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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干戈连天起(十九) ...

  •   靖安侯活了二十多年,看似位高权重、战功赫赫,实则孑然一身、独自负重。

      就像是冥冥中有人下了魔咒,但凡他珍视的、爱重的,都会被命运以各种方式带离身边,久而久之,这临阵时杀伐决断的男人便有了心病,不愿与人建立过分亲密的联系。

      他已经很久没尝试过将人放在“心上”的滋味,更从未被人放在“心上”过。

      以至于猝然相遇,几乎有点回不过神。

      “上、心?”魏暄掩住胸口猝然而起的心猿意马,目光锐利地盯着丁承宗,“是长公主殿下告诉你的?”

      丁承宗看不穿靖安侯此刻波澜壮阔的心声,切了一声:“这还用告诉?我认识那丫头少说有六七年,从没见她用那种眼神盯过一个男人。”

      魏暄明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却无法抑制自己:“什么样的眼神?”

      丁承宗心说:那还用问吗?当然是想把一个男人扒光的眼神!

      但这话不能当着魏暄的面说,否则龟兹王不确定,这杀伐决断的靖安侯是否会当场拔剑,在他脖颈上留下一个碗大的血窟窿。

      “我不信魏帅没发现,”他撇了撇嘴,“那丫头但凡瞧见你,一双眼珠恨不能黏你身上,撕都撕不下来。”

      魏暄:“……”

      这话的冲击力太强,魏暄反反复复回味了无数遍,甚至没留意军医正用烈酒浸泡过的纱布戳进肩头血肉。

      丁承宗看得一阵牙酸,琢磨着要是搁自己身上,非嗷一嗓子嚎出来不可。但魏暄居然眉头不皱一下,仿佛洒在伤口处的不是火烧火燎的北地烈云烧,而是一把微不足道的浮尘。

      不必挂怀,也不值一提。

      魏暄并非全然不知何菁菁的心思,她看向自己时仿佛有火光燃烧的眼神,言谈间戏谑与认真参半的撩拨,以及似有意似无意的肢体接近,仿佛隐于云遮雾绕背后的一根弦,偶尔触动,便是一记令人心悸的余响。

      但是这份亲近与暧昧情愫之间始终隔着一层,他不敢上前,亦不知如何打破。

      因为横亘中间的并非单薄的窗户纸,而是三年前阳和关外一役的遍地血色以及两万玄甲忠魂。

      他此身已付幽冥,唯独一颗心依然眷恋红尘。

      因为割舍不下,所以进退两难。

      ***

      鄂多察草原腹地,何菁菁并不知晓魏暄的纠结心肠。她披散长发蜷坐于篝火旁,小炉里熬煮着新鲜的酪浆,她倒出一碗尝了尝滋味,觉得还不错,递给坐在对面的不速客:“尝尝?”

      来人——裴氏三郎裴济白坦然接过,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碗:“殿下手艺不错。”

      何菁菁笑吟吟地瞧着他:“喝得这么痛快?你就不怕我下毒?”

      裴济白一笑:“长公主殿下想要裴某性命,一句话足矣,不必这般大费周章。”

      他顿了下,似笑非笑地勾落眼角:“再者,若是没了裴某,谁与长公主殿下各取所需?谁又为殿下抓住这一线生机?”

      何菁菁被人用自己的话堵了自己的嘴,倒也不恼:“本宫与裴三郎君素未谋面,却也听说过你不少传言……今日一见,果然是才思敏捷、风姿出众。”

      裴济白没当真:“难道不是面如罗刹、性似修罗?”

      何菁菁:“……”

      坊间传言误人甚多,都道裴家三郎虽为家主器重,却是相貌狰狞、酷似厉鬼,每每于人前露面,必定戴着一副鬼脸面具。更兼性情暴戾,内院隔三岔五运出去几具草席包裹的尸体,相传都是不堪凌虐、被裴三郎君活活鞭笞至死的姬妾。

      如今看来,性情暴戾姑且不论,裴三郎君这张脸实在是天上有、地上无,世间十分颜色,倒有五分在他身上。

      ……至于剩下的五分,自然是被何菁菁收入囊中。

      “流言不足为信,见了裴三郎君,才知什么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何菁菁笑眯眯地说,“比起不尽不实的传言,本宫更想知道,河东七万驻军统帅、下一任裴氏家主,为何没有坐镇太原府,而是在这三不管的鬼地方玩起角色扮演?”

      裴济白一愣,刚打好的腹稿瞬间忘词:“玩、玩什么?”

      何菁菁没留神嘴瓢了,赶紧扯回话题:“这个不重要,要紧的是北律挟三万铁骑南下,朔州城危在旦夕,裴三郎君可曾想好破局之法?”

      裴济白:“……”

      男人收敛起眼角若有似无的淡笑,如果说他方才是一块光华内敛的美玉,现在便是一把锋芒毕露的长刀。

      “北律挟三万铁骑南下?”他目光犀利地盯着何菁菁,“什么时候的事?”

