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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力挽狂澜回(十二) ...

  •   “太原府庾氏经营粮草生意多年,又有京中本家照拂,积攒的资财几代人也花不完,怎会勾结外敌、数典忘祖?实是有人自恃位高权重,以我太原府庾氏全族性命相挟,逼我叔父行此不忠不义之举。”

      “庾氏受他所迫,无奈之下只得将官仓粮草换出,运往草原腹地的鄂多察一带,这一切都是昭亲眼所见,亲力而为。”

      “也是在鄂多察,昭与接应粮草之人接头,认出他是北律口音。打听之下才知晓,此人原是北律大王子史思摩麾下心腹,名为史尽忠。运往鄂多察交易的粮草,都被北律人带走,充作攻打朔州城的军粮!”

      庾昭演技绝佳,痛心疾首声音哽咽,说到动情处,眼角泛起红痕,恨不能以头抢地:“昭虽出身世族,亦是读着圣人之言长大,如何能行此不忠不义之举?我原想将粮草销毁,就算赔上全族,也不能误了我大夏军民。”

      “可惜,昭一介书生,手脚不够利落,被北律人当场拿获。北律人、北律人对昭用尽刑罚、百般拷打,昭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欲回朔州报信,却还是来迟一步……”

      庾昭一边说,一边解开衣襟,坦露出的胸背布满新鲜伤痕,一见便知是拷打所致,配合他悲愤的神色、凝噎的话语,格外具有说服力。

      若不是何菁菁早得了裴济白传书,对庾氏与何元微的谋算门清,说不准真会被这小子唬住。

      裴济白自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否则也没法从裴康一个营的嫡庶儿子中脱颖而出。奈何庾十二郎一副脸皮厚如城墙,裴济白自叹弗如,甘拜下风。

      他眼下还不想与当朝亲王撕破脸,虽然不齿庾氏行事,也只能陪着演下去:“庾郎君所言之人,莫非是……”

      庾昭猛地抬头,一双充血通红的眸子牢牢锁定右首第二位席:“便是当朝重臣,靖安侯魏暄!”

      被他含恨盯住的男人不为所动,自顾自地饮了口茶。

      他身边坐着何菁菁,这位长公主殿下用庾昭唱念俱佳的戏码就着香甜酪浆,连吃带看,两不耽误。

      “本宫听明白了,庾郎君的意思是,庾氏之所以勾结北律、倒卖军粮,都是受魏帅指使胁迫,”她用丝帕拭了拭嘴角,饶有兴味地问道,“可是本宫不懂,河东不是裴氏地界?魏帅就算有天大的本事,又是如何绕过裴氏,胁迫到庾家人头上?”

      她故作夸张地掩住口:“难不成,你们庾氏干了什么国法不容的龌龊勾当,落了把柄在魏帅手里?”

      她三言两语带歪了话题,偏生这看似无心的玩笑之语直戳软肋,叫庾昭不能不答:“殿下明鉴!庾氏深蒙天恩,怎敢行差踏错?”

      “只是魏相手握帅印,又入主政事堂,权柄之盛几可一手遮天,区区庾氏,如何敢与其争锋?我叔父又是个没主意的软弱人,为其权势所压,一时怯懦误入歧途,还请殿下看在他上了年纪、见事不明的份上,从轻发落。”

      何菁菁简直想拍案叫绝,这小子轻巧几句话,非但连消带打,还往魏暄身上泼了一盆“功高震主”的脏水。

      如此机巧应变,堪称当世翘楚。

      “好,就当庾郎君所言属实,可河东说话算话之人毕竟是裴氏。你既受人胁迫,为何不向裴节帅禀明原委,又为何不向京中本家求助?莫非在你看来,裴节帅英明神武,裴刺史亦是人中翘楚,还护不住区区一个太原府庾氏?”

      庾昭几乎要气急败坏起来,这小公主看似胡搅蛮缠,偏偏每句话都敲打在庾氏痛脚处,但凡一句话应对不当,便要与河东裴氏结怨。

      “是叔父昏懦,虽有心向裴节帅说明实情,却恐口拙舌讷,非但不能陈清原委,反而牵累庾氏全族,”庾昭字字恳切,只差声泪俱下,“叔父行事固有差池,却非存心隐瞒不报,殿下若要怪罪,昭愿替叔父受罚。”

      这小子实在精明,不仅替庾冀洗脱罪责,还顺带立了自己“孝悌”人设。何菁菁看戏之余,忍不住瞥了魏暄一眼,那意思大约是:这小子油盐不进,你算是碰上刺头了。

      魏暄权当没瞧见,慢条斯理地搁下茶盏:“殿下可问完了?能否容魏某向庾郎君请教一二?”

