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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力挽狂澜回(六) ...

  •   何元微对魏暄并无私怨,种种布局皆是出于各自立场,如无必要,他也不想与手握帅印、统领五万玄甲精锐的靖安侯贸然对上。

      但那是在何菁菁回京之前。

      无论是靖安侯对长公主滴水不漏的保护,还是何菁菁看魏暄时的异样神色,都触了何元微逆鳞。从当初西山别院,魏暄宣读册封旨意,强行接走何菁菁开始,他就被何元微视为平生大敌。

      抵住要害的利器须得尽快斩断,触及逆鳞的大敌也必须不择手段地铲除。

      追随何元微多年的部曲很明白他的心思,当止水带着魏暄逃离驻地时,奉命追杀拦截的正是恒王麾下第一高手燕未归。

      他身边带了五十部曲,且装备了杀伤力极强的弓弩,纵然没有伏兵接应,依然追得止水十分狼狈——单打独斗,没人能在妙水长老手下讨得好,可她身边还有一个身负重伤的靖安侯,极大限制了发挥。

      到最后,一向淡定的妙水长老被追出火气,寻了个背风石窠将人藏进去。自己没了拖累,瞬间神清气爽,转身寻上燕未归,照面后二话不说,先“啪啪”抽了燕剑客俩耳光。

      直把燕未归打得脸色发懵、眼冒金花,好容易回过神,当即下令麾下部曲围追堵截,誓要将这妖女留下。

      结果毫无意外,被止水遛成一串风筝,逐渐远离了魏暄的藏身之所。

      但其实,魏暄的处境算不得安全。他为引教王上钩,拼着连挨对方两掌,若非教王为青砚暗算,功力打了折扣,而他也确实存着生擒靖安侯的心思,未曾全力施为,此时的魏暄已然是个死人。

      饶是如此,滋味也不好受,那缺了血德的寒症又在这时找上门,与内伤凑成一锅大的,时而寒意刺骨,时而痛彻心肺,叫伤病交加的靖安侯好生体会了一番“炼狱”滋味。

      “我不能死,”魏暄在神智昏沉间迷迷糊糊地想,“青砚还没救出,阳和关外两万弟兄也没讨回一个公道,我不能……死在这儿!”

      他被一股执念吊住心神,强撑起一丝气力,手脚并用地往外爬——此时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偏生草原夜间远比中原寒凉,再耽搁下去,不必追兵动手,他自己就先冻死在这儿。

      然而他伤得着实不轻,断断续续爬出去十来丈,便气力耗尽无以为继。一不留神,竟从山坡上滚落下去,一路撞上嶙峋山石,本就破败的身躯多了好些细碎划伤。

      更要命的是,前方矗立着一方较大的山石,尖利的棱角正对准魏暄。真要撞上,这条命便得交代在这儿。

      千钧一发之际,一条身影闪电般扑出,带着魏暄斜斜翻滚下去。两人勉强避开山石尖利处,却躲不过细碎石棱,那人于百忙中调整了下姿势,用后背缓冲了下,总算没让只剩一口气的靖安侯伤上加伤。

      ***

      魏暄的意识好似一根被狂风肆虐的风筝线,几次三番岌岌可危,却被一股魔怔般的执念强行吊回。

      当他迷迷糊糊恢复少许意识时,似乎已经过去一个昼夜,因为寒症再次无孔不入地袭来,肺脏僵成了石头,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将空气吸入胸口。

      他在煎熬中痛苦挣扎,随即,一只温暖的手掌抵住胸口不住摩挲。柔软的唇舌堵住唇瓣,灵巧撬开牙关,将一股气息渡了过来。

      冻僵的肺脏破开一隙,救命的空气涌入四肢百骸,魏暄翻过身,痛苦嘶喘了好一阵,终于将塞住气道的淤血呕出。

      身旁之人耐心等了片刻,直到他喘匀了气,才故技重施,将一口甜浆渡过。

      魏暄近乎麻木的舌尖品尝到一丝似曾相识的香甜,那是酪浆的味道。仿佛一根温软的指尖,在尘封多年的弦上轻轻拨动了下,魏暄心口“嗡”一声,手脚四肢再次麻痹。

      不过这一回,不是因为寒症,而是现实与回忆交错重叠时勾起的莫名悸动。

      何菁菁喂完一口酪浆,累得热汗都出来了。她所在之处是一座不甚宽敞的石穴,狐裘大氅铺在地上,充当了托住魏暄的软垫。空地上点起一堆篝火,橘黄火光跃跃跳动,成为寒夜中唯一的暖源。

