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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力挽狂澜回(七) ...

  •   三年前的一幕再次降临,过往与现实重合的刹那,最后一丝笼罩在潜意识上方的疑云彻底散去。

      魏暄终于串联起完整的前因后果。

      三年前阳和关外,他亲眼目睹两万同袍惨遭屠戮,自己亦被北律大王子史思摩生擒,受尽刑辱折磨。好容易逃出生天,又遭北律人围追堵截,慌不择路之下逃入一处驻扎营地。

      就在那座营帐中,他遇到一个女子,她身上带着馥郁幽深的香气,打起架来却凶狠至极,像头被血腥味激怒的狼崽子。

      他在察觉到对方女子身份时下意识留了手,被对方逮住破绽一击反杀。匕首落下的一瞬,她却迟疑了。
      他曾一度不解其意,时至今日才想明白,她应是那时就认出了他。

      当年送嫁回纥的少年将军,如今落魄狼狈的阶下俘虏。

      接下来的数日,他被那女子禁锢帐中,时而昏沉时而清醒。期间,北律追兵几次上门搜查,都被那女子出面拦下。她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更在北律大王子史思摩亲自登门时,险些赔上女子清誉。

      她与史思摩具体说了些什么,魏暄早已不记得,唯有四个字排众而出,深深扎入脑海。

      摩尼圣女。

      随后的一路,魏暄被安顿在马车中,双手依然受到禁锢,眼前也蒙着不透光的布巾。他知道那个女子就在身边,也曾试图套出她潜入中原的意图,得到的回应却是唇舌封口,舌尖撬开牙关,将香甜的酪浆渡过来。

      那甜浆里应该加入宁神助眠的药物,魏暄每每喝完都神思困倦,不多会儿就再次陷入昏睡,试探自然不了了之。

      直到马车进入河西地界,他才从云遮雾绕背后抓到一点关于这女子身份的蛛丝马迹。

      彼时,车队应是穿过一片旷野戈壁,途中遭到不明来历的轻骑袭击。他躺在马车中,听到流矢破空凌厉,其中夹杂着男人粗野的呼喝。

      魏暄驻守凉州多年,认得回纥语,那男人是说:“你们中原人就是狡猾,教王留你性命,封你为圣女,你居然跟这头凉州狼厮混在一起!”

      “被中原人抛弃的公主殿下,你是不是忘了,当初是谁把你从火刑架上拖下来,又是谁跪在教王脚下,求他放你一条生路!”

      没人知道,那一刻,靖安侯心中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如果他没记错,大夏立朝百年,只有一位和亲西域的公主——先帝幼女,和宁公主。

      他没来得及印证自己的猜测,马鞭破空的呼啸声便接踵传来,吃痛的骏马飞驰狂奔,拖着靖安侯穿过重重追兵与密集流矢。

      天风掠窗而过,河西特有的凤头隼盘旋头顶,发出嘹亮长唳。马车在疾奔中卡入石缝,车轮损坏,动弹不得。那女子干脆拆了木板,绑成简易架子,拖着他在旷野中艰难跋涉。

      魏暄目不能视,却知道这一路必定十分辛苦,因为那女子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赶路的速度也逐渐慢下。

      但她却将仅有的一壶酪浆留给魏暄,自己滴水未进。

      魏暄坚硬的心防悄然塌陷,一路积攒的戒备与提防无声软化,他被迫吞咽着酪浆,然后在那女子起身之际,尝试去抓她衣角。

      柔滑的料子从指缝间流过,他什么也看不见,却莫名有种直觉,那女子正回头看来。

      “你……到底是谁?”他听到自己嘶哑问道,“摩尼圣女,还是……”

      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那女子沉默片刻:“是……站在你这边的人。”

      他们的对话到此为止,那女子单方面中断了交流的意愿,拖着他继续跋涉。魏暄不知她到底走了多久,只勉强判断出是一路向西……往凉州城的方向而去。

      然后,他们在凉州城外三十里处,与前来驰援的轻骑相遇。

      彼时,那女子已然筋疲力尽,但她顾不上自己,先问援兵要了水囊,将干净饮水渡入魏暄口中——后来靖安侯才知道,那水里掺了成分不明的迷药,令人陷入昏睡的同时,亦会抹煞过往一段时间的回忆。

      当他从凉州城外的小客栈中醒来时,那半个多月的耳鬓厮磨已被遗失于光阴深处。

      唯有那一缕幽香萦绕鼻端,每每于午夜梦回时探出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心弦。

      浮出水面的片段填补了缺失的记忆链条,前因后果于一瞬间清晰明了。回归现实的靖安侯微微偏过头,眼前虽然蒙着布巾,视线却准确“锁定”走进营帐的来人。

      “果然是你,”他翕动了下嘴唇,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只能在心里默默想,“大夏长公主,回纥王妃,摩尼圣女……”

      你到底隐藏了多少面孔,又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床沿微微陷下,是来人贴着床边坐下。魏暄在心里描摹着那女子轮廓,正主则神色复杂地审视他的面庞。

      她勾起指尖,隔着一线虚虚勾勒过男人眉眼,表情呈现出近乎撕裂的挣扎,一半是渴望,一半是嫉妒。

      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对这男人是不屑的,他生于门阀、长于锦绣,第一个照面就居高睨视被迫代嫁的冒牌公主。

      口口声声“家国为念”,可出身贵胄的世家子弟,当真知道垫于家国之下的平头百姓是何等样貌?