      何菁菁于是饮了口酪浆,冲魏暄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魏暄撩起眼皮,刹那间锋芒毕露,犀利直逼刀锋:“庾郎君,你说魏某胁迫令叔,敢问是何时、何地,与何人密会,又有何凭据?”

      靖安侯的压迫力远比长公主更甚,庾昭被他盯得心头打突,不自觉收敛了几分演技:“魏相自是不愿承认,可您再如何砌词也抵赖不了事实——两年前,魏相微服入河东,向叔父投了邀贴。叔父赶往酒楼相见,却遭魏相逼迫。”

      “魏相自以为行事谨慎、不露痕迹,却不知当时有一小二在侧,隔墙将你二人对话听得清楚分明。”

      “那小二已被昭与叔父寻来,两位殿下若有疑惑,大可唤人入堂对峙。”

      他说得煞有介事,可见做了万全准备,并非虚言恫吓。何菁菁微蹙秀眉,瞧向魏暄,只见被质询的对象把玩着千金一窑的茶盏,勾唇露出若有似无的淡笑。

      她便知道魏暄稳得住阵脚,坐姿松垮地往后一靠,接着往下看戏。

      “早听说庾氏的十二郎君是个细致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假,”魏暄平静地说,“暌违不过数日,连人证都准备齐全,当真不易。”

      庾昭额角渗出涔涔汗意,被那双刀锋似的眼逼迫着,用额头抵住冰凉的地砖。

      “昭无意与魏相作对……魏相权柄滔天,甫一回京就幽闭圣人、灭族窦氏,昭一介白身,如何相抗?”

      “只是这桩罪名干系庾氏全族性命,昭不能不说出真相,还我庾氏一个清白。”

      他已然做足准备,迎接靖安侯的滔天怒火,谁知魏暄丝毫不愠,反而淡笑颔首:“说得极好,果然是颍川庾氏首屈一指的人才。”

      他摩挲着杯盏,忽而一失手,千金一窑的茶盏落在地上,跌了个粉粉碎。

      这一下动静极清脆,堂内众人俱是一震。仿佛一个事先约定好的号令,堂外传来异样骚动,似是无数嘈杂脚步朝着厅堂而来。

      下一瞬,虚掩的门板被人踹开,一道高大的身躯闯入堂中。来人身量魁梧、面容深邃,一看便是北律血统,正是鄂多察互市上,曾与庾昭有过一面之缘的史尽忠。

      这位仁兄不知如何落入靖安侯这个活阎王手里,不过短短数日,身上多了好些伤痕。他一眼锁定安坐堂上的魏暄,眼底好似喷出火来,就要冲上前与之拼命。谁知脚步刚动,又瞧见匍匐在地的庾昭,刹那间戾气陡现,想也不想便转了脚步,直奔庾昭而来。

      可怜庾十二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这人簸箩似的大掌扣住脖颈,仓促间喘不上气,脸色憋得发青发紫。

      “就是你!是你害了草原的勇士!”史尽忠用不太灵光的中原话歇斯底里吼道,“是你在军粮里掺了如意散!你收了我们这么多好处,却让我们一败涂地!你该死……你去死吧!”

      庾昭头脑灵光口舌便给,身手却聊胜于无。他试着去掰史尽忠的手掌,瘦弱的身板却远远不足以与人高马大的北律人抗衡,只能眼看着自己犹如小鸡仔一般,被史尽忠摆布手中。

      “我、我没有,”他在生死一线中惶恐地挣扎起来,“不是我……我没有下药!我、我是真心与你们合作,我没有动手脚!”

      他用力捶打着那只巨掌,自己也知道不过是徒劳之举,口中颠三倒四地嚎道:“我没有……我送了那么多趟粮草,哪次出过问题?这回只是意外,意外!”

      庾昭太慌乱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然而奇迹般地,那只手松开了,他像团破布似地跌落在地,捂着喉咙剧烈嘶咳。

      没等庾十二郎庆幸逃过一劫,视野突然被阴影笼罩,抬头就见一道修长身影立于面前,眼神淡漠难辨喜怒。

      “你是真心与北律人合作,并且已经合作过……不止一次,”魏暄缓缓道,“庾郎君,这是你方才亲口所言,魏某没听错吧?”

      庾昭茫然回顾,只见差点掐死自己的“史尽忠”卸去垫肩伪装,撕下人皮面具,露出一副忠厚方正的面庞,赫然是曾于公主府听命的校尉陆钊。

      他突然回过神,惊骇交加:“你……你诈我!”