      何菁菁不知自己是点背还是运气好,从得知魏暄夜闯恒王驻地的一刻开始,她就缘由莫名地眼角抽跳,无论如何也坐不住,非要亲自带人赶来。

      当她循着止水留下的暗号找到魏暄藏身之地,正好撞见那自己作死的靖安侯翻落山坡的一幕,有那么一时片刻,心脏生生停跳了一拍。

      事后回想起来,何菁菁觉得自己脑子绝对进水了——其实那山坡并不十分陡峭,身边也有为数不少的亲卫可供使唤,但她就是忘记所有,甚至短暂失去思考能力,只是凭着本能纵身扑出,用身体充当了那人缓冲。

      等她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下意识的举动十分明智,因为魏暄连伤带病,只剩一口气,真放任他从山坡上滚落,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

      更麻烦的是,她在黑暗中失去了方位感,无法联系随行亲卫,只能为魏暄简单处理伤势,又寻来木头绑成简易架子,拖着他在草原深处艰难跋涉,好容易才寻到一处避风石穴落脚。

      做完这一切,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命运的轨道兜了个圈,三年前与三年后宿命般地勾连一处。

      有了三年前的经验,何菁菁一回生二回熟,照顾靖安侯很有心得,不多会儿就点起篝火铺好软垫,将魏暄舒舒服服安置其上。

      然后,她将这男人外裳扒得七零八落,被他肩头浮起足有一指高的淤肿狠狠撞了眼球。

      何菁菁不用想都猜得到动手之人是谁,除了昔年横扫西域的第一高手,没人能让靖安侯吃这么大的亏。平生第一次,她在想到“那个人”时没有生出应激般的恐惧和紧张,而是心火上涌出离愤怒,仿佛那个在教王手下吃了大亏、半死不活的倒霉蛋是她自己。

      紧接着,她瞧见魏暄外袍中裹着的细长铜管,无端涌起的怒火瞬间摁平了。

      “数落我时义正言辞,换到自己身上怎么不记得?”何菁菁摸了摸魏暄冰凉的额头,将能寻到的衣袍都盖到那人身上,“好不容易帮你捡回的小命,能不能爱惜些?每次都把自己弄这么狼狈,万一下回我不能及时赶到怎么办?”

      昏迷中的魏暄无法给出回应,何菁菁也不指望他,往篝火里添了一把木柴。

      兴许是被重伤耗尽了精力,这一晚寒症发作的时辰格外长,魏暄在冰寒交迫中辗转挣扎,呼出的气息化作白雾,仿佛身体里藏了个巨大的冰坨。

      何菁菁在这一刻直面了自己的心迹,她见不得这男人受苦,哪怕在所有人眼中,靖安侯铁腕凌厉、杀伐决断,往朝堂上一站就是行走的“恣睢权臣”。

      何菁菁却只看到他远离人群后的伤痕与疲惫,像一道格格不入的影子,头也不回地走上荆棘丛生的不归路。

      因为他心头横亘着一段跨越三年的血色,肩上担着两万死不瞑目的袍泽英魂,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逼得他挺直脊梁义无反顾。

      纵千夫所指,亦九死不悔。

      这么说或许矫情,但他让她觉得心疼。

      何菁菁往魏暄嘴里硬塞了一颗护心保命的伤药,又灌进去小半壶热酪浆,实在不知还能做些什么,只好将人抱在怀里,用体温帮他驱散骨子里的寒意。

      不过这么做没什么效用,因为魏暄还是冷得厉害,手脚不由自主地往一处蜷缩。

      何菁菁深吸了口气,估摸着敌我双方一时半会儿应该找不过来,干脆将心一横牙一咬,外裳脱掉大半,仅着一件绯色抱腹,抱住同样半赤上身的靖安侯。

      温软的肌肤拥住魏暄,涌动的寒意被体温压制。何菁菁捧起男人冰凉的手,送到嘴边呵了口气,又用力摩挲取暖。

      她没发现,那神志不清的靖安侯就在这时短暂醒转,模糊的视线对不准焦距,只能凭触感意识到,自己拥住一截雪白柔软的腰肢,触手是温软细腻的肌肤,鼻端是萦绕不绝的幽香。

      尘封多年的记忆再次唤醒,现实与过往交叠的一瞬,魏暄恍惚不知今夕何夕,只是下意识将怀中腰身推向自己。

      何菁菁察觉到他的异动,却并未生出抵触与反感,因为魏暄实在太虚弱,手掌颤动了下便无力滑落。

      她只当魏暄是昏迷中下意识挣扎,拉过大氅将人裹好,又把那人额头往颈窝里摁了摁:“安心睡吧,有我呢。”

      魏暄吃力地眯起眼,却只看到雪白肩头上的累累伤痕,其中一道甚是奇怪,虽然年代久远,形状却很清晰——是被人咬出的齿痕。

      意识到伤痕来历,饶是魏暄还没完全清醒,依然涌起一腔颤栗的杀意。

      然而令他杀机毕现的对象不在眼前,身边只有救了他性命的长公主,靖安侯雷霆凌厉的手段无处施展,只能勉为其难地转化为柔情与怜惜。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他迷迷糊糊地想,“算计我时心机百出,怎么不知道分出一点自保?”

