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1、干戈连天起(十八) ...

  •   营帐之中,烛火通明,何菁菁与那不明来路、不知性别的“番邦女子”彼此对峙,一人蓄势待发,一人姿态散漫。

      “不必紧张,沦落到这个地步,咱俩也算是同病相怜,”她单手支额,对近在咫尺的刀锋视若无睹,拎壶续上奶茶,“我是被人强绑来的,理由嘛……唔,不是那么摆得上台面,你呢?”

      她的姿态太放松、太散漫,根本不像是遭人劫持。来人见识不算短浅,却没见过这般肉票,怔了片刻才道:“我凭什么信你?”

      何菁菁:“除了信我,你有别的路可选吗?”

      来人皱了皱眉。

      “这里是鄂多察,不是中原腹地,五方共处鱼龙混杂,你就算劫持了我,又能走出多远?”何菁菁饮了口奶茶,“但你若与我合作,咱俩都能多一线生机。”

      来人目光闪烁,似有动摇:“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样近的距离,足够何菁菁看清来人面容,他脸上不知涂了什么,强行加深了眉骨眼沟,乍一看与外族颇为相似,仔细分辨却能瞧出端倪。

      “长相和说话口音应是中原人,是走私行商,还是被强绑来的肉票?”她思忖道,“防备心这么深重,不吐露点真东西,只怕没法让他放下戒备。”

      何菁菁琢磨了下,大约是觉得自己这个冒牌长公主的身份没什么好惦记的,因此十分爽快地合盘托出:“我姓何,复名菁菁,封号镇宁……唔,用台面上的话说,就是当朝镇宁长公主。”

      来人:“……”

      他还没从惊愕中回过神,那不知是心大还是破罐子破摔的小公主已然笑眯眯地看来:“礼尚往来,兄弟,你是不是也自报下家门?”

      那人与何菁菁对视片刻,不知信没信她的说辞,手中银光乍旋,刀锋已然离了何菁菁要害。

      “我凭什么信你?”他眯眼端详着何菁菁,“当朝长公主,好大的名号,可不是上下嘴皮一张一合就能冒充的。”

      何菁菁烦了被人牵着鼻子走,眼看这人颇有蹬鼻子上眼的架势,突然勾唇露出一个似诡秘似狡黠的笑。

      “你不必信我,”她懒洋洋地说,“你没得选。”

      没等那人反应过来什么叫“没得选”,何菁菁袍袖挥过,将见底的奶碗扫落在地。只听“砰”一身脆响,碎瓷飞溅,那人瞬间扣住何菁菁手腕,奈何还是慢了一步。

      下一瞬,营帐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十一娘,你没事吧?”

      是霍璇。

      何菁菁任由那人扣住自己腕门,眯眼微笑:“机会只有一次,要不要上本宫这条贼船?”

      霍璇在门口等了片刻,始终没等到何菁菁的答复,情急之下掀帘而入,就听“咣”一下,这回是盛着奶茶的银壶被砸在地上。

      霍璇倏然止步,惊疑不定地抬起头,只见那喜怒莫测的长公主殿下面罩严霜,将杯盘碗盏一股脑掷向跪伏在地的一名番胡侍女。

      “你好大的狗胆!说了这鬼地方的奶茶粗陋,本宫喝不惯,让你换甜酪上来,你听不懂是吧!”

      番胡侍女颤巍巍地匍匐在地,一句话不敢应答。

      霍璇见过何菁菁发火,这刁蛮公主脾气上来,能把茶盏砸了,再命侍奉多年的女婢将洒在地上的茶水一点点舔干净。

      正因如此,他并未生疑,只是有些无奈:“我知十一娘被带到此地,难免心气不顺,可此事与旁人无关,你又何必牵连无辜?”

      何菁菁轻嗤微哂,用一只手勾起那“侍女”下巴:“你是无辜吗?”

      “侍女”不敢抬头看她,哆哆嗦嗦地摇了摇头。

      何菁菁又问:“伺候本宫,可是你心甘情愿?”

      “侍女”狠狠打了个寒噤,似是被她话音中的冷意震慑,用力点了点头。

      何菁菁这才满意:“还愣着做什么?去打热水来,本宫要沐浴更衣。”

      “侍女”忙点头哈腰地退出营帐。

      霍璇匆匆赶回,本是奉何元微之命看顾何菁菁,谁料撞见这样一幕,便知这有名无实的长公主殿下气还没消。

      他能说的、该说的,早在西山别院时便说透了,眼下不知从何劝起,只能旧调重弹:“朔州正值兵乱,王……郎君带你离开也是为你安危着想,莫要同郎君置气了。”

      何菁菁冷笑一声。

      如果说,当初西山别院中,她还没有做好与恒王殿下全然撕破脸的准备,那么此时此刻,揣测到何二背地里的谋算,她连最后一点情面都不想给对方留。

      “恒王兄确实在意我的安危,只是他当朝亲王,受万民供奉,怎就不知将这份海纳百川的心胸分出少许惠及治下边民?”