      魏暄背手身后,丝毫没有兵不厌诈的愧疚:“庾郎君才思敏捷,机巧变通,若不用点手段,如何令你说出真话?”

      他撂下这一句,不再搭理庾昭,径直转向何元微:“恒王殿下,庾十二郎已然承认自己与北律勾结,出自真心,并无人胁迫。试问一介通敌叛国之人,他的证词可信吗?”

      “还是恒王殿下要为一纸真伪尚不能辨的供词,定了魏某的罪?”

      靖安侯目光如刀,言辞锋锐,以恒王的城府,都不由心口微凉。

      其实他选择庾昭不算有错,此人心思敏锐、长于变通,唯有这般奇巧机变才能应付意料之外的变数。但何元微百密一疏,忘了庾昭生于膏粱、长于锦绣,虽也曾随商队远赴鄂多察,却到底出身世家、养尊处优,从未经历过生死一线的惊心动魄。

      这才被魏暄趁虚而入,诈出了真话。

      何元微没有回应魏暄的质问,只是瞧着庾昭,近乎冷冽的眼神让后者明白,如若今日不能引靖安侯入套,庾氏要面对的便是抄家灭族的株连大罪!

      “草民不敢欺瞒殿下,”他嘶声道,“叔父唯恐空口无凭,保留了这些年与魏相往来的信件,皆可为证!王爷若不信,只管差人取来,一看便知!”

      何元微冲霍璇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快步走了出去。

      “皇叔所言甚是,单凭几句证词,的确不能坐实通敌罪行,”他冲魏暄伸出手,语气谦和地说道,“皇叔稍安勿躁,且先饮些茶水,等物证到了再谈不迟。”

      那只右手笼在宽大的袍袖中,上好的石青蜀锦料子,衬得肤色越发白皙。清瘦腕骨上系着一方青色帕子,质地却不是贵胄常用的丝绸,边缘也十分粗糙,与其说是帕子,倒不如说是随意扯下的一截布料。

      然而魏暄目力极好,看清那方“帕子”之际,瞳孔剧烈震颤。

      如果他猜测没错,这方布料的主人眼下正生死不明,而且十有八九落入了何元微之手。

      刹那间,靖安侯目光凝聚,刀锋般逼向何元微。后者却似胸有成竹,举杯遥遥示意,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魏暄于电光火石间领会了何元微的用意,庾氏的指证只是个引子,恒王殿下真正的杀招是青砚。他在用这种方式警告魏暄,自己已然知晓青砚身世,若是魏暄不肯束手就擒,他就会动用这张王牌。

      到时,魏暄固然难逃“欺君抗旨”的罪名,薛氏仅剩的血脉亦是必死无疑。

      这一招太歹毒,以靖安侯的冷静克制,都难免落入“关心则乱”的窠臼。一只背在身后的右手死死扣紧,指节被自己捏出“嘎巴”脆响。

      “他是冲我来的,”魏暄思绪转得飞快,“青砚的生死于他无关紧要,不过是引我入局的饵。”

      “他是要我在自己与青砚之间,二者择其一!”

      那一瞬,现实与回忆重叠一处,仿佛首尾相接的铁箍,将靖安侯牢牢囚困其中。他仿佛回到多年前的牢狱中,前来宣旨的内宦将一只托盘摆在眼前,左边是一壶毒酒,右边是一封明黄旨意。

      “圣人宽宏,不追究侯爷的大逆之罪,前提是,您得即刻前往薛府,宣读这封赐死阖府满门的旨意。”

      “侯爷是沙场悍将,不在乎生死,大可以饮下这壶毒酒。只是您不去,自有旁人去,到时薛府满门照样得死,侯爷好容易捡回的性命也要葬送于此。”

      “薛将军自裁狱中,嘴上说是畏罪自尽,实则为谁顶罪,侯爷心知肚明。您若饮了这酒,旁的不说,先辜负了薛将军一片苦心。左右薛家人是死定了,由侯爷送他们上路,好歹能走得痛快些,不必受零碎折磨,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魏暄耳畔嗡鸣阵阵,胸口寒意蒸腾,迅速席卷全身,依稀是寒症发作的前兆。他深吸一口气,不着痕迹地撑住案几边缘,总算没让自己趔趄栽倒。

      他掩饰得极好,在场无人看出破绽,只有何菁菁盯着他颀长的背影瞧了好几眼。就在这时,脚步声传来,却是霍璇捧着一只木匣进了厅堂。

      “禀王爷,信件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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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力挽狂澜回(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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