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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干戈连天起(二十二) ...

  •   何菁菁自然知道魏暄与河东裴氏的恩怨,三年前阳和关外一役,裴康迁延出兵,两万玄甲军血染沙场,自此在靖安侯与河东裴氏之间扎下了一根拔不出的利刺。

      “纵然失期之人是我父亲,终究是裴氏欠下的债,裴某亦姓裴,魏相要将这笔帐记在我头上,也不算错。”

      裴济白不知从哪学来的手艺,梳发梳得似模似样,话音压得低而缱绻,仿佛情人间的呓语,字句却极冷酷:“可惜蝼蚁尚且偷生,裴某也不例外,魏相欲对河东裴氏出手,就不能怪我先发制人。”

      何菁菁勾起色泽饱满的唇角:“裴三郎君如何知晓,魏相会将裴氏斩尽杀绝?”

      “这不是魏相想与不想的问题,”裴济白显然思忖过无数遍,每一处细节都考量周全,“便是换做裴某,也势必要替那两万将士讨回公道,可若彻查旧案,裴氏就是首当其冲。”

      “往轻里说,这是迁延失期,贻误军机……再严重些,说成通敌叛国也并非不可。届时,河东裴氏是什么下场,长公主殿下不会不清楚吧?”

      何菁菁点了点头:“按大夏律,通敌之人,当株连九族。纵然议亲议贵,至少裴康这一脉是逃不掉的。”

      “看来殿下非常清楚个中利害,”裴济白语气轻柔,“换作你是裴某,一边是是非公道,一边是血脉至亲,你会怎么选?”

      何菁菁微微一笑:“谁说非得二选一了?”

      裴济白一愣。

      “魏相为人,本宫也算有几分了解,以我之见,他未必会迁怒无辜,”何菁菁对镜卸下赤金嵌珊瑚坠子,“倘若本宫说,当年之事只问罪裴康,不牵扯裴氏其余族人,裴三郎是否愿意襄助本宫与魏相,还那两万将士一个公道?”

      裴济白梳发的手顿住,浸润桃花的眼底掠过一丝震动。

      ***

      何菁菁并不急着穷追猛打,而是给了裴济白思考的空间与余地。她从铜镜中注视着那容色艳冠河东的男人退出营帐,纤细的手指缠上一绺鬓发。

      “这小子倒是与他那个死鬼老爹不太一样,虽有私心,到底顾念着家国,”她想,“可惜,摊上这么个姓氏与血脉,白白带累了。”

      何菁菁其实并不确定魏暄的心意,但她知道,要破朔州困局,就必须争取裴氏下任家主——为了把那作死的靖安侯从四面楚歌的绝境中捞出来,哪怕是开空头支票,也只能不厚道一回。

      她想得很好,每一处环节都再三思量过,唯独遗漏了自己眼下的处境。

      就在她钗环尽卸,打算歇下时,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霍璇的声音随即传来:“郎君请十一娘共赏月色。”

      何菁菁:“……”

      何二那混帐铁定与她八字犯冲!

      半刻钟后,何菁菁走出营帐,长发未曾绾髻,只松松束了只玉簪。宽大的斗篷垂落靴面,将身形遮掩得严严实实,风帽罩过头顶,只露出半张小巧白皙的下巴尖。

      “不是说赏月吗?走啊。”

      霍璇慢半拍地回过神,忙侧身让路:“十一娘请。”

      何菁菁并不抵触赏月,只是不喜被人强迫。虽然那人风姿清雅,独立夜色中的身形好似一轮不染纤尘的皎月,却还是激起她心底最深的憎恶与反感。

      可惜主动邀约的那位毫无招人嫌弃的自觉,含笑迎上前,十分自然地为她拢了拢衣领:“冷不冷?是我想得不周全,只记着今晚夜色上佳,却忘了北境苦寒,不比京中气候怡人。”

      何菁菁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自己拢好兜帽:“既然恒王兄想得不周全,可否放我回去歇息?”

      何元微习惯了她泼水如喝水,并不当一回事,只是道:“如此良夜,早睡岂不辜负了?”

      便将她的要求轻轻带过不提。

      空地上早已支好大帐,敞开的帐门正对广袤旷野,触手便能掬一捧皎皎月色。帐中设了矮案坐席,摆着酒水与时新菜肴。何元微亲自执壶,在玉石酒杯中注入清澈如琥珀的酒浆:“桂花酒是去岁酿的,青梅饮是今夏新酿的,你且尝尝,哪种好喝?”

      何菁菁两个杯子挨个尝了口,前者醇厚柔和,后者甘酸馥郁,可谓各有千秋。

      她却只尝了一口就放下杯子,径自转向霍璇:“味道一般。有酪浆吗?”

      霍璇不知所措地看向何元微,那清雅出尘的郎君不动声色,为她盛了一碗肉羹:“酪浆虽好,每日都饮,不觉得乏味吗?”