      霍璇毕竟是部曲出身,词锋有限,被何菁菁怼得哑口无言。正不知如何回应之际,营帐外传来清冽平和的声音:“十一娘长进不小,去了一趟回纥,都开始关心民生疾苦。”

      霍璇立刻抱刀行礼:“郎君。”

      少顷,霍璇退出帐外,何元微在矮案前跪坐下,抬眸扫过一片狼藉的矮几:“怎么,晚食不合胃口?”
      何菁菁皮笑肉不笑地一勾唇:“本来还能吃下,恒王兄一到,便没了胃口。”

      她原先虽也不待见何元微,至少还勉强维系着明面上的和睦,如今兴许是记恨何元微将她强行掳走的旧账,态度越发恶劣,吐出口的每个字都好似长着獠牙,夹枪带棒地刺向当朝亲王。

      何元微眸光微沉,收敛了唇边笑意。

      “十一不必试探,我知你察觉了端倪,事到如今,也不必瞒你,”他淡淡地说,“北律兵临朔州城下,此事我确实知情。”

      何菁菁目光陡然尖锐。

      “我知道十一是怎么想的,你是不是觉得,我明知北律南下却不示警朝廷,此举是置家国安危于不顾,陷边境万民于险境?但十一,你需知道,如今的大夏不仅有外患,更有内忧。”

      何菁菁明知故问:“恒王兄口中的‘内忧’,指的是谁?”

      “十一如此聪慧,看不出来吗?”何元微反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却有人自恃手握重兵,威慑皇权,一念可动京师,一语可镇四境。”

      “此等人物,称不上我大夏朝堂的心腹大患?”

      何菁菁用鼻子喷了口气:“恒王兄不必拐弯抹角,你所指的,不就是眼下正在朔州城中力抗外虏的靖安侯吗?”

      何元微淡笑:“看来,十一对皇叔确是推崇备至。”

      他旋即敛去笑意:“不错,皇叔力抗北律、战功赫赫,是一把无双重器。可这重器一旦不能掌握手中,便立刻成了要人命的凶器。”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更不容利器加颈,这么简单的道理,十一应该明白吧?”

      何菁菁捏着杯盏的手一点点攥紧:“所以,恒王殿下便要引北律人入朔州,借他们的手除了魏帅这心腹大患?”

      她对何元微的称呼从“恒王兄”转为“恒王殿下”,观感变化可见一斑。

      “自三年前阳和关外一役,皇叔对朝廷已然生了芥蒂,这些年虽未明举叛旗,背地里阳奉阴违之举却不少——好比数月前宫城生变,虽是窦定章所为,皇叔却似自始至终都料敌先机,十一就不觉得奇怪吗?”

      何元微神色温和,眼底却显露出极隐晦的冷锐锋芒:“还有这一回,他要从仁安手下捞人,本是轻而易举。可他前脚入城,后脚仁安与裴守庭便死于非命,你真以为他是一时激愤,失了轻重?”

      何菁菁:“……”

      那一刻,长公主入土多年的良心罕见地有“诈尸”迹象,毕竟仁安和裴守庭先后殒命,都是她亲手所为。却没想到何元微滤镜如此厚重,压根没往自己身上联想,而是将黑锅扣在魏暄头上。

      “皇叔心思深沉,非你我可以窥测,有他在朝一日,大夏权柄旁落已成定局,”何元微谈吐温雅,一字一句却都带着逼人戾气,“如今他尚无反心,此事还有转圜余地,可谁敢担保他一世不会起反念?”

      “谁又敢保证,三年前阳河关外的那株毒苗种在皇叔心头,不会生根发芽,令他与朝廷彻底离心?”

      “如此大患,我意欲将其铲除于尚未萌芽之际,有错吗?”

