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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力挽狂澜回(四) ...

  •   青砚不是军中历练出的身手,他自小在外学艺,剑术高明远超寻常武将,除了那坑爹的靖安侯,还从没遇到过像样的对手。

      但即便是面对魏暄,他也从没感受到如此可怕的压力。

      他的敌人藏身暗处,或者说,那人并非刻意隐藏,而是鬼魅般的身形太快,与夜色和风声天衣无缝地融为一体。当青砚察觉到他的接近时,致命的攻击已经到了近前,青砚无从闪躲也没法后退,只能用血肉之躯硬扛。

      当掌风第三次击中胸口时,青砚手中长剑“呛啷”断成两截,人亦如断线风筝般横飞出去,蓦地喷了口血。

      他一声不响地倒在地上,兵刃脱手、重伤垂危,怎么看都已没了还手之力。

      黑衣人其实听到了远处草丛中,几乎被风声淹没的急促呼吸,但他视眼前两人为网中猎物,并不在乎先后顺序,因此大步朝倒在地上的青砚走去。

      就在他俯身扣住青砚脉门的瞬间,看似奄奄一息的青衣剑客突然暴起,猝不及防地反扣住对方手腕。无名指上的精铁指环触动机括,弹出一截极锋利的刀片,于一瞬间划破黑衣人手腕。

      这点外伤本是无足轻重,但可怕的是,当黑衣人发力挣脱时,心跳不受控制地狂飙加速,血液脱缰野马般冲上头顶,仿佛身体里藏了个水泵,要将脆弱的颅脑生生压爆。

      倘若此时有星辉或是月华,就能看出不过片刻,黑衣人额角绷起极凌厉的青筋,眼底好似打碎了红浆,几乎顺着眼角淌下血泪。

      黑衣人第一时间意识到,刀片上涂抹了一种西域特有的毒物,循血运行,越是发力催动毒发越快,直到中毒之人血管爆裂而亡。

      这当然不是青砚自己的装备,而是临行之前,丁承宗塞给他防身的。彼时,青砚并未将这小玩意儿放在眼里,还好生嘲笑了一番丁承宗“上不得台面”。

      连他自己都想不到,到最后竟是这“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儿”替他扳回一城。

      黑衣人惊怒交加,速度极快地封住全身要穴,然后毫不留情地甩了青砚一巴掌。这一回,强弩之末的剑客再无还手余地,干脆利落地陷入黑暗。

      “是我小看了你!”

      黑衣人竭力放缓气息,用这种方式延迟毒素发作的速度。他颇有不甘地看向呼吸传来的方向,斟酌再三,还是不愿在实力大打折扣的情况下,贸然对上一个劲敌。

      “中原人,你很聪明!”

      他用略带生硬的汉话丢下一句赞许,伸手捞起失去意识的青砚,只一闪便消失在夜色深处。

      当晨曦再次光临察尔干湖时,前一晚的宿营地已经不复存在。随行亲兵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于猝不及防间遭了毒手,甚至连对手的长相也没看清,就被捏断喉骨倒在血泊中。

      这一幕透过旁观者的眼睛,只字不落地呈报到何菁菁耳中。彼时她已不眠不休地赶了一宿夜路,体力透支之下差点从马背上一头栽下,幸好护卫一侧的绛丹及时伸手,将她拉了个正着。

      另一侧的沈沐风其实也伸了手,只是反应没绛丹快,眼睁睁看着自家主上被绛丹薅走。这于他而言是极大的失职,幸好何菁菁被突遭袭击的靖安侯分去心神,没功夫顾及这些。

      “你看清楚了,靖安侯一行当真遭了毒手?”何菁菁脸色凝重,一只摁住膝头的玉手不知不觉攥紧,打磨得过分尖利的指甲险些划破掌心,“下手之人……是谁?”

      她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以魏暄的身手与玄甲精锐的训练有素,谁能让他吃亏,谁又能碾压他到毫无还手之力的份上?

      但她不肯死心,一双清水妙目不见棺材不落泪地盯着止水,只见修为堪称五明子之首的小侍女伸出双手,一字一句比划道:我亲眼所见,随行亲兵尽数遭难,魏帅下落不明,下手之人当是霍山无疑。

      何菁菁闭上眼,那一刻,她回想起当初鄂多察驻地,从止水手中劫走何元微的黑色身影,以及他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

      ——你真不愧是我一手教导出的孩子……阿芙娜。

      “阿芙娜”是何菁菁被封为“摩尼圣女”时,教王亲自为她取的教名。

      这位教王陛下被往来西域的番商称为“山中老人”,而他的教名就是霍山。

      也是长公主殿下半生以来最大的噩梦。

      刹那间,生死一线历练出的城府也压不住本能的恐惧,何菁菁不得不用了最大的克制力,才将飞速飙升的血压和心跳压回正常范畴。

      再开口时,她的语气已然恢复平静,至少在熟悉她的绛丹听来,并无明显异样。

      “魏帅身份贵重,非寻常亲兵可比,霍山即便擒住他,也断断舍不得下杀手,一定会利用他谋取最大的利益,”何菁菁缓缓道,“只是……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她此行匆忙,留下楼兰王安归坐镇鄂多察驻地,身边只跟着绛丹和沈沐风——前者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指望他凭一句语焉不详的暗示领会长公主的意思,显然不靠谱。

      “最坏的打算……是什么?”绛丹试着与何菁菁脑回路并轨,结果却不甚理想,“他会杀了靖安侯吗?”

