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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力挽狂澜回(十) ...

  •   何菁菁其实预感到,自己与靖安侯免不了这一遭。她私心里其实不想与魏暄针锋相对,一直有意无意地拖延回避,却终于走到避无可避的一步。

      她紧绷到极致,反而松弛下来,学着魏暄的模样靠着车壁,两条腿懒散地盘膝而坐:“魏帅是觉得,本宫……我也拿你当棋子?”

      “其实我也想问一句,在魏帅心里,当我是什么?”

      “被推出去替你亲侄女和亲的倒霉蛋?拉你挡箭的拖油瓶?还是居心叵测翻云覆雨的野心家?”

      “不必避讳,照直说,总归我这个长公主能当多久,全凭魏帅的意思,你也不必守着那点有名无实的‘君臣之分’。”

      她像头色厉内荏的狼崽子,发觉穿了许久的画皮裹不住,干脆先一步撕了伪装,亮出这辈子最混账无赖的姿态,抱胸擎等着魏暄反应。

      魏暄却似没看到这个极其不“世家贵女”的姿态,眼皮低低垂落:“魏某作何想,并不重要,要紧的是,殿下自己如何看待自己。”

      何菁菁轻嗤一哂:“魏帅是不是又想说,只要心怀冰雪,就是白璧无瑕?”

      “漂亮话谁都会说,可事实当真如此吗?就好比魏帅,你都用深藏不漏评判我了,若是我说,再深的算计也只是出于自保,我从未想过站在你……还有大夏的对立面上,你信吗?”

      魏暄:“我信。”

      他答得笃定,何菁菁却是不信,无数冷嘲讥诮自眼角眉梢流露而出,檀口一张,便要喷魏暄一个体无完肤。

      就听魏暄下一句道:“魏某与殿下一样,不听言辞,只看行事。您若有半分歹意,魏某早已化作白骨,朔州冲要之地也落入北律人之手。”

      “朔州城下狼烟未散,魏某不敢猜忌功臣。”

      何菁菁到了嘴边的“狂风骤雨”忽然凝固了。

      当初鄂多察互市,确实是她授意安归在北律人的军粮中动手脚,足量的如意散叫朔州城下的北律轻骑喝了一壶大的,好生体会了一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滋味。

      但这事办得隐蔽,连何元微怕是都没完全回过味——或者说,他自视甚高、目无下尘,根本不相信当初托庇王府的小小家臣能有这么大手笔。

      却不想会被身在局中的魏暄一语道破。

      “殿下确实深藏不露,您胸有丘壑、机巧百出,连恒王殿下都吃了暗亏。您麾下能人无数,龟兹王、楼兰王这般的当世枭雄亦是俯首听命。您甚至培养了一批忠心耿耿的暗卫部曲,蛰伏民间随时听用。”

      “这般手段和实力,莫说殿下,便是出身天家的金枝玉叶也未必能办到。一句深藏不露,在魏某看来,您还是当得起的。”

      “魏某可以不问前因,也不追究您入京之后都有哪些动作,但请殿下给句明白话,日后如何打算?”

      何菁菁做好全副准备被人算旧账,谁知魏暄直接跳过这一环节,她睁着一双清澈懵懂的眼,脸上是大写的“懵逼”二字。

      “不必再说什么躲在公主府里过安生日子,魏某再不才,也看得出您的心胸绝不仅止于这一亩三分地。”

      魏暄淡淡道:“殿下曾说过,坚持回京是因心结未解,您口中的‘心结’为何,魏某约莫有些猜测。但您须知,人不能被心结困住,往后时日还长,您要永远活在梦魇中吗?”

      何菁菁眉心微动,脱口道:“魏帅教训旁人头头是道,自己做得到吗?”

      “做不到,”魏暄坦然摇头,“魏某做不到,是因为身上担了两万同袍的债。有人用血骨尸骸为我铺出见天日的生路,我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但殿下不一样。”

      “魏某苟活半生,见过太多画地为牢的青年才俊,或为名,或为利,或囿于仇怨,或止步情爱。纵然初出茅庐时热血未凉,亦架不住京中风雨磋磨,眼光被繁华场蒙蔽,难免移了心性。”

      “殿下则与他们不同,您胸有丘壑,容得下三千山河,也纳得住四方宇宙。您可以卧薪尝胆,却不能执迷仇恨,可以手刃仇敌,却不能被恨意囚困。”

      “魏某原是阎王殿前留了名的人,不介意为殿下掌中利刃、局中棋子。但请殿下记得,朔州城下力挽狂澜的初心。”

      “恨意与梦魇不能成为活着的意义,但烽烟止息的城池可以,安享清平的百姓可以,丹诚相许的情义也可以。”

