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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力挽狂澜回(五) ...

  •   青砚惨遭霍山碾压之际,魏暄就藏身于相距五六丈的草窠中,听得清清楚楚。他试图冲开穴道,奈何寒症发作太厉害,越是发力冲穴,越是寒意侵骨,到最后血液几乎冻结,整个人好似躺在冰天雪地中,手脚麻木动弹不得。

      直到青砚被霍山带走,周遭重归寂静,被封住的穴道才自行解开。

      靖安侯东征西讨多年,除了三年前阳和关外一役,从未这般狼狈过。第一缕晨光刺破天际时,他终于夺回身体控制权,拖着破败的病躯离开察尔干湖畔。

      而此时,留守营地的玄甲亲兵已经尽数遭了毒手。

      以摩尼教王之尊,自然不会亲自处理善后,不知是谁将亲兵尸骸运了出去,随便找了角落挖坑填埋。这么多尸体被拖走,动静不会太小,魏暄循着蛛丝马迹找到埋尸地,亲手挖开厚厚的黄土。

      九个人,俱是被捏断喉骨,无一幸免。

      失去袍泽的打击是巨大的,但魏暄没时间沉湎悲恸,他仔细清点过尸骸,发现少了一具。

      是青砚。

      那是薛老将军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亦是这些年陪伴魏暄走过重重血色的袍泽兄弟。哪怕他再不服管教、再冲动行事,魏暄也无法眼看着他送命。

      就像青砚再如何憎恨靖安侯,依然会封住魏暄穴道,独自引走强敌。

      趁夜潜入的魏暄将营地里外仔细搜寻过,结果一无所获。他并不知晓何元微已与摩尼教王达成协议,却知道连青砚都应付不来的敌人,必是当世罕见的高手,因此行动格外谨慎。

      却不曾想,有双眼睛从暗中射出幽微目光,锁定了他的行踪。

      “主上很在意这个男人,我从未见她用那种眼光看过任何一个人,”止水不动声色地想,“他有扰乱主上心绪的本事,这一点很可怕,我是否应该……尽早铲除这条祸根?”

      止水与丁承宗、安归一样,是何菁菁从死人堆里拉出的人。虽然如今的妙水长老修为冠绝五明子,横扫西域、碾压河西,但在五年前,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在摩尼教中不仅止水一人。

      那是与她一起进入摩尼教的少年同伴,他们曾并肩征战过混沌殿的遍地杀戮,撕裂开人间殿的血雨腥风,最终一起杀入光明殿。但是当两名新秀杀手中只有一人能晋升为五明子时,昔日并肩作战的同胞毫不犹豫地从背后捅了止水一刀。

      纵然她在最后一刻察觉同伴的杀机,险之又险地避开要害,却还是失去还手余力,牲畜一样倒在血泊中,任人宰割地看着同伴步步逼近。

      她之所以能活下来,跻身高高在上的五明子,是因为当时观战的高台上,有人射出一只冷铁长箭,在屠刀将将斩落之际,将那只握刀的手射了个对穿。

      同伴在痛呼声中跪倒地上,她则强撑着抬起头,透过重重血色,瞧见高台上站着一抹姝丽身影,手挽强弓,眼波流转,妩媚又睥睨地望着她。

      “同伴是个好东西,但也要留心挑选,”女子偏头一笑,“正确的同伴是你手中长刀、背后铠甲,但是错误的同伴……只配被拖出去喂狗。”

      这是止水与何菁菁的第一次相见,只是一个照面,她就心甘情愿地匍匐在那女子脚下。

      止水不喜欢魏暄对何菁菁的影响力,对于她们这样的人而言,一个扰乱心绪的男人与毒药无异。

      但她还是将骤然而起的杀意强行压下,因为她瞧见过何菁菁看魏暄的眼神,那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亦是身陷深渊的恶鬼看活人的眼神。

      既渴望,又贪婪,黑沉底色下透着异样的光亮,好似沼泽中燃烧的幽幽鬼火。

      这让摩尼圣女的眼睛里多了一份生气,仿佛行尸走肉被人渡了□□气,沉睡的五官六感集体苏醒,终于能感知到人间的喜怒哀乐。

      正是因为这份活气,让止水犹豫了,蜷在掌心的手指微微抽动,到底将蓄势待发的一击强压回去。

      下一瞬,她刚有些松弛的肩背再次无端抻紧,从眼前被夜色掩盖的平静下察觉到一股极凌厉的压迫感。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止水只在一个人身上感受到——摩尼教王,霍山。