      何菁菁神色漠然,也不知是否将这番话听了进去。

      纵然以何元微的眼力,这一刻都无法透过她严丝合缝的伪装,看穿她心底真实所想。眼见何菁菁没有搭理他的意思,甚至单手托腮,百无聊赖地拨弄灯花打发时间,何元微就像对着一颗精钢铸造的蛋,浑圆、坚硬、水泼不透,毫无下手之处。

      “我知十一对皇叔存有仰慕之心,但你须知,这世上除了皇叔这等将‘忠正’挂在嘴边之人,亦有我这般机关算尽,宁可自污其身,亦要保国祚社稷高枕无忧之人。”

      何元微撂下最后一句话,起身欲走,人已到了营帐门口,就听身后传来拊掌之声,那顽劣公主懒洋洋地笑道:“恒王殿下果然舌灿莲花,连通敌卖国这等勾当,都被说得如此大义凛然。”

      何元微眼眸微沉。

      “你我各有立场,我不曾与恒王兄异地相处过,无法对你的决断指手画脚,”何菁菁悠悠一笑,“我只是不明白,恒王殿下既如此笃定自己所行无错,只管一条道走到黑便是,何必对我说这些?”

      “难不成,你将我将士的大好头颅卖给北律人时,还要我在一旁拍手叫好、摇旗助威不成?”

      因为最后一句冷谑讥刺,何元微走出营帐时脸色淡漠,嘴角再不见那丝温煦笑意,眼底压着形诸于外的冰冷锋芒。

      何菁菁却半点不在乎他的感受,就着刚送到的温热酪浆,将已然凉下的肥羊肋一片片送入口中。

      她赶了一整日的路,身体疲惫不堪,精神却还相当亢奋。几口肉食下肚,甚至隐隐有满血复活的架势,坐在梳妆台前全无睡意,用鹿角梳一点点梳通光可鉴人的长发。

      帐帘“哗啦”一响,有人端着水盆走进来。何菁菁从铜镜中看清来人,眼角微微弯落:“再次出现在本宫面前,是不是意味着阁下已经做好了决定?”

      来人抬起头,正是那假扮成番胡侍女的神秘男人。

      他将银盆摆在床边,上前接过何菁菁手中发梳,撩起一绺长发仔细梳理,压得极低的话语一字一句传入何菁菁耳中:“能被恒王殿下带在身边,女郎果然非同一般……听说恒王殿下与镇宁长公主自幼一同长大,情分非常,我现在相信了。”

      何菁菁心念微动:“你见过何元微?”

      长发在男人掌心缱绻缠绕,好似盛放的花树,他微微一笑:“承蒙长公主殿下坦诚相待,在下也不妨投桃报李——我姓裴,家中排行第三,殿下可以唤我一声裴三。”

      何菁菁:“……”

      她倏尔撩起眼帘,透过铜镜牢牢盯住男人双眼:“你是裴济白?”

      ***

      当晚入夜时分,朔州守军再次击退北律人的一轮突袭,不请自至的芳邻固然没讨得好,朔州守军亦是伤亡惨重。

      丁承宗跟着青砚走到城楼下时,眼珠子差点砸落地上——矗立百年的城墙坑坑洼洼,到处都是饱受战火和投石车凌虐的痕迹。他近乎仓皇地在伤兵中搜寻着熟悉的面孔,直到瞧见坐在一旁,正由两名亲兵帮着卸下铠甲的魏暄时,才长出一口气。

      “还好还好,”丁承宗拍着胸口,“没事就好……魏帅要是有个什么,那丫头非活刮了我不可!”

      然而当铁甲卸下后,丁承宗发现,自己方才那句话说早了。

      魏暄日前为北律人的投石机所伤,左肩处的伤口尚未痊愈,又被铁甲磨得血肉模糊。那狰狞可怖的惨状让丁承宗后背发凉,魏暄却若无其事,半敞上身任由军医处理。

      “长公主殿下,”他不甚明显地停顿了下,细微抽了口气才续上话音,“可有消息传回?”

      丁承宗的反应不算慢,早在察觉何菁菁遭人劫持的第一时间,就命潜伏于河东境内的暗桩搜寻长公主下落。

      正因如此,他才能及时获悉劫持何菁菁的并非臆想中的外族奸细,而是恒王麾下部曲。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也并非太原府,却是往西北而去。

      “殿下一切安好,魏帅不必担心,”丁承宗眼看军医大手大脚地为靖安侯清创上药,心肝肺一股脑乱颤起来,实在按捺不住,连声道,“轻一点……不是兄弟,你手这么重,别你家督帅没噶在北律人手里,先被你捅个对穿。”

      军医:“……”

      他看看皇帝不急太监急的丁承宗,再看着面无表情的自家督帅,握着布巾的手颤了颤,居然不敢往下落。

      魏暄撩起汗湿的眼帘,冷冷盯了丁承宗一眼:“龟兹王大驾光临,只是为了说这些?”

      丁承宗:“当然不是。那丫头不在,我得替她多盯着点魏帅——难得那丫头对谁这么上心,要是在我眼皮底下有个什么闪失,她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魏暄:“……”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盯住丁承宗,一字一顿:“上、心?”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干戈连天起(十八)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