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3、干戈连天起(二十) ...

  •   “北律苦寒,物产不丰,这些年为了倒腾粮食,没少想法子——‘鄂多察小互市’就是这么来的。”

      何菁菁头一回听说“小互市”,描摹精致的长眉险些挑飞额角:“小互市?朝廷关闭互市多年,谁挑的头?嫌脖子太硬了吗!”

      裴济白含着一缕温文客气的笑意,给自己倒了碗酪浆。

      何菁菁突然回过味来:“等等,不会是你小子干的吧?”

      “倒是与裴某没什么干系,”裴济白淡淡道,“但是家父与家兄是知情的。”

      何菁菁一听就明白了,“知情”只是委婉说法,更有可能的是,这“小互市”从一开始就是裴康与裴守庭默许的。

      “河东裴氏亦是门阀大族,能让裴节帅点头,个中油水必定不小,”她思忖道,“北律人图的是粮,河东虽不缺粮,但要一次性淘换出大笔粮食,也并非易事。”

      她倏尔抬头:“所以,这里头还有粮商掺和?”

      裴济白一早知道,当初和亲西域,又于乱军中全身而退的“镇宁长公主”绝非寻常世家闺秀可比,但对方的敏锐还是叫他吃了一惊。

      “裴某毕竟姓裴,长公主所问,恕我不能回答,”他谨慎而克制地说,“我只能告诉殿下,小互市所获之利,裴家亦有一份,而且所得之丰厚足以抵过河东道一年赋税。”

      何菁菁:“……”

      这小子只用三言两语,就成功挑起长公主殿下一腔幽幽的仇富之心。

      “这伙北律人看着穷酸,手笔可真不小,老娘在西域经营多年,也不敢保证家底能比这厚实。”

      何菁菁先是酸溜溜地想着,旋即察觉不对:“北律既是物资不丰,哪来那么厚的身家与中原行商换粮?莫不是……”

      裴济白淡淡一笑:“殿下所料不错,北律不过是提供地盘,真正与中原粮商做生意的,是来自西域的番商。”

      何菁菁稍一寻思,已然串联起前因后果。

      “北律人需要西域番商带来的货物换取军粮,西域番商亦想借鄂多察互市避开朝廷关隘和居高不下的赋税。但西域和北律争斗多年,吃不到一个碗里,这两边想做成生意,少不得有中间人牵线搭桥。”

      她沉吟道:“西域番商凭什么相信北律人?”

      “原本北律人手上握着重要筹码,足以让西域番胡和河东裴氏低头,但是现在……”

      裴济白意味深长地顿住,何菁菁先是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很快回过神:“所谓的重要筹码,该不会是指裴三郎君自己吧?”

      裴济白不知是讥诮还是自嘲地翘起唇角:“可惜,这份筹码已经脱离他们掌握。”

      何菁菁托腮沉吟:“裴三郎君的分量,不仅在于河东裴氏,更在挟制七万河东守军。要寻出一个分量相当的棋子,还真不容易,除非……”

      她突然想到一个十分离谱的可能性,瞳孔激烈凝缩成一点。

      ***

      事实证明,乱世之中,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翌日刚过晌午,便有人将一套番胡衣裙送入营帐——那一看就是西域舶来的料子,过分鲜艳的赤红裙衫,用金线勾出蜷曲繁复的宝相花纹,衣襟与腰带缀着细碎金铃与红宝绿松,无论华丽秾艳的纹样还是大红大绿的配色,都不是何元微所喜爱的。

      何菁菁大略扫过一眼,心中多了三成把握:“恒王兄要见谁?”

      霍璇站在营帐门口,许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死活不肯往里走:“郎君说,今晚宴请贵客,请十一娘换好衣裙,敬坐上首。”

      何菁菁挑了挑眉:“霍卿的意思是,我今晚只是个吉祥物,坐那当摆设就行了,是吗?”

      霍璇头一回听闻“吉祥物”这个说法,怔了一瞬才回过味。然而这话不好接,他说什么都不合适,只能四平八稳道:“郎君自有他的打算,绝不会置十一娘于险境。”

      何菁菁冷哼一声,却也没继续抬杠的意思。

      霍璇长出一口气。

      何菁菁生得好看,淡妆清冷,浓妆明艳。这样一套配色俗艳的衣裙上身,换成旁人或许成了村姑,但她压得住。

      她将繁复华艳的衣裙一件件穿上身,长发结成细碎小辫,编入米粒大小的珊瑚珠与绿松石。对比浓烈的色彩反衬出她眉间艳光,再以粉黛修面、口脂着色,仿佛精雕细琢的牡丹一夕绽放,灼目艳色几乎带上些许咄咄逼人的意味。

      奉命相请何菁菁入席的燕未归刚掀开帐帘,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那堪称凌厉的艳光斫了眼球。刹那间,他下意识挪开视线,缓了两息才道:“郎君请……殿下入席。”

      何菁菁意识到他对自己的称呼从“十一娘”转变为“殿下”,却心知这个“殿下”绝不是指“大夏长公主”。

      “很好,”她想,“三分把握变五分了。”

