柄,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百足之虫?魏帅可要当心了。”

      魏暄淡淡瞟了她一眼:“殿下果然清楚内情。”

      何菁菁自觉从皮到骨都被这人一双刀锋似的眼睛扒拉干净,话说到这份上,再装也没什么意思,干脆破罐子破摔:“魏帅都把‘深不可测’甩本宫脑门上了,本宫若非无所不知,岂不辜负了魏帅一双慧眼?”

      魏暄听着她一口一个“魏帅”,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素来冷静清醒,理智上知道形势凶险——同袍无辜受戮,青砚生死不明,恒王与庾氏又布下天罗地网,擎等着他踩进去。

      无论怎么看,都不是放任那点儿女私情肆意蔓延的好时机。

      可惜“情”之一字,从心青声,若非如青青蔓草一般肆虐到无迹可寻的地步,前人也不会发出“长相思,摧心肝”的感慨。

      魏暄有心克制七情,奈何何菁菁一口一个“魏帅”,话音清冽甜美,却似钢针刀刃般刮过耳廓,怎么听怎么不痛快。

      “殿下对恒王殿下尚能称呼一声‘恒王兄’,对着魏某却为何成了‘魏帅’?”他从怀中摸出一样物件,递到何菁菁面前,“贺殿下及笄的认亲礼,殿下托了魏某保管,如今也该物归原主。”

      那是一只珊瑚玉钗,通体殷红毫无瑕疵,雕作一头振翅欲飞的凤凰,称得上巧夺天工。

      所谓“托魏暄保管”是丁承宗临时捏造的瞎话,靖安侯却当了真,将这玉钗贴身收藏,连赶赴鄂多察都不忘带在身边。他等了许久,终于寻到合适的时机,便要将发钗簪戴在小公主垂鬟玲珑的发髻上。

      何菁菁却往后一仰,做出一个“回避”意味十足的姿态,魏暄抬起的手凝固在半空,再不得寸进。

      “魏帅自己也说了,这是咱们的认亲礼,”她语调轻快地说,“本宫什么来历,你最清楚不过,‘叔侄’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如今本宫翅膀硬了,不必再认你这个皇叔,你想贺我及笄,打算用什么名义?”

      魏暄:“……”

      政事堂中思维敏捷言辞犀利的权臣,这一刻却罕见地怔在原地,只觉得这番话里每个字都认得,拼凑在一起,却死活回不过味来。

      没有血缘关系,不再是掩人耳目的叔侄,少了那层有名无实的“长辈”身份,他又能以什么名义贺何菁菁及笄?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却被魏暄排除在外。

      刹那间,靖安侯一度被压倒的理智再次占据上风,他忍不住想:她绮年玉貌、身份贵重,有着大好前程与不可限量的来日,他却是一身伤病、树敌无数,背负着沉冤血债,一早在阎王殿前挂了名。

      以往隔着“叔侄”这层窗户纸倒也罢了,外戚长辈看顾侄女,不至于触犯有心人的忌讳。可若贸然挑明,来日他受人攻讦、大肆挞伐,大不了以一身殉了社稷山河。

      但她又该如何自处?

      好容易挣来的尊贵身份,难道要为一具时日无多的破败残躯付诸东流?

      她慷慨大方,他却见不得如此败家。

      “殿下说得是,是魏某行事不妥,”魏暄将珊瑚玉钗收回怀中,言辞恢复了客气疏离,一如他们初识,“殿下身份贵重,这等不入流的物件,实不堪与国朝长公主相配。”

      何菁菁:“……”

      这货几个意思?

      玩暧昧时百般撩拨,一会儿“白璧无瑕”一会儿“丹诚相许”,如今要见真章,他却犯怂逃了?

      简直岂有此理!

      何菁菁眼看着那支用了数月的珊瑚玉钗被魏暄收进怀里,有心硬抢回来,又怕崩了自己“矜持高贵”的人设,就这么一迟疑间,已经无力挽回。

      何菁菁被气笑了:“魏帅,送人的礼物还带收回去?”

