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4、干戈连天起(二十一) ...

  •   年轻男人亦是何菁菁流落西域时的老熟人,当年是送去摩尼总坛的楼兰质子,如今则是楼兰新任国主。

      他名叫安归,性情却一点不安分规矩,平生唯有两大爱好:一是美酒,再一便是美人。

      依照他的标准,这世上大约只有两个人能被看在眼里,一个是何菁菁,另一个则是裴氏下任家主,裴济白。

      “美丽的殿下,你知道我最不喜欢长途跋涉,戈壁的烈阳会晒伤我的脸,草原的烈风会吹裂我的手,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因为你在这里,你的美貌像星辰一样照耀着我,指引着我前进的方向。”

      何菁菁捏了捏额角:“求你了大哥,好好说话成吗?”

      安归于是咳嗽两声,试着找了找“好好说话”的腔调:“阿丁给我传了信,说中原人都像虎狼一样凶残,他担心美丽又温柔的公主被狼群撕成碎片,要我佩剑前来,为我美丽的公主披荆斩棘。”

      何菁菁不捏额角,改托腮帮了——听着这小子酸溜溜的腔调,她牙疼。

      “我时间有限,就长话短说了,”她神色凝重道,“当初开辟鄂多察小互市,是为了捞钱方便,没想到几个月腾不出手,竟被北律人捡了漏。”

      “咱们好不容易打通的商路,还是得握在自家人手里才安稳,你说对吧?”

      安归捶着胸口:“美丽的公主,你所说的正是我所想的。”

      何菁菁将他长篇累牍的殷勤当风声忽略了:“正好你来了,替我办两件事。其一,北律人想从中原粮商手里购入一批军粮……”

      安归意识到什么,赶紧澄清:“不不不,这事跟我没关系,我只是为了见你而来,并不打算掺和北律人和中原人的交易……”

      “我知道,”何菁菁不由分说地打断他,“北律人要买军粮,随他们去便是,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她附耳对安归说了句什么,安归先是睁大眼,继而用一咏三叹的调子感慨道:“美丽的公主殿下,这个点子太妙了,我为北律人感到悲哀,他们得罪了一位不该得罪的美人。”

      “少废话!”何菁菁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第二件事,传信西域,咱们准备了那么久的‘惊喜’,是时候登台亮相了。”

      安归再一次睁大眼,这回却不是浮夸的表演,而是货真价实地惊住了。

      **

      同一片夜色下,鄂多察草原流淌着看不见的暗涌,朔州城却已被乍起的干戈撕裂了宁静。

      两轮试探性的进攻后,北律人摸清了朔州守军的底细,开始倾巢而出狂轰滥炸——火箭、投石机、云梯,但凡想得到的手段都被施展到极致。

      论兵力、论武备,朔州守军都不占优,好容易打退敌军进攻,已经是第二日傍晚。从城楼下来时,将士几乎各个带伤,连身为中郎将的陈元也不例外。他抹了把碎石擦伤的额角,血和汗顿时糊作一团,他却浑不当回事,快步追上走在前头的男人:“魏帅!”

      魏暄甲胄未卸,闻言驻足回首:“怎么了?”

      陈元:“太原府可有消息传回?”

      魏暄鏖战一日一宿,形容不比陈元体面多少,脸上沾满烟尘,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尚无。”

      陈元虽是裴氏嫡系,接二连三听到否定答案,也难免有些泄气:“照这个势头,咱们顶多撑上六七日,若是援军再不到……”

      他没把话说完,这原是明摆着的事实,援军不到只有一个结果——朔州城破,河东冲要之地拱手送与北律人。

      魏暄拍了拍陈元肩头,没说什么矫饰的宽慰之语,只是道:“抓紧加固城防,小心北律人趁虚夜袭。”
      便带着青砚快步离去。

      他步伐稳健地绕过箭楼,随着人声远去,周遭僻静了许多。青砚放慢脚步,活动了下一宿激战之后、被弓弦勒出深深印痕的手,刚说了句:“你说,咱们能撑到援军赶到吗……”

      就见走在前头的魏暄身形晃了晃,毫无预兆地栽倒下去。

      青砚猝不及防,三魂差点吓没了七魄。他不敢声张,更不能被人知晓,只得揣好一颗突突乱跳的心,将人若无其事地送回帅帐,随即以自己旧疾复发为名,招来小良医入营看诊。

      小良医年岁不大,医术却十分过得去,替魏暄施了针,又开了药方,滚热的汤药灌进去,过了约莫一盏茶功夫,那脸色苍白的靖安侯终于醒转过来。

      他微微转动眼珠,只见相隔一道木屏风,青砚坐于案前,一只拳头抵着额头,已然不耐困倦地打起瞌睡。另一边,丁承宗将一团雪白狸奴抱在案上,用小鱼干挑逗着猫儿伸爪,嘴里不忘撩骚:“握爪……来,丁丁,跟我握个爪,握个爪就把小鱼干给你。”

      有那么一时片刻,魏暄将危在旦夕的战局暂且抛诸脑后,一侧眉梢极细微地挑动了下,心说:丁丁?
      这就是那小丫头死活不肯告诉他的猫儿真名?

