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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力挽狂澜回(九) ...

  •   靖安侯毕竟是勇冠三军的悍将,纵然伤病缠身,战力大打折扣,对付个把何菁菁还是不在话下。

      何菁菁试着挣扎了下,发现自己就算两手并用,扣着自己的大掌依然如铁箍般岿然不动。她于是放弃了,偏头瞧着魏暄:“原来小皇叔喜欢压着人说话,平时还要装出道貌岸然的做派,憋得不轻吧?”

      他俩只隔着两个拳头距离,魏暄甚至能看见这小公主眼底若有似无的笑意,透明蚕丝般纠缠着目光,令他无法直视,偏又挪不开眼。

      “殿下素来狡黠顽劣,臣在您手下吃过太多亏,不能不谨慎些,”他用听不出喜怒起伏的语气,淡淡说道,“臣有几个问题,还请殿下如实回答。”

      何菁菁根本不按他的步调走,笑吟吟地怼回去:“本宫若不回答,小皇叔打算怎么办?严刑逼供?”

      魏暄早料到她不会乖乖配合,语气淡漠:“魏某不敢对殿下无礼,左右殿下身边心腹众多,挨个盘问,总能得到一二线索。”

      何菁菁从他没头没脑的话语中觉出异样,下一瞬,穿透力极强的鸣镝声响彻营地——那是靖安侯麾下用以传递消息的响箭,曾于玄甲军踏破回纥王都之际高调亮相。何菁菁对其并不陌生,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响箭捕猎的对象。

      “魏帅不愧是兵法大家,”她飞快想通全盘,眼底流露出尖锐的戒备,“说说,你是什么时候召来援军的?”

      魏暄长眉微挑,不答反问:“殿下不叫皇叔了?”

      何菁菁没理会他,脑中飞快思忖:“魏帅向来谋定后动,怎会孤军深入草原腹地?必是一早通过某种特殊的渠道召了后援。”

      “只是你没想到,会在察尔干湖畔碰见庾昭,更想不到何元微黄雀在后,几乎令你麾下精锐全军覆没。”

      魏暄眼角抽跳了下,想起黄土之下的亲兵尸骸,眉心浮起极深重的阴霾。

      “魏帅麾下皆是精锐,断不会贻误军机,这一回却姗姗来迟,唯一的解释是,他们离草原腹地距离遥远,就算星夜兼程,也难免有所耽搁。”

      “所以,魏帅召来的,是驻守河西的玄甲嫡系?”

      魏暄长眉深锁,意味复杂地注视她片刻:“殿下料事如神,魏某这一局输得不冤。”

      “得了吧魏相,本宫人都在你手里了,这一局谁输谁赢,心里没点数吗?”何菁菁嗤之以鼻,“得了便宜,就别卖乖了。”

      魏暄却很清醒:“若无殿下运筹帷幄,魏某早已死在察尔干湖畔,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何菁菁听出端倪:“怎么,魏帅这是把遭人伏击、同袍惨死的账,算到本宫头上了?”

      魏暄答得简明扼要:“魏某还不至于将恩人当作仇人。”

      这话说得大有深意,何菁菁只当没听出,微哂:“原来魏帅也知道自己的小命是本宫捞回来的。”

      魏暄深深凝望着她:“所以,殿下不装了?”

      何菁菁:“……”

      一时不察,被套话了。

      她无意与魏暄硬碰硬,嘴上虽然犀利,私底下其实早已安排好后路——当玄甲精锐接管了偌大营地后,才发现里头竟是人去楼空。

      只留下一个光杆司令的大夏长公主,和一个伤病缠身的靖安侯。

      一路上紧赶慢赶的崔绍气还没有喘匀,唯恐慢了一步就只来得及给自家主帅收尸,几乎是脚步带风地卷进营帐。

      直到看见魏暄全须全尾地坐于案后,他才长出一口气。

      “末将接应来迟,请督帅恕罪!”

      崔绍是魏暄发小不假,正事上却绝不含糊。他听说了靖安侯一行察尔干湖畔遇袭的消息,震惊之下险些跌落马背,印象中,除了三年前阳和关外一役,自家主帅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随行亲兵伤亡惨重,这其中甚至包括被魏暄视为心腹手足的青砚。

      崔绍是魏暄麾下第一副将,当年亦曾在薛勣身边受教。他清楚青砚的身世,更明白此人对于魏暄的意义——那不仅是简单的部下、手足、同袍,更承载了他对薛氏满门的情义和愧疚。

      但凡魏暄还有一丝气力,都绝不会放任青砚陷入险境。

      所以当初察尔干湖畔,靖安侯到底遭遇了什么?