      讽刺的是,在她流落回纥期间,这个身份贵重眼神坚定的小侯爷俨然成了一根救命稻草。他从凉州送来的书信与礼物让她意识到,这世上还有一人惦着她、念着她,等待着时机成熟,将她迎回中原的一日。

      这念想线绳似地吊着她,每当她不堪折辱,恨不能自暴自弃彻底沉沦时,鬼使神差般牵绊着她的脚步,将她拖回冰冷残酷的人间。

      为着这份念想,她从北律人手中救下伤痕累累的魏暄,眼看他伤势未愈便领兵驰援京城,眼看他受尽构陷含冤下狱,眼看他踩着长辈的尸骸走出冤狱,眼看他被迫领旨赐死薛府满门。

      她一度以为这清贵桀骜的小侯爷会承受不住,就如自己当年一般沉沦黑暗。但她没想到的是,那受尽错待的男人终于未曾辜负魏氏一族的忠良肝胆与君子风骨,宁可拖着伤病交加的残躯赶赴河西,在朔风瀚海中苦熬岁月,亦不肯凉下心头热血。

      那时,何菁菁便知道,自己是嫉妒这男人的,他做到了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到的事。极度撕裂的情绪几乎将她一劈两半,一边想守住这道乱世中微弱的光,一边又想拉着他共赴沉沦。

      长公主皎然玉色的眉心浮起幢幢阴影,用两根手指钳制住那人下巴。蒙住双眼的男人似乎还未清醒,毫不抗拒地任她施为,嘴唇因干渴泛起细细的裂痕。

      何菁菁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下,说不出是怜惜还是贪婪。紧接着,她毫不客气地吻上去,用极亲密的姿态加盖上独属于自己的印痕。

      魏暄被她噬咬得微痛,却忍耐着不曾抗拒。不过片刻,那女子的动作轻缓下来,唇舌好似江南水乡的杏花雨,细细密密地流连过嘴角、脖颈,又将一截白绸衣领挑开,轻轻细细地吮咬锁骨。

      魏暄从心底深处叹了口气,他并不抗拒肌肤相亲,却不是在这般微妙又难堪的处境下。眼看那玩火上瘾的长公主大有长驱直入的架势,他微弱挣扎了下,被绑缚的手腕牵动床栏处系着的铃铛,“泠泠”响作一片。

      何菁菁好似一头被惊动的小兽,猛地抬起头,提防又戒备地盯着身下男人。

      魏暄低咳两声,终于艰难地发出声音:“……是你吗?”

      何菁菁没说话,肩背绷紧成一张不堪重负的弓弦。

      魏暄:“做都做了,还怕承认吗?您早该知道,这世上没有能包火的纸……殿下。”

      “殿下”两个字仿佛藏了魔咒,脱口的一瞬,何菁菁自动跌入应激状态,本就不堪重负的肩背越发弓起,说不出是要暴起伤人还是掉头逃跑。

      她到底不愿落人把柄,在靖安侯摊开的手心里飞快写道:你有证据吗?

      魏暄左臂连受掌力重创,动一动就钻心得疼。他无法挣动,却能感觉到那只纤柔的手指是如何在掌心中流连而过,带起丝丝缕缕的痒意。

      “侯府并非大理寺,臣亦不需要证据,”魏暄平静回应,“魏某无意问罪……只是殿下,您不该与西域人厮混一起。”

      何菁菁被他勾起满腹戾气,眼底泛起不祥血光,几乎冷笑起来:西域人又如何?

      与此同时,她于脑中飞快盘算:从魏暄言谈来看,似乎已然知晓自己曾为摩尼圣女,却并不清楚“红桃王后”的真面目。

      若他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百般维护的“小可怜”,其实是西域人的“主子”……反应一定相当精彩。

      何菁菁的精分症状再次发作,属于“大夏长公主”的一面胆战心惊,恨不能将画皮捂得再严实些,唯恐被靖安侯察觉端倪;属于“红桃王后”的一面却戾气上涌,巴不得将最锋利的獠牙展露出来,撕开那男人永远淡漠平静的脸。

      “举世污浊,人心皆恶,西域或是中原,有分别吗?”