      然而这股威压并不是冲着止水来的,她用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夜色,很快锁定了目标。

      与此同时,藏身暗处的魏暄同样察觉到杀机,他于电光火石间做出最为正确的应对,毫不犹豫地从藏身处扑出,与当头劈落的掌风间不容发地擦过。

      沙场多年磨砺出的直觉救了他,当头罩落的掌风没能击中靖安侯,只是在他藏身的木桩上留下一道五分长、三分深的抓痕。

      如此大的动静想要瞒过驻地部曲几乎是不可能的,下一瞬,密集的火光从四面八方涌来,好似一张不断收紧的“网”,要将魏暄困死其中。

      就仿佛……驻地主人一早知道会有人趁夜潜入。

      魏暄并不将等闲部曲放在眼里,但今晚的阵仗就像专门为他准备的一般,部曲们收紧了包围圈,却并不急着围攻,而是调来全部弓弩,相隔四五丈的距离,卷来一股漫天匝地的箭雨。

      魏暄竭力格挡,一阵风似地穿过箭雨。这几乎耗尽了他所剩不多的精力,当藏于暗影中的可怕敌人再次闪现突袭时,他避无可避,右肩被对方掌风带过,踉跄后退了五六步。

      魏暄喉头滑动,勉强将一口淤血咽下,抬头的瞬间,眼睛却如军刀般冷亮。

      “是他,”不过闪电般一个照面,他就认了出来,“是他伤了青砚!”

      这个认知让魏暄杀心大起,当对方下一掌击来时,他非但没有闪避,反而迎着对方疾掠而去。急速压缩的距离让弓箭手迟疑了,只是片刻拖延,已经足够魏暄欺近对方身前。

      黑衣的摩尼教王并不将靖安侯放在心上,沙场名将再悍勇,论单打独斗,也不会是武道高手的对手。事实也的确如此,两人错肩之际,摩尼教王掌风骤出,若非还要留活口,这一击之力足以震碎靖安侯胸前肋骨,将内脏碾成一摊烂泥!

      魏暄毫无意外地被掌风击退,他人在半空,却艰难地调整了姿势,一只几乎被掌风震断的右臂就着扭曲的姿势抬起,袖口闪过冰冷的金属光泽,居然藏了一只两寸来长的金属铜管!

      这玩意儿从未出现在西域或是北律的战事中,摩尼教王却眼皮抽跳了下,平白觉出一丝极危险的气息。

      他的判断十分准确,这玩意儿虽未见诸世人,却是记载在何那卷营造手卷里,薄薄数十页的册子,包罗了从机关兵器到防御工事的种种图纸,曾让玄甲军吃尽苦头的单梢炮,以及令朝堂文武惊艳不已的“千里眼”皆在其列。

      用丁承宗地说,谁能拿到这份营造手卷,谁就能改变现如今的战争格局,将一国的战备力量提升二十年……甚至不止!

      虽说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何菁菁将这份营造手卷抄录数份,政事堂重臣人手奉送一份,但她到底留了一手,免费派送的抄录本并不完整。

      京中重臣、世家贵胄,唯有魏暄一人拿到完整版本——他藏于袖中的金属铜管便是其中之一。

      这玩意儿本是装填火药,考虑到安全性能和携带便利,何菁菁特意寻了工匠简化内部构造,里头填的是迷药和毒汁,尤其适合近身搏斗时出其不意地下黑手。

      如果换做三五年前,魏暄一定不会启用如此下三滥的武器。但是经历过阳和关外的血色,靖安侯前所未有地明白了一个道理,武器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要能有效杀伤敌人,减少己方损伤,便是可堪装备的利器。

      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想到,这刚刚铸造出的铜喷筒,居然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狭长筒口喷出迷烟和毒汁,这样近的距离,摩尼教王根本来不及闪避,只能挥袖拂开。他毕竟修为深厚,劲力所至掀起一阵小规模的旋风,将迷烟和毒汁冲溃大半。但还是有小部分毒物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沾上教王手掌,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蚀皮肉,循着手腕血脉向上蔓延。

      摩尼教王短短两日间,就被人用毒物机关连坑两回。他纵横西域多年,除了被自己豢养的玩物反咬一口,还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一时脸上不显,杀机却深重到几乎能凝结出实质。

      ——当霍璇收到消息,呼哧带喘地赶来时,借着周遭亮如白昼的火光,瞧见摩尼教王抬起一只手,对着重伤的靖安侯下了杀手。

      他刹那间出了一身冷汗,唯恐这我行我素的西域教王坏了自家郎君谋划,高声道:“霍先生手下留情!”

