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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干戈连天起(二十三) ...

  •   靖安侯是兵法大家,又曾经历过阳河关外的生死之战,太清楚一支坐困孤城的军队会是什么下场。

      但他不能将预见的结果宣之于口,将士们沙场搏命肝脑涂地全凭这根“主心骨”撑着,若是连他都失了斗志和战意,身后的三千守军怎么办?

      朔州城内的数万百姓又将何去何从?

      魏暄唯一能做的,就是亲上城楼血战到底,以一身殉了这方破烂山河,也算全了靖安一脉的忠义之名。

      大约是知道朔州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北律人这一波攻势格外凶猛,除了单梢炮,连攻城锤也推了上来。撞击声如汹涌怒潮,一波接一波拍打城门,青砚亲自带人守门,以血肉之躯与北律人展开艰难的拉锯战。

      最后一波箭雨当空射出,朔州武备就此清空。魏暄却毫不慌张,头也不回地吩咐陈元:“把‘东西’搬上来。”

      陈元心领神会,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好的被褥被抬上城墙。

      朔州气候苦寒,当地百姓多用棉被御寒,被中裹入稻草,点燃后丢下城墙。下一瞬,火龙腾空而起,天地化为熊熊燃烧的烘炉,攻城的北律人猝不及防,被喷吐的怒龙一口吞下,化成火焰幕景下一瞬即逝的苍白剪影。

      陈元猛拍城垛,仰头朗笑:“痛快!太他娘的痛快了!”

      一旁的魏暄远比他清醒,火攻固然有效,却是最后的杀手锏,却只能拖延一两个时辰。倘若援军迟迟不至,朔州城依然免不了城破人亡的结局。

      “等到棉被烧完,北律人定会卷土重来,城内已然弹尽粮绝,咱们只能……”

      魏暄话说到一半,突然没了音,陈元诧异转头,只见这勇冠三军的靖安侯脸色苍白,虽然用袍袖掩住嘴唇,但陈元还是看清了,他袖口衣料上沾染了一抹艳红血痕。

      陈元失声:“魏帅!”

      魏暄用一个手势止住他的惊呼:“别、别声张……”

      陈元知晓利害,立刻压低声:“您可是受伤了?北律人一时半会儿冲不过来,您还是先歇息片刻。”

      魏暄竭力将呼吸压得绵长,以此缓解寒毒与伤病的双重煎熬:“朔州……撑不了多久,一旦城破……百姓必定首当其冲。”

      他脸色惨淡如纸,目光却锐利异常:“你身为朔州守将,不清楚自己的当务之急是什么吗?”

      陈元悚然一震。

      “末将明白了,”再如何不愿,赶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依然遵从了自家上峰政敌的命令,“末将这就命人撤离城中百姓,能救一个是一个。”

      靖安侯的判断十分准确,当曙光再次到来时,朔州城下的火龙逐渐黯淡,潮涌退下,露出早已列队完毕的北律轻骑。

      打头一排骑兵亮出弯刀,刀锋凝结着初升晨曦,映照出一张张冷峻肃杀的面孔。周遭寂静如死,固守城池的朔州将士感受到无言的压力,他们下意识握紧手中刀兵,却无人后退半步。

      身前三尺为界,此身即为长城。

      长风如刀,猎猎割面,风声中裹挟着轰隆震颤,那是万千铁蹄踩踏上地面时的动静。所有人心知肚明,这极有可能是最后一轮冲锋,矛与盾短兵相接,朔州城……以及城中数万百姓的命运正悬在刀尖上。

      魏暄将强弩张到极致,胸口隐隐作痛,手指却稳如磐石。就在那一箭将发未发之际,所有人忽而露出错愕的神色。

      只见城墙下,第一拨冲锋的北律铁骑不知是吃错药还是怎地,堪堪摸到城墙根时突然腿脚发软,毫无预兆地滚落马背。

      魏暄:“……”

      这都什么情况?

      全军冲锋的战场好似绞肉机,不过一瞬,便将失足绊跤的北律人碾成肉泥。飞溅的血肉模糊了视野,更成了天然的绊马索,紧随其后的骑兵被先驱者的尸身与战马阻拦,当即步了后尘,姿态狼狈地滚作一团。

      突如其来的混乱极大削弱了北律人的斗志与战意,好似一把蓄势待发的强弩,弓张满、箭上弦,却在最后一刻被人削断了弓弦。更有甚者,坐镇中军的狼旗晃了晃,在来去无踪的长风中倏然倾倒,冲锋的北律骑士失了主心骨,不由勒住缰绳茫然四顾。

      变故打了北律人一个措手不及,也让朔州守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霎时间,魏暄连如影随形的寒毒与伤痛都暂且遗忘,朝着身旁亲卫伸出手。