      而当她在一众侍女与亲卫的簇拥下来到设宴大帐,与“西域胡商”打过照面时,这个数值上升到九分。

      北律人的营帐皆是可拆卸可移动,几乎像是一座小小的行宫。儿臂粗的牛油蜡烛照得帐内亮如白昼,艳丽妖娆的侍女穿行其间,将焦黄香酥的烤羊肋与西域舶来的葡萄美酒呈送到众人案上。

      盛装打扮的何菁菁出现在帐中时,好似一束光,不由分说地点亮了所有人视线。她并未露出容颜,金丝绣花的纱巾遮掩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水明眸,迤逦生姿地端坐上首。

      她没有抬头,却知道在场宾客——北律人也好,西域人也罢,乃至河东赶来的中原粮商,都在窥探揣测她的身份与来意。

      以及,她一介女子,凭什么越过中原世家与北律特使,高居宴席主位。

      何菁菁弯落眼角,看似雨露均沾,扫过的眼风谁也没落下,实则在右首第二位……身后的那位脸上额外定格了片刻。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异域男人,长相称得上深邃俊朗,只是缩脖端肩、姿态慵懦,更兼对美食的兴趣远比高居堂上的美人更浓厚,恨不能将一张脸扎进烤肉盘。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像是一个跟在主事人身边的小跟班,十分不起眼。

      虽然,只是“看上去”。

      暗流汹涌只在台面下,明面上,心思迥异的各方人马依然是一团和气。

      何元微此行大约是以“裴氏管事”的身份出面,低调地屈居左首第二位,上首则是那位北律大王子身边的贵客。

      他自称史尽忠,名字颇具中原意味,长相与行事却是如假包换的草原做派:“来自远方的客人们,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我以王子殿下的名义向你们担保,你们的担心并不存在,富饶的中原大地向你们敞开大门,日后只管放心大胆地做生意。”

      他用高调的姿态吸引了所有人注意,旋即转向上首,单手捏拳摁住胸口,对何菁菁行了草原民族的礼仪:“尊贵的圣女殿下,你认为呢?”

      何菁菁这一晚就是个充作摆设的“花瓶”,她大概能猜到何元微命她出席的用意——她曾和亲西域,通晓回纥语,熟悉回纥王室内部,更与摩尼教王有过接触。要寻人假扮摩尼圣女,仓促间确实寻不到比她更合适的人选。

      何元微唯一没想到的是,“花瓶”里头居然藏着“真料”。

      她一边撩开面纱,将烤肉小口小口送入嘴里,一边百无聊赖地听着各方人马举杯敬酒——

      “临行前,东家特意吩咐了,粮食,咱们有,想要多少都成。但是这笔生意,咱们是担了天大的干系,东家拿出了诚意,不知北律贵客又有几分诚心?”

      这是从河东赶来的走私粮商。

      “咱们草原人最喜欢结交热情豪爽的朋友,谁对咱们仗义,大王子决计不会亏待他。这一批五万石粮食,这个数,不亏吧?”

      这是代表北律王子赶来交易军粮的史尽忠。

      两边你来我往、唇枪舌战,何菁菁只管吃肉看戏。就在她肚子填得半饱,美酒也去了小半壶时,一直没开口的西域行商突然道:“两位商议得不错,可恕我多嘴问一句,这里能有咱们什么好处?”

      史尽忠想说什么,却被西域行商摆手打断。那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生着一副络腮胡子,虽是对史尽忠说话,余光却盯着上首的何菁菁:“我们从大漠以西而来,翻越了苍茫雪山、跋涉过旷野大漠,之所以能毫发无伤地坐在这里,是受圣女庇护。”

      “是她免除了各国的赋税,是她驱走了打家劫舍的盗匪,是她赐予我们自保的力量和广阔的财路。就像您说的那样,只要有圣女在,再富饶的土地也会向我们敞开大门。”

      西域行商话音一转,风霜刻出的皱纹里填满狐疑:“只是年初,玄甲军踏破回纥王都,摩尼教一蹶不振,教王和圣女也下落不明……几位上下嘴皮一碰,就说上头坐着的这位是圣女,呵呵,我尊贵的朋友,西域的勇士们确实豪爽,但我们不是傻子。”

      何元微何等敏锐,听了个话音就反应过来,这位是担心所谓的“摩尼圣女”是个冒牌货。

      他当然可以设法打消西域番商的疑虑,但此时此刻,再精巧的言辞都比不上何菁菁亲自开口——幸而他早料到这种情况,事先授意霍璇告知何菁菁话术,此际正好派上用场。

      但何菁菁没按他的剧本来。

      这喜怒莫测的小殿下一言不发,只耷拉眼皮斜扫了对方一眼。旋即,她不慌不忙地站起身,走下坐席的一瞬,裙摆旋出绯色艳丽的花。

      席间放肆爽朗的谈笑声突然没了音,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那举动异样的姝丽身影。侍立一侧的燕未归下意识想上前,却被何元微摆手拦住。

      何菁菁目标明确,直奔西域番商而去,袍袖拂过案面,不着痕迹地勾走一只金壶。西域番商只是一个晃神,明丽的大红裙摆已然近在眼前,他傻愣愣地抬起头,回应他的是一记尖锐凌厉的呼啸声——

      “咚!”