      “好比魏侯,你忘了自己如今这般下场,是拜谁所赐?”

      “阳和关外尸骨堆叠,薛府门前血色未尽,就连你自己也身陷冤狱,受尽折磨,落得满身伤痕。”

      “魏侯,你摸着良心说一句,真的不怨、不恨吗?”

      她越来越快的手速昭示出此刻激愤动荡的心神,魏暄微微蹙眉,有一瞬间,十分想打断她逐渐滑落深渊的思绪。

      但他到底没这么做,几个月的相处足够他了解何菁菁,这小公主貌似乖巧温驯,实则牛心左性,贸然劝说只会适得其反。

      “焉能不恨!”

      他从牙关中挤出四个字,语气波澜不惊,底色却浸透血泪。那一瞬间,靖安侯固若金汤的心防悄然开启,幢幢鬼影刚露了个头,就被他强行摁了回去。

      “可魏某不悔。”

      何菁菁冷笑写道:我不信!

      “愤起拔剑固然快意恩仇,但魏某到底姓魏,”魏暄有些疲惫,伤病交加的身躯不足以支撑如此激烈的情绪动荡,说话有些中气不足,“享了家族荣耀,便要担起先人重责。”

      “一向如是。”

      他语气并不如何激烈,惟其如此才格外有说服力。何菁菁眼神闪烁了下,鬼魅般的血光渐次消退:你当真不悔?

      如果换做别人,魏暄绝不会说起这些,他习惯了隐忍,坦露心声于他而言就像赤身裸奔任人观瞻,想想就觉得耻。

      但是这一刻,他隐约有种感觉,仿佛这没心没肺的顽劣公主正站在沼泽边缘。身后升腾起漫天匝地的阴影,将她往深渊中拉扯。

      “如果臣后悔了、迟疑了,”他语气淡然地说道,“当初回纥王都,魏某也无法及时赶到,救出殿下。”

      何菁菁被这话击中心坎,愣住了。

      ***

      外间天色昏暗,大帐里点起照明用的牛油蜡烛。充作门面的夜明珠早已收起——那玩意儿虽然稀罕,却不怎么实用,须得在阳光下晒上一整个白天,兴师动众得很。

      两旁亲卫打起帐帘,目送自家主上脸色阴沉地走进大帐。案后的沈沐风立刻起身,躬身长揖:“殿下。”

      何菁菁换了身利落的胡服袍子,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余光瞥见案上停落一只信鸽,随口问道:“西域有消息传来?”

      沈沐风笑了笑:“甄将军传信回来,大宛国主递上国书,愿以其长子为质,派往鄂多察,日后岁岁纳贡,奉殿下为主。”

      何菁菁略带诧异地挑了下眉,不是没料到这个结果,却还是被大宛国主的认怂速度震惊了:“这么快就答应了?本宫还以为他至少再挣扎两个月。”

      她来了兴致,盘腿坐于案后,盛了碗刚煮好的酪浆:“说说,甄将军干了什么?”

      沈沐风正身跪坐,无论何时仪态绝不出错:“也没做什么,不过是派‘朱雀’赶赴大宛国都,在王宫上方盘桓数日。”

      何菁菁:“就这样?”

      沈沐风微笑颔首。

      何菁菁不信:“大宛国主也算见过大阵仗的,当年老靖安侯发五万精兵直入大漠腹地,尚能岿然不动……如今怎地如此脓包?”

      她狐疑瞧着麾下第一谋士:“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沈沐风神色和煦,仿如春风拂面:“也没什么……不过是朱雀光顾大宛王宫时,撒下若干檄文,上面写道,若是大宛国主三日内不交出长子为质,下一回朱雀撒落的便不是檄文,而是强弩箭阵与滚木擂石。”

      何菁菁:“……”

      她默然片刻,神色木然地问道:“朱雀来去如风,载重却有限制,应该装备不了投石器吧?”

      沈沐风点头认可:“确实如此,所以臣下只是随口一说。”

      何菁菁捏了捏额角,虽说立场敌对,却忍不住为被坑的大宛国主掬一把辛酸泪:“那老小子怂了也好——西域诸国就数他最瞧不上本宫,如今他率先臣服,无异于给心存观望的各国国主树了个极好的典范。”

      “殿下所言甚是,”沈沐风恭敬道,“大宛国主臣服,丝路以西再无人挑战红桃王后权威,您也能少些后顾之忧。”

      他话音顿住,觑着何菁菁脸色,不着痕迹地杀了记回马枪:“所以殿下,您打算何时返回西域,主持大局?”

      何菁菁:“……”

      前面铺排半晌,敢情在这儿等着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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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力挽狂澜回(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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