      陈元正不解其意,就见亲卫从怀中摸出一只金属圆筒,小心放入魏暄掌心——那是曾于宫宴之上惊艳四座的“千里眼”,从窄孔望出去,远在数百步外的景象缩地成寸,纤毫毕现地呈现眼前。

      于是,魏暄瞧见北律军阵中的种种异样,原是因突发的“疫症”而起。那不知是何病症,旋风般席卷三军,北律人头晕眼胀、手脚乏力,一个接一个滚落马背。

      魏暄沉默片刻,突然觉得这一幕莫名眼熟。

      一旁的陈元体会不到靖安侯此刻心情,只是对他手里的千里眼生出浓厚兴趣:“魏帅,这是……”

      魏暄一言不发,将千里眼递与陈元。

      陈元不解其意地接过,学着魏暄举到眼前。他可没有靖安侯那般定力,面对北律铁骑时尚且面不改色,却在看清眼前景象时脱口惊呼:“我的天老爷!这、这是何方……神物?”

      明知场合不对,魏暄依然忍不住分神片刻:这货一开始想说的,是何方妖孽吧?

      “此物名唤‘千里眼’,望穿千里或不可能,百步开外却是清晰可见,”魏暄淡淡道,百忙中瞟了陈元一眼,只见陈将军爱不释手,大有不告而取、据为己有的架势,于是毫不客气地夺回,“此物原是长公主殿下所赠,普天之下唯此一件。”

      言下之意,这玩意儿金贵得很,连我也就这么一根,借你看看已经够大方了,别打着夺人所好的主意。

      陈元:“……”

      可能是他想多了,但是那一瞬,陈将军平白闻到一股酸臭味,有点噎得慌。

      他偷眼瞄着魏暄,只见这杀伐决断的靖安侯眼角弯落,露出一个极细微的笑。但紧接着,他收敛了柔和笑意,眉间压着沉沉阴霾,凝重得近乎肃杀。

      ——似曾相识的画面勾起尘封的回忆,魏暄恍惚想起多年前,他确实有过如出一辙的经历。只是当时,“疫症”席卷的是玄甲军阵营,两万精锐将士就如眼前的北律人一般,神情恍惚手脚发软,甫一照面就被切瓜砍菜般斩落。

      “如意散……”魏暄喃喃道,声音低沉嘶哑,被喊杀声轻而易举地淹没过去,“居然……是如意散!”

      他声量压得太低,连近在咫尺的陈元都没听见,却没逃过身后青砚的耳朵。

      刹那间,他变了脸色,三步并两步地抢到近前,每个字都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怎么会是如意散?”

      魏暄明白青砚的心情,对于每一个经历过阳和关外血战的玄甲旧部而言,“如意散”三个字都是横亘心头的一把钢刀。

      他亦不知眼前这一幕是如何发生的,就像他从没想过,当年陷两万玄甲将士于死地的元凶,竟会在三年之后,给近乎山穷水尽的朔州守军留了一步活棋。

      然而沙场战机瞬息万变,根本容不得魏暄细想。他回头喝道:“点三百轻骑,随我出城!”

      陈元一愣:“魏帅要做什么?”

      魏暄淡淡笑道:“被人踢馆堵到家门口,陈将军不想找回场子?”

      陈元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眼睛瞬间亮起。

      此时,北律军阵已是人仰马翻,忽听绵长的“吱呀”一声,那扇伤痕累累却岿然不动的城门,以一种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方式,堂而皇之地开启。

      城门后列着严阵以待的轻骑兵,当先一人身披玄甲,手握长刀,头盔下射出冰冷锋锐的视线,正是魏暄。

      他不必高声呼喝,只是催动坐骑上前,身后数百轻骑自然紧随其后,仿佛一把尖刀冲入敌阵,硬生生撕开北律防线,将不可一世的“狼群”搅了个七零八落。

      ***

      远在朔州的战局无法立时传递到数百里开外,鄂多察草原上的何菁菁却似早有预料,不慌不忙地把玩着玉石酒杯。

      “恒王兄这话听着耳熟,”她嘴角含笑,人却摆出最端正不过的礼仪姿态,直身跪坐案前,举杯饮了口桂花酿,“本宫想起来了,当初皇叔被圣人软禁宫城,恒王兄也是这般言之凿凿,笃定他再回不过来,结果呢?”

      “此一时,彼一时,”何元微平心静气道,“圣人忌惮皇叔不假,却更畏惧他麾下玄甲精锐。有五万玄甲军在手,又有窦定章从中搅局,皇叔自可全身而退。”

      “但北律人,不会给皇叔这个机会。”

      他语气和缓,并不因胜券在握而显露情绪波动,往何菁菁手中酒杯里续了些酒浆:“十一,我知你推崇皇叔,但我很早之前就告诉过你,如今这般世道,皇叔自保尚且艰难,他护不住你。”

      何菁菁偏头瞧着何元微,感受到心口蠢蠢欲动的痒意——那并非面对靖安侯时,总想撩拨一二的心猿意马,而是收敛爪牙太久,对嗜血的渴望与兴奋。

      “为何恒王兄以为,我非得旁人护着不可?”她真心实意地问道,“在你眼里,我这个长公主没了皇叔保驾护航,便是寸步难行?”