      这刚结成同盟的二位用最短时间交换了信息,于是何菁菁知晓,裴济白原是率轻骑巡视北境防线,不料途中遭遇小股北律骑兵伏击,一场混战下来,谁也没讨到便宜,伤亡堪称半斤八两。

      让裴济白想不到的是,他随身亲卫中竟然出了叛徒,趁他激战方歇、精力不济,用一根淬了迷药的毒针放倒了他。

      阴沟里翻船,不过如此。

      “能把手脚动到裴某贴身亲卫身上,所费心血必定不小,裴某原先不解,幕后之人为何选在这时动用这枚关键棋子,如今算是明白了,”裴济白冷笑了笑,“算计了裴某,困住了魏帅,一石二鸟,绝了。”

      他左侧眉脚生了一颗嫣红如血的小痣,此时仿佛吸收帐内烛光,映照着一张浓墨重彩的脸,越发熠熠生辉。

      何菁菁却无心欣赏美色,脑中飞快盘算着远在朔州的时局:裴康病重,裴济白被俘,自顾尚且不暇,指望他们调兵驰援朔州显然不现实。

      “河东裴氏指不上,关内道与河北道更不会发兵解围,何二这一手不留余地,是要借外虏将魏帅生生困死于朔州城中,”她拧紧眉头,“该从哪破局呢?”

      何菁菁刚想到这里,就听帐外传来隐隐的骚动声,仿佛有大批人马朝着营帐而来,其中间杂着北律人粗砺的呵斥声。

      这情形似曾相识,仿佛多年前,何菁菁以摩尼圣女的身份出使至此时,也曾经历过一遭。

      “上床去!”她扭头低斥,“裹好被子,别露面!”

      裴济白身陷重围尚且不慌不乱,却被何菁菁这一嗓子吼懵了:“什、什么?”

      这小子看着精明,关键时刻却掉了链子,杵在原地半晌没动弹。何菁菁不耐烦重复,直接薅着人领口摁在床上,抖开被褥裹严实了,自己也跟着翻身上床,扯落床帐掩住身形。

      几乎是她刚藏好,脚步声就到了营帐门口,霍璇的声音随即传来:“十一娘,你可睡下了?”

      何菁菁将欲言又止的裴济白一指头摁回被子里,冷冷回道:“就算睡下了,霍卿这一嗓子也够本宫醒转八百回——什么事?”

      霍璇:“适才有一伙匪寇潜入,郎君担心惊扰十一娘,命我等搜查营地各处,确保万无一失。”

      何菁菁嗤笑一声:“霍卿的意思是,要搜查本宫营帐?”

      霍璇沉默片刻:“还请十一娘见谅。”

      “本宫自己的生死尚且操于旁人之手,有资格说不吗?”何菁菁讥刺一笑,“霍卿想搜就搜吧,不过有言在先,本宫已然睡下,你若是撞见什么不该看的,可别怪我没事先提醒。”

      霍璇:“……”

      他大约是想起西山别院时,这位喜怒不定的长公主殿下曾一言不合脱了外裳,大剌剌地敞露肩背任人观赏……

      以及事后,无意中占了长公主便宜的燕未归被隐忍不发的恒王殿下派出京城执行机密任务,接连数月不曾露面,回来时脸色苍白、满身伤痕,险些触碰到何菁菁的右手更是被一刀洞穿,差点就此废了。

      有这么一桩前车之鉴在,霍璇说什么也不敢往营帐里闯。过了大约一刻钟光景,帐帘被人掀开,何元微清冽舒缓的声音徐徐传来:“十一可睡下了?”

      何菁菁一个时辰前刚与这位不欢而散,实在不想见他。但她知道,这时避而不见,何元微明面上或许不会有过激反应,私底下却免不了疑心,因此再没好气,依然应道:“我说睡下了,恒王兄就信了吗?”

      她懒得动弹,干脆将被褥掖好,又将帐帘掀开一角:“王兄有何事?快些说,我乏得很。”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确实“乏了”,她用手背掩住嘴唇,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营帐虽然宽敞,实则无甚遮掩,绕过床榻前的一道木屏风,其间摆设一览无余。何元微若无其事地踱近床头,只见灯火幢幢,伊人如玉,一把长发婉转垂落腰间,衬着精致的眉眼、略显苍白的面容,有种难以言喻的温婉艳光。

      何元微眼底原本含着锋芒,见状闪烁片刻,不动声色地柔和下来:“无甚要事,不过是几个小贼闯入营地,怕他们惊扰十一安寝,特来看一眼。”

      他从床头水盆中拧出巾帕,便要为何菁菁擦拭额头汗渍。何菁菁往后一缩,不着痕迹地避开那只执着巾帕的手:“不劳恒王兄费心,我洗漱过了。”

      若是以往,她拒绝的姿态如此明显,何元微多半已然让步。但是这一回,他不知怎么想的,分明看出何菁菁的抵触,依然坚持着凑上前,用温热的巾帕为她擦拭额头与脸庞。

      何菁菁像是被冰冷阴森的蛇信舔了口,再深的城府都压不下那一瞬的紧绷与憎恶。她蜷起膝盖,藏在被中的手摸到罗袜下冰冷的硬物,刹那间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终于维系住那一丝摇摇欲坠的清明理智。

      她难得的温驯取悦了何元微,语气和神色都越发温柔:“听霍璇说,十一娘用晚食时发了好大的火,可是那侍女用得不顺心?若是不妥,我为你换一人服侍如何?”