      何菁菁摇了摇头。

      “霍山是猛虎,也是丧家犬,他的爪牙固然可怕,比爪牙更危险的是,有人给猛虎套上项圈,利用它的爪牙扑噬猎物,”她松开手指,莹白如玉的掌心沾了一点不甚明显的血痕,“从鄂多察那回来看,这头丧家犬显然已经找到新的东家。”

      “若是霍山与何元微勾结……这一局就棘手了。”

      她掩饰得极好,谁也没发觉她眼底的恐惧,那几乎成了一种本能——惊恐、畏惧、紧张、压抑,只要听到这个名字就会生出类似的情绪,就像阳光照耀之下永远会有阴影。

      “是只有霍山一个人,还是与何元微同行?魏帅是否落入何元微之手?”

      止水摇了摇头,用手语回答道:霍山修为远在我之上,无法靠近,不能确定。

      何菁菁眉头深蹙,只见止水紧接着“说道”:但我见到一个男人,就是那个曾在恒王身边出现的剑客。
      何菁菁瞬间了然:燕未归。

      她挥手屏退止水和绛丹,又转向一直没开口的沈沐风:“你怎么想?”

      沈沐风的回答简单明了:“教王与恒王联手,殿下的身份怕是瞒不住了。”

      何菁菁早有预料,神色未变。

      “魏帅之事虽然突然,但在臣下看来,未必不是好事,”沈沐风侃侃而谈,抢在自家主子变色前解释道,“之前,庾昭仓促潜逃,臣下便觉得不对。如今看来,庾昭不过是个饵,幕后之人将其引到察尔干湖畔,要钓的是哪条大鱼,殿下想不到吗?”

      何菁菁被他一语提醒,理清了个中关窍。

      朔州战事初定,谁也想不到魏暄会在这个当口撂下河东冲要之地,不管不顾地赶赴鄂多察。因此,这一局钓的绝不会是靖安侯,而是一早盯上庾昭的红桃王后,摩尼圣女……以及大夏当朝镇宁长公主,何菁菁!

      “是我大意了,”何菁菁揉着额角,“何元微知道鄂多察已在我的掌控之下,有止水,又有绛丹和安归带来的精锐,正面硬拼他没有胜算,这才想利用庾昭将我引去察尔干。”

      沈沐风表示认同:“这个陷阱原本是为殿下量身定做,只是没等收网,就被靖安侯一脚踩进去。”

      “所以臣下说,这未必不是好事,至少现在,落入霍山与恒王殿下之手的,并非殿下。”

      这个说法有些刺耳,仿佛在庆幸靖安侯成了长公主殿下的替罪羊。何菁菁皱了皱眉,强忍不悦道:“你想说什么?”

      “事到如今,摆在殿下面前的有上中下三策,”沈沐风显见是深思熟虑,说来有条不紊,“殿下羽翼已丰,又有龟兹、楼兰支持,大可以打出旗号,堂而皇之地回归西域,将丝路商道握入掌中,自此进可攻、退可守,立于不败之地,此为上上之策。”

      “至于中策,便是殿下与恒王殿下虚以为蛇,毕竟恒王殿下对您未必全无旧情,只要殿下能耐耐性子……”

      何菁菁听不得“恒王”两个字,直接打断:“下策呢?”

      沈沐风早知她是这般反应,叹了口气:“下策则是,殿下设法救出魏帅,将一应内情合盘托出,求得魏帅谅解,再与之联手应对恒王。”

      “若能争取魏帅支持,殿下未来的路会好走许多,但是在此之前,您必须将流落回纥的际遇如实告知魏帅……包括您曾对教王俯首称臣,以及受封摩尼圣女之事。”

      何菁菁换了身利落的胡服袍子,鹿皮长靴包裹住细长小腿,十分随意松散地搭在一处。

      她的表情与肢体语言却像是两套标准,精致的眉眼间压着沉沉阴霾:“有阳和关一役在前,魏帅和摩尼教早已不共戴天——求得他的谅解?你还不如训练母猪上树来得实际。”

      沈沐风:“……”

      这个比方还真是相当清新脱俗。

      “所以,”沈沐风试探道,“殿下不准备管魏帅死活了?”