      难怪长公主殿下三缄其口,想来她自己也知道,这名字取得……不甚上得了台面。

      那不知叫“丁丁”还是“暄儿”的狸奴似乎并不待见丁承宗,哪怕小鱼干送到嘴边,依然爱答不理地舔着毛。随即,它毛茸茸的耳朵动了下,鼻尖极其敏锐地嗅了嗅,突然跳下矮案,脚不沾尘地窜上床榻。

      下一瞬,魏暄冰凉的手掌心里挤入一团温热活物,那猫儿似乎知道谁才是这些时日管吃管喝的金主,对靖安侯极其谄媚,不仅将柔软的身躯送上任撸,还翘起湿漉漉的鼻尖,在魏暄手心里蹭了又蹭。

      这感觉似曾相识,唤醒了一度沉睡的记忆。魏暄闭了下眼,恍惚想起许多年前,自己从重伤昏迷中醒转,还未反应过来身处何地,冰冷麻木的指尖先触碰到一团毛茸茸的鲜活事物。

      相似的画面重叠一处,刚恢复意识的靖安侯几乎难辨虚实。但是很快,他回过神——三年前醒来时,回响耳畔的是一个清冽甜美的声音:“你醒了?”

      三年后,同样有人嘘寒问暖,只是换了个怎么听怎么糟心的破锣嗓子:“魏帅,你醒了?感觉如何,还难受吗?”

      魏暄:“……”

      他痛苦地摁了摁纠结作一团的眉心,若非知道对方出于好意,恨不能唤人进来,将这不懂看人眉眼的货色拖出去埋了。

      不多会儿,小良医闻讯赶到,对着靖安侯的脉象大皱其眉。青砚和丁承宗一边一个守在床前,活像两尊镇床神像,脸上却是一副想问又不敢抬高声量的鹌鹑相。

      “小先生……”

      小良医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我不姓小,我姓甄,复名立言。”

      青砚打了个磕绊,硬生生改了口:“甄……先生,督帅身体如何?”

      小良医踌躇片刻,似乎想起身避开魏暄。靖安侯却一眼瞧出不对,撸着猫儿淡淡道:“甄先生有话,不必避讳魏某,但说无妨。”

      小良医是个实心眼,魏暄既这么说,他便一通竹筒倒豆子,劈里啪啦漏了个干净:“之前魏相为人暗算,激发了蛰伏多年的寒毒,全凭猛药才暂且压制。这几日,魏相日日亲上城楼,虽能鼓舞士气,于身体却是百上加斤。”

      “依在下之见,魏相若是还想得享天年,最好立刻卧床静养,万不能再劳心费神。”

      魏暄只淡淡回了两个字:“不成。”

      甄立言:“……”

      丁承宗唯恐这石头般冷硬的靖安侯将好容易请来的良医气跑了,好言好语解释道:“甄先生勿怪,实在是战局危急,将士们肝脑涂地舍生忘死全凭魏帅这根主心骨撑着,若他现在卧床静养,被人察觉端倪动摇军心,这仗就真没法打了。”

      甄立言性情耿直,却并不傻,个中道理自是明白。只是身为医者,最见不得的就是病患不听医嘱自己作死,如今这靖安侯正正踩中他逆鳞,哪怕是为时局所迫,脸色也好看不起来。

      “在下亦知时局艰难,只是殿下命我看顾魏相,若有闪失,赔上的可是我家传招牌,”他漠然道,“魏相要以身护城、为国尽忠,在下不敢劝阻,只请魏相行事间多几分思量,莫要令旁人心血付诸东流。”

      此人年岁不大,脾气不小,硬梆梆的一句话撂下,便拎着药箱走出帅帐——竟是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青砚瞠目结舌,丁承宗则苦笑连连,半晌才道:“甄先生也是好意,魏相就听他一句劝,趁着还有转圜余地,多心疼心疼自己吧。”

      魏暄不置可否,撸着猫儿沉吟片刻,忽然道:“青砚,我有些口渴。”

      青砚极知趣地站起身:“督帅稍候,我去泡壶热茶。”

      他转身离了帅帐,帐中便只剩魏暄与丁承宗两人。姓丁的心头“咯噔”一下,意识到魏暄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多半是冲着自己而来。

      果不其然,青砚前脚刚走,魏暄便和颜悦色道:“丁先生能为长公主殿下一句话就千里奔波,可见交情深厚,非同寻常。”

      丁承宗脑中警铃大作,脸上还得端出谦和笑意:“不敢不敢,殿下身份贵重,却愿意折节下交,在下自是要投桃报李。”

      魏暄将猫儿抱在怀里,撸着它毛皮丰厚的背脊,那狸奴约莫是觉得舒服,绵长甜腻地“喵呜”一声。

      “丁先生这话不错,”出乎意料地,他非但没挑刺,反而赞许地点点头,“殿下性情虽有些顽劣,人却是极善心的,当年魏某身陷危难,得她舍命救护,这笔恩情尚未报答,也不知殿下平日里喜欢些什么?”