      霍山充耳不闻,电光火石间,一道娇小身影跳丸般窜出,身形尚在五六丈开外,三枚拇指大的银白小球已然风声凌厉地袭来。

      霍山刚在靖安侯手下吃过亏,深恐又是什么厉害暗器,袍袖全力挥出,极浑厚的罡风将三枚圆球碾成齑粉。

      出乎意料地,里头藏的居然不是毒汁暗器,而是大量白色浓烟,这玩意儿不知是如何封进小球的,受掌风催动,攘得漫天都是,轻易遮蔽了所有人视线。

      与此同时,半路杀出的第三者掠至近前,弯腰捞起重伤的魏暄,过分娇小的身躯拖着一个成年男子,却并不显得滞缓,只一瞬便消失在重重夜色深处。

      ***

      于许多人而言,这一晚都是不眠之夜,藏身幕后的两方势力——红桃王后与大夏恒王各有布局,派出的棋子本想谨慎试探,却被横插一杠的靖安侯打乱了阵脚。

      待得消息禀报至何元微案头时,沈沐风早已告辞离去,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让恒王殿下想撒火也寻不到对象。

      素有“皎月”之名的清贵亲王脸色淡然,纵然是追随他多年的霍璇,也分辨不出自家主上此刻的心绪喜怒。

      半晌,只听何元微淡淡问道:“霍先生伤势如何?”

      霍璇:“霍先生功力深厚,虽为淬毒暗器所伤,所幸并无大碍,调理两日即可。”

      事实上,铜喷筒装备的毒药极其猛烈,能于短短数息间将血肉之躯化为白骨。若非教王修为深厚,中毒的第一时间封住血脉穴道,一条右手怕是已然不保。

      何元微又道:“可曾寻到十一娘?”

      沈沐风离开得顺利,身后却没少跟尾巴,因为何元微从未相信过“结盟”的说辞,之所以耐下性子虚以为蛇,无非是想借着沈长史的东风,追踪何菁菁动向。

      奈何这位一人前面的长公主十分了解何元微手段,不给他一丝一毫可趁之机,沈沐风离开察尔干驻地后根本没与何菁菁汇合,而是不慌不忙地兜起圈子,将缀在身后的尾巴遛成了猴。

      霍璇面露愧色:“属下无能……沈先生似乎早有察觉,根本不给咱们近身的机会,咱们的人追踪了大半日才发现,他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意料之中,”何元微神色不变,“若非确实得用,十一娘这些年也不会一直依仗他。”

      霍璇很是不忿:“若无郎君扶持,他断不会有今日,一朝羽翼丰满却转投他人,实是忘恩负义!”

      何元微却不这么想:“这才是他最聪明的地方。他知道自己远在西域,再如何忠心,我也不敢全然相信……与其如此,倒不如转投十一娘,只要他足够得力,十一娘便不会放弃他。”

      霍璇不说话了。

      何元微从案头小炉里盛出新熬煮的热浆,那并非他常饮的茶汤,而是甘甜醇厚的酪浆。他饮了两口,眉头皱得死紧,显然并不适应浓浆的味道。

      “今晚闯入营地之人,确认是靖安侯吗?”

      霍璇心头微凛,心知前面俱是铺排,这一句方是真正的杀招。

      “那人蒙着面,但霍先生与他交了手,确认是魏侯无疑,”霍璇说,“只是后来出现之人身手太高,又不知从哪放出一团迷雾,咱们的人追踪不及,这才被他逃了去。”

      何元微面无表情:“有人跟着吗?”

      “燕二弟带人在后面跟着,营地周围也已布下人手,纵然魏侯能逃出营地,也万万不能……”

      霍璇话没说完,忽听帐外风声呼啸,有部曲疾步闯入,不知是受伤了还是冲得太快,人还没站稳当,先跌了个狼狈的跟头:“郎君,属下等遭遇伏击,魏侯……不知去向!”

      霍璇说嘴打脸,有那么一时片刻,简直不敢去看上首何元微的神色。

      ***

      何元微心思缜密,行事从来滴水不漏,这一晚既然针对魏暄布了杀局,就绝不会给他逃脱的机会。

      可惜他的对手十分了解他,猜到清贵超逸的恒王殿下会在必经之路上设伏,事先和沈沐风反复推敲过伏击地点,又派出麾下高手,将这些碍事的“钉子”拔除大半。

      饶是如此,带着重伤的魏暄杀出重围时,止水依然受到不小的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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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力挽狂澜回(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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