      何菁菁睨了他一眼,虽不发一语,却让沈沐风明白,自己方才的猜测有多荒谬离谱。

      “魏帅久经沙场,随行亲兵亦是精锐,我不信他会轻易落入旁人圈套,”她轻声道,“当务之急,须得确认魏帅下落。”

      “若是不能寻回魏帅,说什么上中下三策都是白搭。”

      沈沐风从她轻描淡写的话音里听出“我意已决”的笃定,微微叹了口气,不再试图劝说。

      两个时辰后,一行人轻车简从地来到察尔干湖畔,点名拜会盘桓于此的恒王殿下。随后,来人被燕未归引到居中大帐,对屏风后的人影长揖作礼:“多年未见,郎君别来无恙?”

      屏风后的清俊郎君——恒王何元微放下手中卷轴,目光好似含了冰霜,淡淡掠过来人:“多年不见,沈大人已是平步青云,可喜可贺。”

      “不过是个从四品的公主府长史,让郎君见笑了,”沈沐风谦卑道,“臣下能有今日,少不得郎君的举荐之恩,心中一直很是感激。”

      何元微微哂。

      “当日举荐你陪嫁回纥,原是指望你照拂十一娘,却不想所托非人,反而适得其反,”他目光冷冽,声音亦不带暖意,“十一娘在回纥所为,你可知晓?”

      沈沐风一路行来,并未瞧见教王踪影,拿不准这人是隐身暗处,还是被恒王远远支开。为求万全,回答起来格外字斟句酌:“长公主殿下胸有丘壑,早在回纥时就未曾完全信任臣下,许多事,臣下亦是蒙在鼓里。”

      这般说辞很难得到何元微认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沈沐风的能耐,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这话里有多少水分。

      “旁的事,你不能及时察觉就罢了,十一娘与摩尼教王……你敢说也是蒙在鼓里?”

      何元微眼神锐利,一旁的霍璇和燕未归齐齐打了个寒噤,知晓自家郎君是动了真怒。

      “你明知我对十一娘的打算,却不能护卫周全,放任她走上歧路。早知今日,我当初要你何用!”

      沈沐风却不慌不忙:“臣下不敢欺瞒郎君,早在殿下嫁入回纥王宫之际,臣下就向其暗示过,诸事皆有郎君安排,殿下只管安分守己,待得时机成熟,郎君自会迎殿下回京。”

      “可惜长公主殿下乃是九天鲲鹏,宁可搏击风浪,也不愿安居金丝笼中。”

      “她自行找上摩尼教王,甘愿臣服于彼,以求换得挣脱郎君掌控的权势和地位,这却是郎君和臣下始料未及的。”

      “所以臣下说,长公主殿下胸有丘壑,她信不过郎君,更不甘做郎君的掌中玩物,宁可舍弃女子清誉,也要将命途捏在自己手中。”

      “这般心思,如此手段,连郎君都无计可施,仅凭臣下一人,又如何能力挽狂澜?”

      何元微脸色很是难看,他自然知道沈沐风说的是实话,正因如此,那些字句才如刀刃般锋利,毫不留情地插在软肋上,捅了他一个万箭穿心。

      “你今日来,就是为了说这些?”何元微收敛了笑意,眼神冷得可怕,“十一娘已将偌大西域掌握手中,还有什么是要求到我面前的?”

      “郎君驾临此地,便是知晓了长公主殿下的底牌,恕臣下直言,您二位再斗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沈沐风压低声量,字句透着莫名的引诱,“殿下不甘于恒王妃之位,是因为王府后院太过狭窄,困不住九天鲲鹏。郎君想必也不满足于一个徒有清贵的亲王身份。”

      “既然二位互有所求,何不干脆联手,各取所需?”

      ***

      何菁菁当然不是真心与何元微讲和,就在沈沐风亲自出马吸引所有人注意之际,她身边第一高手止水也悄无声息地潜入恒王营地,挨个营帐搜索痕迹。

      作为五明子之一的“妙水长老”,止水的武学修为在摩尼教中仅次于教王霍山,虽然无法正面抗衡,遇事落跑总还不算太困难。

      止水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或者被前东家发现行踪,追得连滚带爬屁股尿流,要么辛苦奔波一整宿,却连靖安侯的一根头发丝都没寻到,苦哈哈地无功而返。

      不过,也许是她走背运的次数太多,老天爷看不下去,十分慷慨地发了一份大礼——潜入恒王营地不到两刻钟,她就察觉除了自己,还有另一位不速客藏身暗处,似乎也正搜寻着什么。

      她脑中警铃大作,立刻放弃“地毯式搜寻”的初衷,仗着轻身功夫绝佳,寻了个视角好的制高点默默观察那位“仁兄”,并且很快确认了他的身份。

      靖安侯,魏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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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力挽狂澜回(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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