      丁承宗难得得魏暄两句软和话,简直有些受宠若惊,整个人坠云里雾里,一句话没过脑子便溜了出去:“魏相看着办便是,只要是你挑的,殿下只有喜欢的份,绝不会挑刺。”

      话音落下,就见魏暄收敛笑意,目光深沉得可怕。丁承宗陡然回魂,懊恼得恨不能咬掉自己舌头:妈蛋,一时忘形,说漏嘴了。

      这时再想找补却已来不及,只听魏暄淡淡道:“所以,三年前阳和关外,魏某身陷敌营,九死一生之际,确实是长公主殿下出手相救?”

      丁承宗:“……”

      他心知不妙,就想拔腿开溜:“长公主殿下的行踪,在下如何知晓?魏相身子不好,还是多歇息,在下先告辞了……”

      他嘴上说“告辞”,人已往营帐门口走去,谁知刚转过身,就听背后风声凌厉,一把长剑呼啸而至,剑光如雪,笃一声钉在门口木柱上。

      丁承宗险险踩到门槛的腿瞬间僵住,只听魏暄平心静气地说:“今日多得丁先生解惑,魏某感激不尽,他日长公主归来,必要向殿下好生讨教一番。”

      丁承宗如遭雷劈,迈出去的腿颤巍巍地收了回来。

      魏暄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既然丁承宗说漏了嘴,不管他认与不认,来日长公主面前,都是他泄露了昔日秘辛。

      若是姓丁的从实招来,魏暄兴许还会替他说说情,可他若心存侥幸、顽抗到底,那便只能自求多福。

      丁承宗是生意人,最不缺的就是心计谋算,几乎于一瞬间权衡好利弊,笑意可掬地转过身:“魏相若有疑虑,何不直接去问长公主殿下?殿下看重魏相,想来不会隐瞒。”

      “殿下心有芥蒂,有些话不愿明示于人,魏某亦不想强人所难,”魏暄若无其事地说,“只能请丁先生赐教。”

      丁承宗抓了抓头,无奈吁了口气:“魏相想知道什么?事先说好,我当殿下是亲妹子,能说的我不会隐瞒,实在不能说的……还请魏相见谅。”

      魏暄摩挲着怀中狸奴,在它翻出的白肚皮上搔了把:“魏某不解之事只有一桩:当年殿下为何途经草原,又是如何救下魏某的?”

      丁承宗:“……”

      这个问题太敏感了,说错一个字,那丫头回来非天涯海角追杀他不可。

      “魏某知道丁先生有顾虑,我也知道,殿下流落回纥多年,免不了做下违心之事,”魏暄语气平和地说道,“魏某此番并非问罪,只是有些首尾,越早知道便越好收拾,若是被旁人有心算无心,难免落入被动,丁先生以为呢?”

      这话丁承宗不敢不信,也不敢尽信:“魏相自是为长公主着想,只是北律南下、朔州危急,魏相还有心思周全这些?”

      魏暄沉默片刻,颇有深意地说道:“正因战况危急,才要尽早安排,不然……”

      “不然”怎样,他没说完,丁承宗却联想到某个极为不祥的可能,脸色倏尔变了。

      ***

      被靖安侯百般惦记的长公主殿下,眼下却不大痛快。

      也许是当晚饮宴之上,何菁菁表现得出格了些,接下来的两日,她再没见着西域与北律来客,若不是裴济白与安归轮流传递消息,她困守帐中,就如笼中鸟雀一般闭塞耳目。

      “生意谈妥了,北律人也已将粮草运走,”裴济白照旧是借梳妆的机会互通有无,语不传六耳,“按路程推算,不出三日便能运回军中……殿下,你想好了?”

      何菁菁解开发髻,放任缎子似的长发披落肩头:“粮草不是最要紧的,只要河东援军及时赶到,朔州便可化险为夷。”

      “安先生已与裴某商定,今夜便送我离开,”裴济白梳发的手一顿,抬眸的瞬间,镜面上映照出一双似笑非笑的含情眼,“裴某这一走,便如虎归山林,殿下,你不怕吗?”

      何菁菁对上铜镜中的眼眸:“若是这虎恪守本心、力拒群狼,以家国为己任,本宫自然不怕。”

      裴济白微哂:“再如何恪守本心,终究是猛兽,有凶性,也有私心,能力拒群狼,亦会逐鹿中原。”

      他顿了片刻,方意味深长地续道:“裴氏和魏相的恩怨,不必裴某向殿下解说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干戈连天起(二十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