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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干戈连天起(十七) ...

  •   马车辘辘碾过细碎的沙砾,车身极富规律地震颤颠簸。何菁菁撩开车帘,发现窗外已非崎岖山道,一边是荒凉戈壁,一边是连绵草海。

      “车队似乎是一路北上,按路程算,快到大夏与北律交接边陲,”她在心里不动声色地盘算,“是了,这鬼地方原是三不管,北律人来得,中原人去得,走私商队尤爱光顾,连西域胡商都要掺和一脚,你来我往,足能凑成一台大戏。”

      身侧传来那人平心静气的话语:“不想知道,咱们这一趟去哪吗?”

      何菁菁懒得搭理何元微,只管看风景装哑巴。

      何元微不以为忤,兀自温和道:“此行要见之人言语粗鲁、行止俗鄙,等到了地方,将此物戴上。”

      他将一顶帏帽递来,帽檐垂落细密纱帘,足以将大半个身子遮挡得密不透风。何菁菁只瞧了一眼,就嗤之以鼻地丢到旁边,显然不打算戴。

      何元微习惯了她冷面相待,并未勉强:“我违逆你心意,将你强行带来此地,你恼我怨我也是理所应当。”

      何菁菁终于开了尊口:“恒王兄言重了,一回生二回熟,见怪不怪了。”

      何元微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是指七年前强迫自己代嫁和亲之事,想起她在回纥受的种种苦楚以及那一身伤痕,眸光越发轻柔。

      “以往种种,皆是我的过错,我自会尽力弥补,”何元微拉过斗篷披在何菁菁肩头,为她仔细掖好衣领,“带你出朔州,实是情非得已,日后你便知道我的苦心。”

      何菁菁怼道:“别人领情才是‘苦心’,不然便是自以为是的妄自尊大之心。”

      何元微失笑:“真是在蛮荒之地待久了,连带脾性也变了,一身利刺,见谁扎谁。”

      何菁菁:“恒王兄常说举世皆虎狼,若不变了脾性,岂不成了砧板上的香肉,谁见了都想咬一口?”

      何元微摇摇头,不与她争执。

      又行了约莫半日光景,何菁菁确定了此行的目的地。事实上,她对这片“三不管”并不陌生——三年前,她以摩尼圣女的身份密会北律王子,便是打着胡商的名号约在此处。

      时隔多年,她早不记得自己和史思摩扯了什么闲篇,唯一清晰的印象是从虎狼环伺的烂泥潭里,捡到一个伤痕累累的靖安侯。

      也为自己充斥着疯狂、杀戮与血腥的昏暗人生,保留了一束岌岌可危的光。

      想到某个或许正在朔州城楼拼死搏命的身影,何菁菁先是嘴角微勾,但旋即,她想起朔州城外虎视眈眈的北律铁骑,以及何元微话里话外的凶险暗示,目光顿时深了。

      前方五里,巨木立起参天围栏,如云营帐绵延向天。本是水草丰美的世外之地,却聚集了各种肤色、面孔的游商走卒,更有心怀叵测的异邦暗探充斥其中,将好好的“世外之地”卷入喧嚣红尘。

      “这鬼地方叫什么来着?鄂多察……还是鄂多斯?”何菁菁敲了敲太阳穴,皱眉想着,“北律人的地盘就是这点不好,起个名字也七拐十八弯……”

      她正三纸无驴地神游天外,车身剧烈震颤了下,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下。随即,车外传来霍璇的回禀声:“王……郎君,前方有人拦路,似是要咱们停车搜检。”

      何元微神色淡漠:“去看看拦路的是哪一位,再给他带句话,本王原是受邀而至。若是邀我前来商谈之人没有诚意,我也没必要车马劳顿跑这一趟了。”

      霍璇答应着去了。

      与何元微密谋见面的那位似是颇有脸面,霍璇一句话传过去,那边很快放了行。假扮成行商的车队浩浩荡荡驶入驻地,只听“轰隆”一声响,却是驻地大门在身后缓缓闭合。

      何菁菁不愿搭理何元微,却不能不关心他背地里密谋的勾当。然而这话不能宣之于口,否则非但得不到答案,还极容易被何二带进沟里。

      她只能假作若无其事,在马车停稳后掀开一角车帘,就见当先下车的何元微正与一名轮廓深邃的男子闲谈,那人长了一副异域相貌,却穿一身华贵的蜀锦袍子,左腕上戴着个赤金护腕,嵌了枚龙眼大小的红玛瑙。

      宝光灼灼,煊赫晃眼。

      更要紧的是,这位居然也是个熟面孔——当年何菁菁深入草原,与史思摩密会时,这位便是跟在史思摩身边的第一心腹,据说与他还有拐着弯的亲戚关系。

      刹那间,何菁菁的猜测被印证了:“所以,北律南下、朔州被围,背后当真有何二的手笔?”