      魏暄置若罔闻,偏头望向车外,呼啸来去的长风掀开车帘一角,硝烟未散的厚重城墙以其饱经风霜的姿态撞入视野。

      朔州城到了。

      ***

      靖安侯坚守近一月的城门缓缓开启,披坚执锐的轻骑列队出城,为首将领赫然是有过同袍之谊的陈元。

      武将间的情谊远比文士更简单也更纯粹,并肩硬扛过北律人的刀锋,便算是生死之交。纵然知晓自家节帅与靖安侯关系微妙,立场也不对付,陈元依然亲出相迎,对何元微只是草草一礼,对魏暄却是郑重抱拳:“末将见过魏帅。”

      车帘掀开,一路未曾露面的靖安侯提袍下车。他顾不得与旁人搭话,先转向马车伸出手:“臣魏暄,恭请殿下下车。”

      胡服衣摆掠过车辕,一身利落打扮的小公主钻出车厢。她低眸掠过那只苍白瘦削的右手,没搭理魏暄,故意从另一端跳下马车。

      无数人瞧着这一幕,长公主含嗔带愠的举动无异于当面甩了靖安侯一耳光。魏暄却不以为忤,回身扶起陈元:“陈将军不必多礼。”

      众目睽睽之下,陈元不便过多寒暄,只道:“新任朔州刺史已在刺史府等候诸位。”

      魏暄侧身而立,极好掩饰住重伤未愈还不甚利索的左臂,闻言一挑眉;“新任朔州刺史?”

      “节帅病重,河东道内一应军政要务皆由三郎君接手,”陈元言简意赅道,“三郎君已然领了朔州刺史一职,主理朔州政务。”

      他露出一瞬的犹豫,明知场合不对,还是忍不住低声提点:“太原府庾氏家主已于十日前入城,魏帅……多加小心。”

      魏暄领会了他的好意,颔首致谢。

      朔州是裴济白地盘,无论玄甲军还是南衙禁军,都无法在河东军眼皮下逞凶。车队入城之后,自有河东军接手护卫事宜,两拨人马相安无事地抵达刺史府,只见眼前朱红正门洞开,石阶上立着一抹极修长的身影,侧脸映着日光,有种惊心动魄的剔透。

      “臣裴济白,拜见恒王殿下与长公主殿下,”他领着一干亲兵掀袍下跪,冷冽语气与谦卑姿态形成分明对比,“有失远迎,望请见谅。”

      没等何元微客气,他便自己起身,洁白广袖迎风一摆,让出身侧通路:“两位殿下,请吧。”

      何元微清冷的眸子自他脸上掠过,没计较对方的倨傲姿态——鄂多察一事,他与裴济白梁子不浅,新任朔州刺史没立刻拔刀,已然是最大的让步。

      “有劳裴卿。”

      上一任朔州刺史是裴守庭,他出身显贵,性喜奢靡,府中陈设也不啻华丽,连待客用的茶盏亦是千金一窑的兔毫盏,金珠玉砌雕梁画栋,简直是大写的“穷奢极欲“。

      然而盏中盛泡的并非上好的龙凤团茶,而是灶上随意熬煮的茶汤,一口下去直刮嗓子。

      魏暄久居军营,不计较吃穿用度,喝得十分泰然。何元微含在口中的茶却顿了片刻,喉咙用力滑动,不着痕迹地咽入腹中。

      “久闻新任朔州刺史不喜奢华、克勤克俭,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涵养绝佳,分明受了薄待,却能摆出礼敬下士的贤王腔调,“河东不比京中繁华,难为裴氏驻守多年从无怨言,本王回京后定向圣人言明裴氏功勋,绝不能薄待了为国尽忠的将士们。”

      裴济白半点不客气,皮笑肉不笑地一勾唇:“殿下说过的话,可要记得才好。”

      这二位之间的眉眼官司,魏暄半点兴趣也无,慢条斯理地饮下一盏茶汤,方极平淡地开口:“殿下既奉圣人旨意质询魏某,想问什么,现在可以开口了。”

      何元微与裴济白不约而同地搁置彼此间的那点梁子,看向端坐不动的靖安侯。

      “门下,天下之本。今有人上告河西节度使、参知政事、靖安侯魏暄勾结外邦,私开互市,倒卖军粮,暗售禁药。着恒王赴河东彻查,以肃纲纪,以安社稷,钦哉!”

      明黄圣旨收拢成一卷,放入魏暄掌心,长刃般的男人拜倒在地,仿佛未曾听见旨意中字字诛心的指控:“臣魏暄,领旨。”

      而后他坦然起身,抢在何元微开口前道:“殿下打算从何查起?臣一力配合。”

      何元微习惯性地又饮一口茶汤,入口才反应过来,可惜还是慢了半拍。他只能将茶盏远远推开,免得又中了招:“本王此行带了两名刑部都官,只是所涉案情皆在河东地界,如何查证、如何质询,还得看裴刺史的意思。”

      这是示好,也是权益之举。不管何元微如何师出有名,也不管在魏暄身上栽派多少罪名,他终究是封疆大吏,手握五万玄甲精锐,功勋显著权柄赫赫。何元微能拿捏他,是因为靖安侯还顾念着“君臣之分”与“忠义”二字,不愿贸然越过雷池。

      可若哪一日,他不想再守那条红线,决定掀棋盘不玩了,何元微拿什么与他抗衡博弈?