      何菁菁笑了笑:“不会。”

      她与何元微闲聊,每每都是这般不讲情面,好容易起一个话头,说不到两三句就把天聊死。

      何元微本已习惯,却不料这一回,何菁菁破天荒地做了解释:“酪浆口味多样,浓厚者醇厚,淡薄者甘甜,虽同样出自牛乳,酥酪醍醐各有甘味,恰如一山四季,变化多样。”

      “我喝到今日,才算品出一点滋味,又怎会觉得乏味?”

      她低头品着肉羹,仪态极为优雅,轻易撩拨起压抑心头的情愫。许是想起昔年旧事,何元微瞧着她的眼神分外柔和:“一山四季,变化多样……看来谢舍人这些时日的讲学没白费,能说出这样的话,十一长进不小。”

      见何菁菁须臾用完一碗肉羹,他便又盛了一碗,亲手送到唇边:“看你这些时日瘦了不少,可是路上奔波劳累,吃住不合心?多用些肉羹,羊肉温补,最适合你不过。”

      何菁菁却不打算将话题岔过去:“与学问长进无关,只是我心中属意,不管浓淡厚薄,饮着便是欢喜。”

      何元微品味着“心中属意”四个字,目光逐渐深沉:“你还年轻,待得尝过红尘中的万般滋味,便不会贪恋眼前的苦寒戈壁、朔风大漠。”

      “这便是我与恒王兄的不同之处,”何菁菁懒散一笑,“你不是我,偏偏喜欢将自己的心意强加于我。就好比,你眼中的苦寒戈壁、朔风大漠,于我却是海阔天空、云高地迥,哪怕不能置身其中,只要一念及此,便觉心中欢喜。”

      她不着痕迹地偏开头,离那勺香气四溢的肉羹远了些:“恒王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晚食已然用饱,就不陪你了。”

      何元微眼神彻底冷下,面上依然云淡风轻,调羹撂回碗中,“叮”一声余韵悠长。

      “十一大了,心思多,主意也正,”他淡淡地说,“这些时日,我总想起你还在西山别院的往事。那时的你,想什么都写在脸上,而不是如今日这般,一切藏在台面下,待得做好万全的准备,再打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何菁菁:“……”

      她听出何元微的言外之意,却拿不准对方是诈她还是真抓住什么把柄,谨慎地选择了沉默是金。

      下一瞬,何元微打破了她的侥幸。

      “我知十一察觉了端倪,我也不必瞒你,就在你我赶到鄂多察当晚,原本被请来此地做客的裴氏三郎君无故失踪,至今寻不到其踪影。”

      何元微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何菁菁,试图从她皎然玉照的面容上寻出破绽端倪:“我对十一推心置腹,十一可否投桃报李?”

      他目光如炬,最善察言观色,这无往不利的杀手锏却在何菁菁身上折了戟。只见那容色倾城的女郎夹了一筷寒具,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裴三郎君在此做客?恒王兄又没告知于我,我怎会知晓?”

      她用极自然的谈笑将何元微的试探滴水不漏地拒之门外,何元微眼眸暗沉,给自己斟了杯酒。

      “不知道也好,”出乎意料地,何元微并未刨根究底,只是淡淡一笑,“既如此,十一便与我一同看戏吧。”

      何菁菁生出一丝不太妙的预感。

      她也算了解这位“王兄”脾性,他心机深沉,习惯了步步算计,却鲜少虚言恫吓。从他口中说出的不是可能性,而是板上钉钉的结局。

      果不其然,少顷,夜色深处亮起一线火光,看着有些距离,移动速度却是极快,转瞬掠出去老远。再过片刻,吵嚷嘈杂的人声传来,听着像是追捕逃犯。

      何菁菁莫名有些口渴,奈何眼前没有她喜爱的酪浆,只能用桂花酿凑合解渴。

      “本宫倒是有些好奇,河东裴氏与恒王兄素有交情,尤其是这个裴三郎君——三年前北律围城,若无恒王兄指点,裴三郎君也没法于乱军丛中救下圣人,自此花团锦簇、步步高升吧?”

      何菁菁反客为主,饶有兴味地瞧着何元微:“知遇之恩非同小可,恒王兄相邀,裴三郎君本该欣然而至,何故避之唯恐不及,还要背着人潜逃出去?”

      何元微如何听不出她的试探之意?悠悠一笑道:“我对裴三郎自是一片好意,只是他不信,这才想方设法地逃了去。”

      他刻意顿住,意味深长地掠过对面:“就像我对十一,亦是字字出自真心,端看你信不信了。”

      何菁菁用一记嗤笑单方面结束了对话。

      又过了约莫两柱香光景,远处的骚动声渐次低落。何元微看向对面,那素来狡黠多变的女郎好似压根没察觉,自顾自捡着裹了蜜糖的点心送入口中。

      帐外风声呼啸,何元微的心亦缓缓沉落:也许何菁菁此刻只是强作镇静,但何元微无端有种直觉,她是真的从容不迫,丝毫不担心裴三郎会再次落入自己手中。

      事实证明,他猜得没错。

      当“潜逃”的一行人被带至帐中时,何元微发现其中并没有自己预想中的面孔。他过分凌厉的目光从一干人等面上掠过,认出其中一人似乎是“西域番商”身边的心腹。

      “素闻西域贵客生性豪爽,坦诚待人,不想却是百闻不如一见,”何元微低垂眉目,神色淡漠地说道,“深夜出逃,所为何事?”