      何菁菁听不见他的心声,亦不会给出答案。魏暄好容易攒出的一点精力支撑不住,只能再次陷入黑暗。

      ***

      这二位在石穴安营扎寨之际,沈沐风也将一干部曲遛得呼哧带喘,而后不慌不忙地甩脱尾巴,与赶来接应的安归从容汇合。

      然后,这智珠在握的公主府谋士遭了报应,得到两个了不得的消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第一个消息自然是靖安侯重伤、长公主失联,绛丹及一干亲卫正在草原腹地寻找,尚无消息传回。

      “殿下是聪明人,即便仓促失散,沿途也不会忘记留下暗花,”沈沐风并不十分慌张,既是对自己控场能力的信任,也是对自家主上应变能力的笃定,“恒王刚吃了大亏,教王和燕未归相继受创,短时间内分不出人手搜寻,殿下的处境还算安全。”

      不过,当第二个消息传来时,沈先生的镇定自若便有些绷不住了。

      “——龟兹长公主请旨朝贡,不日将抵达京城,进驻万国城。”

      新任楼兰王自有眼线,抢在龟兹长公主抵京前收到风声,忙不迭跑来找人商量对策……谁知正主还玩起失踪,只能和一个同样措手不及的沈沐风面面相觑。

      “苏珊娜那女人就是头阴险的狐狸,突然来到中原,一定是找麻烦的!”安归着急起来,连吟游诗人的腔调都顾不得,嘴里好似装了连珠弩,将长串字句一口气喷出,“她知道小红桃的底细,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把柄!”

      “我早说过,姓丁的蠢货就不该放过她,当初把那女人和她歹毒的母亲一起杀了,就不会有今天的麻烦!”

      沈沐风却知道丁承宗的苦衷,他即位之初,国中不稳,虽然得了朝堂新秀与军中支持,却也遭到顽固势力的疯狂反扑,而他们拥护的对象就是嫡出长公主。

      那种情形下,但凡丁承宗对苏珊娜下手,便是蓄意挑起朝堂新旧势力敌对,届时朝纲动荡、政局不稳,绝非龟兹之福——虽说丁承宗感情上更倾向中原,并不将龟兹当作故国,却也没丧心病狂到拖着龟兹百姓一起卷入战乱。

      只得暂退一步,徐徐图之。

      却不想这一退便是养虎为患,给何菁菁找了莫大的麻烦。

      “丁国主赶赴中原前,分明软禁了苏珊娜,她却能脱困而出,身边必有摩尼势力相助,”沈沐风没被意外打乱阵脚,冷静分析道,“她是教王心腹,此来所图非小,最坏的打算无非是当众揭穿殿下乃‘摩尼圣女’的身份。”

      安归急得只差跳脚:“我就知道那个坏女人没安好心,神明会惩罚她的歹毒!但是在此之前,咱们必须做些什么。”

      他想了想,提议道:“要不,把小红桃带回西域?回纥已经覆灭,摩尼教的势力几乎连根拔除,所以苏珊娜将中原国都选作战场,因为她知道,自己在西域得不到助力。”

      沈沐风并不排斥这个建议,但他非常清楚,何菁菁不会答应。

      “苏珊娜确实是个威胁,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个威胁尚在萌芽中,并没有成真,”他垂目睨视案上烛台,声线压得轻而缓,“知道如何将尚未萌芽的祸患彻底铲除吗?答案非常简单。”

      他用指尖挑逗着明灭不定的火苗,然后陡然发力,一把掐灭烛焰。

      安归突然出了一身冷汗,那一刻,他用完全陌生的目光看着沈沐风,仿佛刚刚认识这个素来低调的谋士。

      ***

      魏暄再次醒转时,恍惚仿佛回到三年前,因为他的处境实在太熟悉——眼前蒙着不透光的布巾,双手被柔韧的牛筋索束缚在木栏上,整个人陷入柔软厚实的被衾,如坠青云却又动弹不得。

      那一瞬,魏暄不知该恼火还是啼笑皆非,混沌的脑子里平白冒出一个念头:你就不能换点新花样吗?

      紧接着,他听到极细微的脚步声,有人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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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力挽狂澜回(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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