      “我没有看到他的正脸,但大概能猜到他的身份,”魏暄伤得不轻,元气亦亏损得厉害,才十一月,他就将大氅裹得密不透风,说两句便用袍袖掩住口唇,将抓心挠肝的咳嗽声强压下去,“他……咳咳,修为之高,是我平生仅见,便是我与青砚联手,也很难讨到便宜。”

      “这样的高手,当今之世不会超过一个巴掌,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就是回纥王的座上贵宾,摩尼教王,霍山。”

      崔绍并非没有准备,却还是被这个名字狠狠震了下。

      “当初踏平回纥王都,霍山不知从哪听到风声,跑得比兔子还快。我当时就说,纵然挖地三尺,也得把这老小子搜出来,”崔绍越想越懊恼,“摩尼教毁在督帅手里,他和玄甲军的梁子不是一两天。如今青砚落在他手里,不是……”

      他想说凶多吉少,可觑着魏暄过分苍白的脸色,百忙中狠狠一咬舌尖,硬是将那寓意不祥的四个字吞回去。

      “如果摩尼教王还是孤狼,他定然不会放过青砚,但他现在是一条看家护院的走狗,青砚的生死便不由他说了算,”魏暄低垂眼皮,俊秀的眉目间横亘着一段阴霾,叫人难辨喜怒,“而我恰好对他身后那位行事有些了解,青砚是一张难得的王牌,他不会轻易毁弃。”

      崔绍不明所以:“督帅指的是……”

      魏暄蘸了少许残茶,在案面上画出两道横线。

      崔绍先是一头雾水,回过神后不免瞳孔微缩:“是他!他果然跟西域有勾结!”

      魏暄用袍袖拂去茶渍,抬眸截断崔绍未竟的话音:“心里知道便好,不必挂在嘴边——非议皇族是大不敬,被人抓住把柄,我都未必保得住你。”

      崔绍抻直脖子,好容易将到了嘴边的不敬言辞强咽回去:“麻烦了……那位可是天子胞弟,就算兄弟间感情再疏远,终归是天家血脉。若是他查出青砚来历,呈报圣人……”

      他想到最坏的可能,脸色变得很难看,还想再说什么,就听营帐后方传出不轻不重的“咣”一声。

      崔绍一只手瞬间抚住刀柄:“什么人!”

      这营帐大得出奇,像座小型宫殿。案后立着一道木屏风,其后纱帘垂落,里间布置了极典雅名贵的家具,看上去与中原士族的贵女闺房无甚分别。

      而方才的怪声正是从纱帘后传出。

      崔绍刚露出戒备,就被扶案起身的自家主帅挡回去:“告诉所有人,原地休整一夜,明日一早赶回朔州。”

      崔绍了解魏暄,他这么说,便是在暗示自己,帘后那位不是敌人,不必多加提防。他刚放下一半的心,转眼瞥见靖安侯比金纸还惨淡的脸色,又提了回去:“督帅伤得不轻,还是在这儿多休整两日,等伤势好转再赶路不迟”

      “等不了这么久,”魏暄说了许久的话,精力不济,终于连声咳嗽起来,“如意散一线……勾连起太原府庾氏和北律人……庾氏将官仓粮食运往鄂多察互市,北律人居中牵线,用西域舶来的如意散换取军粮……咳咳,我大夏边军,都毁在这帮蠹虫手里……”

      这一刻,他自察尔干遇伏后就一直强行压抑的情绪突然脱闸,悲愤来势汹汹,将盛了三千里山河的心胸浸泡在一泊冰冷的讥诮中。

      他忍不住想:阳和关外尸堆如山,薛府阶前血色淋漓,多少好儿郎在沙风瀚海中效死搏命……就是为了护着这些人?

      居高位者尸位素餐,掌权柄者追名逐利,所谓的世家不过是硕鼠蠹虫,毒蔓盘根错节,几乎将含元殿上的鎏金盘龙柱掏空了。

      可也正是这些拥炉清谈的贵人,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要了边关将士身家性命。

      那这些为国赴难、舍生忘死的忠义铁血又算什么?权势博弈的筹码,还是餐腥啄腐的垫脚石?

      值得吗?

      许是内伤复发,魏暄耳畔嗡鸣作响,胸口和左臂伤处像是被千百把小刀剔骨剜肉,疼得冷汗都出来了。

      那姓崔的忒没眼力见,只知道一叠声唤着军医,连口热茶都不管端。魏暄在头晕目眩中胡乱摸索,指尖突然触碰到一只瓷碗,却是有人端来一碗温热的酪浆,小心送到他唇边。

      魏暄眼前阵阵发黑,一时没看清是谁,连着饮了好几口。香甜的酪浆滋润了胸口,他嘶喘着缓过来,鼻尖嗅到一股极清冽的幽香。

      魏暄不必看便认出来人身份,嘶声道:“……不置气了?”