      何菁菁原以为今日是个追根究底的问罪局,却不想魏暄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她瞧着那半身笼在阴霾中的男人,再一次生出灼目的错觉——仿佛那人身上披着光,映照出她的偏狭与阴暗。

      她迫不及待地想在这男人心头染上同色的污浊,却反而被那光照彻,感受到久违的宁静与和煦。

      于是她停下踏入深渊的步子,就像当初回纥地牢中一样,艰难回望那光照来的方向。

      ***

      魏暄不知何菁菁是否将他的话听了进去,交浅言深乃是大忌,他方才所说已经越了雷池。

      但魏暄不能不把话说透,因为昨夜寒症发作格外激烈,头发花白的老军医为他看诊时,眉头活像打了结。

      “督帅脉象虚浮,气血亏损尤为厉害,万万不能再劳心费力,否则油尽灯枯,便是回天乏术。”

      他说得痛心疾首,魏暄却自有计较:庾氏与如意散的关联已然浮出水面,阳和关一役的内情也显露端倪,他隐忍三年,无非为了今日,如何能为了一己安危裹足不前?

      他原以为自己能眼皮不眨地走向那个既定的结局,却还是觉出牵绊,那眼神倔强的小公主像根柔软的藤蔓,不断拉扯着脚步,虽不至于伤筋动骨,却成功扰乱了心绪。

      魏暄忍不住想:这小丫头性子如此偏执,我在时还能照拂一二,若是我有个万一……她怎么办?

      纵然长公主自有势力,不需要靖安侯庇护,可若她执迷恨意、行差踏错,谁能拉她回头?

      谁又能在那小丫头滑落深渊之际,及时给她一记当头棒喝?

      魏暄这辈子没尝过“发愁”的滋味,他像一把无往不利的长刃,锋芒向前,便是只进不退。他从没对付过何菁菁这种人,像块沾手即碎的嫩豆腐,轻不得、重不得、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小心哄、谨慎劝,十足耐心地等着她自己回头。

      有这么一位主牵肠挂肚,真是死都死不安心!

      魏暄倚着身后车壁,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心乱如麻,不比盘算时局省精力。突然,他臂弯一重,睁眼就见那小公主不知什么时候打起瞌睡,身躯没了支撑,一头栽倒在魏暄怀中。

      魏暄:“……”

      这小丫头倒是睡得安心!

      魏暄一时气笑不得,一时又觉得不妥,原地失措了片刻,才细微调整过姿势,让何菁菁枕着自己膝头,睡得更舒服些。

      他重新倚回车壁,在有节奏的颠簸中低垂眼皮,凝视着那张皎然容颜。

      而后探出手,在她秀气的眼角处轻轻抚摸了下。

      ***

      何菁菁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梦里远离了血腥与回纥王宫令人作呕的熏香羊膻味,得到难得的宁静沉眠。
      再次睁眼时,却是被战马嘶鸣与嘈杂人声惊醒。

      何菁菁于一瞬间跌入应激状态,下意识拔出发间金簪,簪头打磨得极为尖利,充作防身利器毫无压力。
      然而她尚未挥落,手腕就被一只宽厚的手掌攥住,熟悉的淡漠声音传来,虽是中气不足,却充满安抚人心的力量:“无妨。殿下若是困倦,可以再睡会儿。”

      何菁菁认出身边之人,紧绷的肩胛重新松弛。她将金簪别回发间,又揉了揉睡得惺忪的眼:“哪来的人马?是接应你的吗?”

      她没说“咱们”,而是说“你”,无形中已然与魏暄划清界限。联想起这一路上,她对自己的称呼亦是“魏帅”而非“皇叔”,魏暄眼神微沉,旋即又释然了。

      “也好,”他不动声色地想,“及早抽身,强过日后受我牵累。”

      然后,他掀开车帘,远远瞧见拦路人马打出赤熊旗,赫然是南衙禁军的旗号。

      护卫马车周遭的皆是玄甲精锐,第一时间摆出阵型,与南衙禁军形成对峙。铠甲鲜亮的禁军随即撤开,一道身影策马上前,正是曾任右武卫中郎将,后又调入公主府的苏洵。

      看清来人,崔绍不由一愣:“苏将军?你怎么在这儿?”

      苏洵显然知道车里是谁,神色格外凝重:“蒙圣人不弃,将苏某召回南衙禁军,现为左卫中郎将。”

      崔绍客气道:“恭喜。”

      苏洵却无意寒暄,过分犀利的目光直逼低垂车帘:“苏某奉旨前来,请河西节度使、参知政事、靖安侯魏暄解甲卸兵,随末将入朔州城接受质询。”

      “呛啷”数声,却是护卫马车周遭的亲兵同时拔刀,森然刀锋好似一簇密林,遥遥指定苏洵。

      苏洵面不改色:“末将只是奉旨行事,还请魏相莫要为难。”

      亲兵将这话当纸鸢放了,只瞧着崔绍,等他下令。崔绍微微蹙眉,沉吟片刻才道:“因何事质询?”