      是恒王府苦心栽培多年的部曲家臣,还是常年驻守京中,连正经战事都没如何经历过的南衙禁军?

      他唯一的选择,便是启用河东裴氏压制靖安侯。虽说有鄂多察这桩梁子在前,裴济白未必愿意供恒王驱使,但何元微十分笃定,比起一己仇怨,裴济白更在乎的还是裴氏一族安危。

      他用河东裴氏的前程拿捏裴济白,因此稳如泰山,从容不迫。

      事实也的确如此,裴济白虽对恒王殿下不怎么待见,闻言却也没有明着唱反调:“按规矩,受审之人当除去官袍官靴,交出印鉴与随身兵刃,只身入刺史府牢狱候审……”

      他话没说完,只听“呛啷”一声,却是一旁的崔绍将腰间佩刀拉出半截:“你再说一遍?”

      裴济白不慌不忙:“规矩如此,裴某不敢欺瞒。当然,若是恒王殿下与长公主殿□□恤功臣,免去魏相的牢狱之苦,裴某自也无话可说。”

      崔绍:“……”

      姓裴的认怂太快,倒叫崔将军一腔蓄势待发的肝火无处喷发,一边噎得半死,一边偷眼觑着岿然不动的长公主殿下。

      何菁菁自落座后就未曾插过嘴,一口点心一口茶水,用得相当惬意。裴济白待她也与旁人不同,送上的并非难以入口的茶汤,而是新熬煮的酪浆,香甜醇厚,配上新蒸的肉饼与百花烧卖,极好地抚慰了连日赶路的辛苦。

      她用酪浆送下最后一口点心,刚好听到裴济白的话。这二位从头到尾没对过话,却如排演过无数回一般,极有默契地接茬道:“这是自然。自古刑不上大夫,魏帅劳苦功高,怎能如寻常囚犯一样下狱受苦?若是传扬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恒王兄打着圣人旗号作威作福,苛待功臣呢。”

      崔将军默默将拉出半截的佩刀送回鞘中,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抹平翘起的嘴角。

      偏偏那不安分的小公主得了便宜还卖乖,笑吟吟地看着何元微:“恒王兄,你意下如何?”

      何元微对上她挑衅又戏谑的目光,在那双清可鉴人的眸中照见自己的隐忍与阴沉:“镇宁既开了口,那就这么办吧。”

      魏暄低垂眉目,右手捧着一盏温热茶水,仿佛没听到这对“天家兄妹”你来我往的汹涌暗流。

      何菁菁可以搅混水,可以不给何元微颜面,却无法拦阻酝酿多日的阴谋。很快,本案关键证人——太原府庾氏家主庾冀与庾十二郎庾昭上得厅堂,一丝不苟地行了叩拜大礼:“草民拜见王爷,拜见长公主殿下,见过魏相及刺史大人。”

      颍川庾氏乃是当世名门,家主庾信更是当朝重臣,官拜户部尚书。但太原府的这脉旁支并无正经官身,见了真正的权贵,依然得叩拜行礼,弯下那根清贵的脊梁骨。

      何元微一摆手,身后霍璇取出一封密信:“数日前,有人将一封匿名信函递送至刺史府,信中指证太原府庾氏私通北律、倒卖官仓,有通敌叛国之嫌。”

      霍璇手一抖,将信纸展示给所有人看:“此事干系重大,已然上达天听,庾家主、庾郎君,二位有何话说?”

      庾冀连连叩首:“不敢隐瞒王爷,这信上所言……属实。”

      他唯恐这几位阴晴不定的大佬一个心气不顺,将自己拖出去斩了,语速飞快地续道:“但草民实是为人胁迫,不得已而为之,请王爷、刺史大人明察!”

      何元微对自己亲手编排的戏码了然于心:“颍川庾氏亦是簪缨世家,谁敢胁迫于你?”

      庾冀对一旁的庾昭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点头,高声道:“便是河西道节度使,政事堂重臣之一——当朝靖安侯,魏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力挽狂澜回(十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