      他修长的背影佝偻成一团,喘息一阵急似一阵,每发出一个单音都要用尽全身力气。那顽劣公主就是有再多的无名邪火,对着一个气息奄奄的靖安侯,也发作不出来。

      “不置气了,”她毫不客气地说,“好容易从阎王殿前抢回魏帅小命,真把你气出个好歹来,之前的劳心受累不都白费了?”

      “要气,也得等魏帅养好身子,再同你连本带利地算清楚。”

      魏暄有些想笑,可胸口与左臂伤处太疼了,连翘起嘴角这样微小的举动都会牵动伤处。他看着近在眼前的纤白手指,忽然有冲动握住它,但那不懂看人眼色的崔副将就在这时杀回来,身边还买一送一地带了个头发花白的军医。

      魏暄刚生出的冲动被自己掐灭,他想起黄土下死不瞑目的袍泽,想起生死不明的青砚,想起阳和关外的尸骨如山与薛府满门的淋漓血色,那一点刚探头的情苗立刻被残酷的世情风雨摧折了。

      何菁菁知道魏暄伤得多重,她说自己是从阎王殿前捞回的靖安侯,一点也不夸张。亏得丁承宗有先见之明,将绛丹派来鄂多察时不忘带着甄小神医,十八般武艺尽数用上,才暂时压制住来势汹汹的寒症。

      但魏暄不肯多休整,他已然抓住庾氏私贩如意散的把柄,拼着寒症发毒也要将查个水落石出。于是回程途中,伤病未愈的靖安侯与何菁菁同乘马车,一干亲兵在长公主的指挥下,铺了厚厚几层皮褥,躺上去就如陷进雪堆一般,减缓了颠簸的不适感。

      亲兵自崔绍以下,都是五大三粗的糙汉,不怎么擅长照顾病人。沿途休息时,亲兵入马车喂药,连着洒了两回。何菁菁实在看不下去,主动接过药碗,又用打湿的手巾擦拭魏暄额头与面颊,将人安顿得干净又舒适。

      亲兵汗颜,掩面离去。

      “你都伤成这样,当初到底是怎么挣脱牛筋索的?”何菁菁百思不得其解,“我明明够小心了,哪里被你钻了空子?”

      不是没人对何菁菁的出现感到疑惑,只是靖安侯个人权威极重,他不曾表露出异样,麾下亲兵便默认了,长公主现身此地是自家督帅事先知情,甚至默许的。

      彼时,魏暄正闭目倚在车壁上小憩,他有心不搭理何菁菁,奈何对方清冽甜美的声音活了似地钻入耳中,有意无意地撩拨心弦。

      更有甚者,黑暗的视线中不期然浮起画面,仿佛是他半昏半醒时,拥住一截雪白柔软的腰肢。冰凉的额头抵住那人温暖的颈窝,眼皮稍稍掀开,便能瞧见那人柔白肩膀上落着一个齿痕分明的牙印。

      于是理智节节败退,心神被令人颤栗的杀意席卷。他阖着眼,将声量压在一个十分克制的范围内:“殿下麾下高人无数,带来的伤药很是好用,臣的左臂虽还使不上力,解开绳索却不成问题。”

      何菁菁明白了,也更气了:“就该把你两只手都绑上,看你怎么解绳子!”

      魏暄不自觉地活动了下右手腕,总觉得皮肉上依稀残留着绳索印记:“既然殿下提及此事,魏某倒有几个问题请教。”

      何菁菁知道这位起了刨根究底的心思,有意岔开话题,魏暄却不容她逃避:“敢问殿下,当日是被何人挟持,又是如何逃脱出来?还有,魏某于察尔干遇袭,本是机密,殿下为何能提前知晓,还及时救下魏某一条性命?”

      何菁菁不是有问必答的乖巧性子,十分敷衍地编瞎话道:“本宫能掐会算,无所不知。”

      魏暄警告地盯了她一眼,加重语气:“殿下!”

      何菁菁不耐烦了,干脆反客为主:“魏帅这么问,便是早有答案吧?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她让魏暄猜,魏暄也就当真老实不客气地说出自己揣测:“殿下能脱身而出,是因为您从一开始就打着钓鱼的主意。”

      “你拿自己作饵,顺藤摸瓜寻到鄂多察互市,并获悉了幕后之人欲对魏某不利的消息。随后,您设法脱困,带人赶到察尔干,于最后关头救下魏某。”

      他看着何菁菁难得安静的侧脸:“个中关窍并不难猜,魏某只有一事想不通:您是从何时起,招揽了这些能人异士?”

      “既然殿下深藏不露,当初又为何表现得毫无自保之力?”

      “您处心积虑布下偌大一盘局,恒王殿下自忖算无遗策,也不过是您棋盘上的一枚子。敢问殿下,在您的预想中,魏某又算什么?”

      何菁菁收敛起所有笑意,那一刻,她察觉到图穷匕见的压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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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力挽狂澜回(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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