      苏洵话音平直:“末将不知。薛将军与魏相若有疑问,只管问主审官员便是。”

      崔绍又道:“主审官员是谁?”

      苏洵没说话,抬臂摆了下。身后禁军再次散开,这一回,排众上前的是一辆马车,青油纁,朱里通,朱丝络网,赫然是亲王规格。

      霍璇与燕未归各自骑马护卫在侧,素白手指撩开车帘,露出何元微的面孔。

      “本王奉圣人旨意,请皇叔入城问话,”他语气和煦,乍听犹如春风拂面,然而他身旁是腰间佩刀的精锐部曲,手中捧着一卷明黄旨意,向所有人昭示出,这道命令的不可违抗,“还请皇叔暂卸职务,只身下车。”

      他是当朝唯一一位亲王,身份贵重自不必说。但明眼人都听得出,这道旨意大不寻常,隐隐干系着靖安侯身家性命。

      自崔绍以下,玄甲精锐谁也不曾收刀,意思相当明白——莫说你何元微只是个亲王,就是圣人亲至,今日也是带不走人。

      何元微早料到这一幕,见状不慌不忙:“本王只是奉旨行事,皇叔若是清白,自不必担忧区区质询。”

      他话音一顿,清冽眸子扫过一干玄甲嫡系,意有所指道:“皇叔如此阵仗,倒叫本王疑惑,不知是皇叔心中有亏,还是玄甲军自恃功勋,不将圣人旨意放在眼里?”

      “若是后者,还真是辜负了魏氏满门忠良之名。”

      崔绍脸色倏变,领会到恒王殿下温煦言辞之下的险恶用心。这是摆在明面上的激将法,却让人无法可解,只因架在火上烤的是魏氏满门的赤诚忠义。

      魏暄若不奉诏,便是心怀不轨、目无君上,可若束手就擒,无异于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拱手送与旁人。

      崔绍唯恐自家督帅被这居心叵测的恒王殿下用话挤兑住,当真自投罗网,手心里沁出一把滑腻的冷汗。然而下一瞬,一道清冽甜美的声音打破了对峙的死寂:“瞧恒王兄这话说的,圣人天威赫赫,谁敢不将圣旨放在眼里?”

      仿佛故意跟何元微打擂台,靖安侯的马车亦掀开帘幔,其后探出一张姣色如玉的面孔,半是俏皮半是戏谑地眨了眨眼:“苏卿这是官复原职了?本宫还未道过恭喜,这里就当贺过了。”

      苏洵瞳孔骤缩,面庞好似遇到催裂冰河的春风,瞬间有了破绽。他迟疑片刻,还是收刀入鞘,依照君臣之礼翻身下马,恭敬拜倒:“末将不知长公主殿下在此,冒犯之处,请殿下恕罪。”

      其实满打满算,苏洵领公主府侍卫统领之职不过短短数月,但他是何菁菁从大狱里捞出的人,于长公主或许只是举手之劳,于苏洵却是切切实实的救命之恩。

      苏统领将何菁菁当成主子,此番领旨前来,亦是为了迎回遭“奸人”挟持的长公主殿下。但他没想到,那小公主的处境远比自己设想得自在悠闲,一条胳膊极慵懒地搭住车窗边缘,偏头对他一笑:“圣人的旨意,本宫听到了,能让恒王兄亲自赶来,所涉案情想必不小。”

      “不如这样,苏卿只管在前引路,本宫亲自盯着皇叔,顺便代恒王兄问明原委,如何?”

      苏洵:“……”

      这一对“天家兄妹”彼此斗法,旁人想置喙也插不上嘴。霍璇和燕未归不安地看向居中马车,就见自家主子神色晦暗,难得露出凝重。

      这一幕其实并未出乎何元微意料,可当真看到何菁菁出现在靖安侯队列中,还形影亲密地与之同乘一辆马车时,修长的手指依然不自觉地扣紧窗沿。

      他正欲开口,何菁菁却先发制人:“还是说,恒王兄连本宫也信不过,觉得我自恃功勋,目无君上?那恒王兄真是想多了,论功勋论威望论人脉,恒王兄远在本宫之上,王兄尚且忠君勤勉,本宫又怎敢不以王兄为榜样,替圣人分忧?”

      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拿何元微自己的话堵了他的口,只听得崔绍通身舒泰、心旷神怡。

      何元微淡漠冷冽的目光自何菁菁脸上掠过,弧度浅微地一扯嘴角。

      “三娘所言极是,”他压下灼心毒火,平静应道,“既如此,烦请苏卿在前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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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力挽狂澜回(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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