      何菁菁心里微一咯噔,意识到何元微起了疑心。

      然而她了解何元微性情,越是这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不过略一沉默便冷笑应道:“恒王兄爱换就换,只是莫要推到本宫头上——叫本宫不顺心的是侍女还是旁人,恒王兄心里没数吗?”

      在恒王府旧人眼中,何菁菁还朝之后心性大变,喜怒不定春温秋肃,一言不合惩治下人是常有的事。
      好比昔日照拂她饮食起居五年的女婢浣云,就被她废了一双手和一副嗓子,至今还躺在西山别院养伤,再不可能沾手稍重些的活计。

      想到旧事,何元微心头疑虑消了大半,温柔揽过何菁菁纤细腰身,替她拢了拢披散后背的长发。

      “我知十一对我多有误解,朔州之事,我日后再慢慢与你解释。只是眼下有一桩疑难,还需十一相助。”

      他觑着何菁菁神色,见她侧脸紧绷成一道极凌厉的弧线,遂低垂眼眸,淡淡阴影投落脸颊,显出几分莫测的平静:“不瞒十一,河东安危,乃至我身家性命都押在这一遭上。”

      “若是十一实在不愿,我不勉强……这条命交与你手,我心甘情愿。”

      话音落下,他亦察觉手下躯体绷紧了几分,一时心中欣慰,只当斯人到底关切自身安危,却不知实情与自己所想原是南辕北辙。

      何菁菁不喜与人近身,那已经不是单纯的憎恶,而是生在心头的伤疤、扎进血肉的毒苗,稍一碰触就锥心刺肺。

      血液被怨毒煎熬,翻江倒海般冲入头顶,将一双眼目熬得通红。她在云遮雾绕的脑海中抓挠了几把,寻见一道长身鹤立的身影,立马死死攥住。

      ——魏某还是那句话,殿下心如冰雪,您就是冰清玉洁,白玉无瑕。但您若自己看轻了自己,纵是天下人皆匍匐于您脚下,您便能从容释怀了吗?

      ——魏某可以护持殿下安危,可以说服圣人与政事堂赐下长公主尊荣,但能否走出那段过往,还要看殿下自己。

      靠着当初马车中振聋发聩的两句话语,她艰难地寻回理智,没让自己表现出过分激烈的反应:“恒王兄算无遗策,谁又能算计去你的身家性命?”

      先一如既往地刺了一句,免得何元微生疑,再适时放低姿态,半是试探半是犹疑道:“到底出什么事了?需要我做什么?”

      她语气虽然讥诮,仔细分辨却能捕捉到一丝极隐晦的担忧,何元微目光柔和下来,伸手理顺她鬓边蓬乱的秀发:“需要你出面时,我自会安排……放心,只需紧跟我,保你凌波踏浪,步步安稳。”

      ***

      何菁菁还算平和的脸色勉强维系到何元微出了营帐,便彻底撂下。她挽着头发走下床榻,将案上烛火熄灭两根,没好气道:“出来吧,还躺上瘾了?”

      床帐再次掀开,扮作番胡侍女的裴济白翻身下床。他方才躲在床榻里侧,将这对有名无实的“兄妹”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一时备受震撼。

      他用“一言难尽”的眼神来回打量何菁菁,半晌缓缓道:“若是下臣没记错,您与恒王殿下是兄妹……”

      何菁菁面无表情:“第一,本宫与何二没有血缘关系。第二,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裴三郎君瞧不出?”

      裴济白:“……”

      “再者,比起本宫这点私密,裴三郎君不如想想,如何破了朔州这一局,”何菁菁眉目森然,分明是精致秀丽的相貌,却有种刀锋横拖的冷肃感,“若是被何二与北律人得逞,河东裴氏与七万河东军虽还姓裴,却与你裴三郎再无半点干系。”

      “你好容易挣得如今的局面,就这般拱手让人,甘心吗?”

      裴济白自然是不甘心的,他能从裴氏后宅厮杀而出,踩着一干嫡庶兄弟爬到未来家主的位子,野心、能力、手腕、心机一样不缺,怎能容忍辛苦挣下的局面,成了为他人作嫁的垫脚石?

      但是当着何菁菁的面,他不能将这份心思表露得过于明显,因此避重就轻道:“若不能活着离开此地,甘不甘心,皆是空谈。”

      他话音顿了片刻,若有所思:“不过,我被挟持来此的途中,依稀听到北律人的对话,大约能猜到恒王殿下要您帮什么忙。”

      何菁菁略带诧异地挑了下眉。

      裴济白:“若我所料不错,此事应与北律军粮有关。”

      何菁菁:“……”

      自家将士还在饿肚子,何二倒操心起北境“芳邻”的吃饭问题,败家也没这种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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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干戈连天起(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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