      帐内一片安静,被半途逮回的倒霉蛋们颇有默契,不约而同地三缄其口。

      何元微在察觉这一行人中并没有裴济白的身影时,便意识到自己中计了。不管谋局之人是谁,“他”的意图都再明显不过:先用无关紧要之人引开追兵视线,再借着夜色掩护,趁乱将真正的“大鱼”——裴济白送出重围。

      待得何元微回过神时,裴三郎君早已身在数里之外,想追亦是来不及。

      这一局并不高明,只是摸准了何元微的心理漏洞,他有多工于算计,就有多深沉自负,既已落定杀招,便是步步进逼、滴水不漏。

      他做梦也想不到,有人会反过来利用这一点,玩一手绝妙的金蝉脱壳。

      这一刻,摆在眼前的事实让何元微再也无法自欺其人:谁有这个便利接近身陷罗网的裴济白,取得他的信任,令他配合计划行事?谁又能调动来自西域的豪商巨贾,将恒王部曲与北律麾下耍得团团转,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走裴三郎君?

      何元微抬起头,第一次以平视“同类”的姿态,认真打量对座女郎:“是你做的?”

      何菁菁笑了笑,没承认也没否认:“你猜?”

      这两个字已然表明态度,因为真正无辜的人只会对何元微的质问摸不着头脑。那清雅如月的郎君余光扫过,得了他示意的燕未归悄无声息地欺到西域人身侧,“铿”一声佩剑出鞘,锋利的剑锋压上对方脖颈要害。

      何菁菁却跟没看见似的:“玩不过,打算掀棋盘了?恒王兄,裹好你那层‘京城皎月’的画皮,别失了格调。”

      何元微静水深流地看着她:“你是怎么做到的?”

      何菁菁翘起唇角,没吭声。

      何元微思忖片刻,已然猜出七八分:“今晚只离开两拨人马,一拨是你故布的疑兵,一拨是送往北律的军粮——你在粮草中动了手脚?”

      何菁菁心说“猜得挺准,去天桥底下摆个算命摊子大约饿不着”,嘴上仍是那句虚实莫测的:“你猜?”

      何元微叹息一声:“你是如何说动西域人的?”

      何菁菁但笑不语。

      何元微语气平和,并无着恼之意:“十一机关算尽,是为了皇叔?”

      “皇叔”两个字好似一根利针,稳准狠地戳入心头软肉。何菁菁眼角抽动了下,这点极细微的异样被仔细观察她的何元微敏锐捕捉到。

      “你用心良苦,只为替皇叔谋一条生路,可惜啊……”

      他意犹未尽地顿住,终于引得何菁菁开口:“可惜什么?”

      何元微转向东南,远处,一线微光浮起于夜色深处,昭示着破晓将至,而他眼底却沉淀着说不出的冷意。

      “可惜前两批粮草早已运往北律军营,算算时日,北律人约莫已经吹响大举攻城的号角。”

      “十一既喜欢让我猜谜,你也不妨猜猜,皇叔此番能否螳臂当车?”

      ***

      此时的朔州城确如何元微所言,到了最危急的关头。

      陈元将最后一批弩箭拖上城楼,亲手拉动弓弦,箭雨山呼海啸般冲入敌阵,放倒了打头一拨北律骑兵。
      然而更多的轻骑冲上前,仿佛乌泱泱的潮水,漫天匝地,不见尽头。

      北律人发了狠,宁可将阵地暴露于朔州军的弓弩射程之内,也要砸开朔州大门。单梢炮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城墙上的将士来不及撤退,就被冰雹似的巨石撞了个人仰马翻。

      陈元闪躲时慢了一步,险些被迎面飞来的石块碾成肉饼。千钧一发间,斜刺里伸来一只手,揪着他衣领猛地后拖,险之又险地与巨石擦肩而过。

      陈元蓦地回头,只见救了他一命的正是魏暄。

      生死存亡的关头,再多的成见与龃龉都被搁置脑后。陈元喘着粗气,那一刻仿如寻到主心骨,不自觉地生出依赖之心:“魏帅,咱们弩箭不够,最多只能再挡一轮。”

      魏暄御下极严,一句话吩咐下去,身边亲卫将其寒毒发作之事瞒得滴水不漏,连身为中郎将的陈元都没听到风声。

      这些日子,靖安侯每每亲上城楼,俨然成了朔州守军的一根镇山神针。好比现在,他不过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城下:“卫土守城,效死而已。”

      就将陈元忐忑不安的心镇回原位。

      然而当陈元转过身,满怀斗志地召集将士加固城防时,魏暄极其隐蔽地后退两步,用城墙支撑住后背。
      而后,他俯下头,将一口强忍许久的淤血吐在衣袍里。

      “撑不了多久了,”他冷静清晰地想,“不论是我,还是朔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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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干戈连天起(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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