      西域番商眼前一黑,耳畔好似炸开水陆道场,当他回过神时,人已倒在地上,粘腻的液体从额角滑落,将视野浸染得一片赤红。

      他伸手摸了把,掌心沾满触目惊心的血迹。帐中慢半拍地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一众宾客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抹姝丽身影,就像看到一头盛装的猛虎闯进羊群。

      何菁菁并不打算解释,只是对那西域番商露出一个明媚至极的笑。虽然没有只言片语,却足够西域番商读懂她的意思:再给老娘瞎逼逼一句,信不信我直接把你脑袋爆开花?

      西域行商喉头干涩地滑动了下,眼前这一幕触动了记忆深处似曾相识的画面,眼底浮现出深深的恐惧。

      ***

      当晚,何菁菁在霍璇的“护送”下回到营帐,早有侍女送来热水和温热的酪浆,等着替她梳洗更衣。

      何菁菁确实渴了,将碗中甜酪一饮而尽,抬头就见霍璇还杵在门口,遂懒洋洋地问道:“还有什么事?”

      霍璇不知从何说起,半个时辰前,何菁菁在饮宴大帐中暴揍西域番商,下手狠辣毫不留情,连民风彪悍的北律人都惊呆在原地。

      彼时,霍璇看何菁菁的眼神中透着全然的陌生,这不是他第一次因为“十一娘”的言行感到震惊,却比之前任何一回都匪夷所思。

      眼前女子非但与霍璇记忆中沉默寡言的小小少女截然不同,更不像是任何一位世家闺秀。哪怕她言行举止曾受到荀夫人的严格教导,无论抱膝蜷坐还是细品酪浆都极为优雅好看,骨子里依然透着难以形容的锋利。

      仿佛一把精致漂亮的匕首,裹着上好的丝绸剑鞘,织了纤巧的刺绣花纹,里头却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而是一把吹毛断发的绝世利刃。

      “十一娘,变了许多,”良久,霍璇神色复杂地说,“从前的你,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

      何菁菁懒得与他多说:“同样的话,本宫与霍卿说过无数回,我若还是当年心肠,早死过千八百回,哪还有命与霍卿叙旧?”

      再一次地,霍璇铩羽而归。何菁菁精致悦目的笑容只维系到他走出营帐,便彻底撂下,只是到底理智未失,借着微凉的甜酪强行压下心绪。

      低眉敛目的“番胡侍女”替她卸下繁琐沉重的饰物,用蘸了发油的梳子慢慢梳通长发,压得极低的话音钻入耳中,再无第三人知晓:“长公主果然是女中豪杰,宴席上的一番动作出人意料……只是动静太大,难免打草惊蛇。”

      何菁菁对着铜镜卸下珊瑚耳坠,纵无佩饰点缀,单凭眉黛鬓青、朱颜腻理,便是天然一道风景。

      “确实是打草惊蛇,不过被惊动的,并非裴卿心中所想,”她低眉一笑,“北律购粮自是为了朔州,此事本宫心中已有章程,不妨让北律人自食恶果,只是还需裴三郎君相助……”

      裴济白替她梳发的手一顿,诧异挑眉:“裴某自身难保,全赖殿下庇护,能为你做什么?”

      “你扮作侍女,行动总比本宫方便些,”何菁菁低声道,“稍后,要劳烦裴卿替我去一个地方。”

      裴济白瞳孔微微收缩了一瞬。

      当晚,性情古怪的小公主又闹了一场,为着送来的宵夜不合口,将身边侍女连打带骂地赶出帐外。

      霍璇和燕未归见惯何菁菁脾气发作,谁也不肯往前凑,那番胡侍女只能哭哭啼啼地新准备一份宵夜,硬着头皮送进营帐。

      不出所料,里头再次传出摔碗砸盘的动静。守在营帐门口的部曲挠了挠耳朵,不约而同地往外站了站。

      与此同时,帐中的何菁菁抬起头,目光隔着梳妆铜镜,与乔装而来的“西域行商”交汇于一处。

      “你怎么来了?”何菁菁声量极低,像是含在牙关中,“姓丁的不在,你也不在,西域那么大一盘家业谁看顾着?”

      来人抬起头,却是方才坐在“西域行商”身后的年轻男人。

      他侧耳听了听,确认帐外无人盯梢,这才原形毕露——只见这货单膝跪下,伸手在空气中抓了把,变戏法似地摸出一支鲜红的蔷薇花,双手奉到何菁菁面前。

      “哦,我美丽的公主殿下,一别数月,你的美貌还是那么耀眼,能让最明亮的星星黯然失色,能让最娇艳的花朵瞬间枯萎。”

      “请你原谅我的罪过,它的名字叫做‘爱慕’。”

      何菁菁:“……”

      来人,赶紧把这个疯子叉出去,挖个坑直接埋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干戈连天起(二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