      这是一个阴阳有序的世道,女子好似种于庭院中的凌霄花,纤巧、悦目,却也弱不禁风、难当风雨,需要依托乔木才能获得容身之地。

      何元微原也无法超脱固有认知的窠臼,但是经过昨夜的金蝉脱壳,他再不可能如之前一般,将眼前女郎当成柔弱无依的雏鸟看待。

      “是我小看了十一,”他坦然承认自己的疏漏,“早在你被皇叔迎回京中、受封长公主之际,我就该想到,你已非当年的十一娘。”

      “你远嫁回纥七年,期间从无半点音信传回,纵然我命沈卿百般打探斡旋,得到的也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表面文章——如今回想起来,你该是那时起,便打起自立门户的主意吧?”

      何菁菁瞥了眼案上徐徐喷吐的香炉,一边计算时间,一边悠悠笑道:“恒王兄慧眼如炬,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她话说得两可,人却已做好何元微翻脸发难的准备,借着袍袖掩饰,一只手看似自然地垂落膝下,摁住藏在靴筒里的防身利器。

      何元微却没有动怒的意思,只是道:“所以当初西山别院,十一说想要来去自由,并不是一时气话,而是经过深思熟虑。”

      “除了皇叔,你还备了什么后手?到了这一步,还不打算让我知晓?”

      何菁菁多年来磨砺出的直觉凝成一根细针,狠狠扎入颅中,言辞越发谨慎:“我有什么后手,恒王兄不是都瞧见了吗?”

      何元微掠过被燕未归制住的西域人,微微一哂:“若是十一以为收复这等货色,便能与恒王府叫板,那也想得太简单……”

      他话没说完,脑中忽然一阵眩晕,挺拔如松的身躯好似失了支撑,不由自主地往一旁栽去。

      燕未归与霍璇同时大惊,但他们都快不过近在咫尺的何菁菁,只见她矮身窜出,雪白纤细的手指抵在何元微脖颈处。

      “放下兵刃,退后两丈,别让我说第二遍!”

      那一刻,她笑意尽收,眼神锐利得像是盯住猎物的母狼。霍璇应声止步,燕未归却没那么多顾虑:“她身上利器都被收走,伤不到王爷!”

      这话倒是事实,有浣云这个前车之鉴在,霍璇和燕未归不敢怠慢,早将何菁菁随身利器尽数收走,连稍微尖利些的金簪也没留下。

      可惜这二位到底男女有别,搜身难免有所遗漏,比如被何菁菁紧贴足衣收藏的秘密“杀器”。

      再比如,她扣在右手食指处的赤金戒指。

      这玩意儿乍看是个无甚威胁的装饰品,可一旦扣动机关,戒托处便会弹出一圈锋利突起,削铁如泥指望不上,削断一两截血肉之躯的脖颈还是绰绰有余。

      她下手毫不留情,指腹回勾,便在何元微白皙颀长的脖颈处留下一道三分长的血痕。那点血色倒映在燕未归眼底,简直比追魂索命的令牌还有杀伤力。他百忙中顿住飞扑而来的身形,因为收势太猛,剑招出现小小的破绽。

      一道身影就在这时疾掠而出,极其精准地卡住剑锋三寸处——那并非寻常兵刃,而是两根纤细素白的手指,劲力吞吐,只听极清脆的“呛啷”一声,居然将长剑生生拧断!

      燕未归身手精湛,堪称恒王部曲第一人,剑术尤其冠绝京城,等闲游侠难以抗衡。他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被人空手扭断剑锋,虎口震得发麻,却抵不过脑中一片空白。

      “怎么可能,”他近乎茫然地想,“这等身手……还是人吗?”

      事实证明,这位横空出世的高手不仅是人,还是个身量娇小的姑娘家。只一个电光火石的照面,她就逼退身手卓绝的燕未归,顺势掠至何菁菁身侧,伸手揭开斗篷风帽,露出蒙着面纱的面庞。

      眉眼轮廓青涩未消,正是何菁菁身旁的小侍女止水。

      她用手比划着,一字一句道:接应来迟,请主人恕罪。

      何菁菁不以为意地一摆手,人却是对着何元微开口:“恒王兄,让你的人后退,否则我会做出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何元微仿佛没看到抵住咽喉要害的利器,微微一笑:“十一当真会下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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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干戈连天起(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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