      一边是为保家国清平,不遗余力地浴血沙场,另一边却是为了一己私欲,不遗余力地背后捅刀。

      两个“不遗余力”摆在一起,还真是令人后背发冷。

      何菁菁一念及此,也懒得理会那二位寒暄什么官面文章,揭开车帘就要往下跳。何元微却如脑后长眼,正好踱回车前,将一只手递到何菁菁面前。

      何菁菁睨了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一眼,站在车辕上没动。何元微却极有耐心,保持着伸手的姿势。

      何菁菁忽然一笑。

      “二郎君这只手可了不得,握着好些人的身家性命,一句话说不对付,翻覆间就能叫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怎敢让你扶我?”

      言罢,她将何元微的手一推,自己拎起裙摆跳下地去。

      ***

      身陷边境的何菁菁固然万般不爽,留守朔州城中的丁承宗日子也不好过。得知长公主无故失踪,主理朔州军务的靖安侯竟然从百忙中抽出一个时辰,专程赶回刺史府。

      见着丁承宗,他二话不说,“呛啷”一声,随身长剑出鞘,森寒剑锋架于丁承宗颈间,上好的龟兹钢倒映出龟兹王微微发白的面孔:“长公主何在?”

      一旁的青砚略带不安,嘴唇张合似是想求情,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那当着长公主的面怂到没谱的龟兹王,通身居然还能挑出两根硬骨头,直面靖安侯威压依然纹丝不动,脊梁骨抻得笔杆条直。

      “殿下听闻太原府变故,为防河东道后院起火,已亲自赶去平乱,”他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还请魏帅稍安勿躁,静候城中,不出十日,援军必至。”

      魏暄却没那么容易被他三言两语说动,脸色比剑光还要森寒:“平乱?殿下乃是当朝长公主,身份贵重,你怎敢放任她以身犯险!”

      丁承宗丝毫不惧:“殿下可不是寻常女子。当年回纥叛乱,是谁于乱军之中送出关键情报,又是谁与中原王师里应外合,拿下回纥王都?这些虽不能放在明面上谈论,但魏帅心里就一点没数吗?”

      魏暄:“……”

      青砚:“……”

      自古天子之军方为王师,这两个字魏暄说得,青砚说得,何菁菁亦说得,可从龟兹王口中说出……真是怎么听怎么别扭!

      虽然想法不同、立场也有分歧,但这一刻,靖安侯与心腹亲卫看向龟兹王的眼神如出一辙,都写着:你是不是脑子被板砖拍了?

      纵然以靖安侯的城府气度,都不由怔了片刻才言归正传:“我随行亲卫皆在府中,你说殿下赶去太原府,身边是谁跟着?”

      丁承宗心说“那我哪知道”,嘴里却故作高深:“殿下历练多年,身边自有几个得力之人,否则当年也没法送出情报,力挽战局之狂澜。”

      魏暄冷冷逼视住他:“魏某凭什么信你?”

      丁承宗只觉脖颈微凉,心知这吹毛断发的利器定是在自己皮肉上划出一道血痕。一旁的青砚神色微变,下意识握住魏暄持剑之手:“督帅!”

      魏暄目光森然地睨过青砚,青砚梗着脖子与他对视,丝毫没有退让之意。

      丁承宗瞧得暗暗纳罕,心说这小子倒也是个性情中人,自己不过是在城门口顺手捞了他一把,他便一改昔日态度,掏心挖肺不吝维护,倒也称得上知恩图报。

      然而这货也有几分倔脾气,何菁菁面前怎么怂包窝囊都无所谓,就当哄自家妹子开心,但是何菁菁不在,他便死活不肯露怯,硬生生扛住了靖安侯的威压。

      “殿下便是知道魏帅定会有此疑心,临走前特意留了凭据,”丁承宗从怀里取出一物,双手奉与魏暄,“魏帅可认得此物?”

      认得自然是认得的,那原是魏暄送与长公主的及笄礼,用整块红珊瑚雕琢成的凤头钗,鳞羽睛目纤毫毕现,簪在那人发髻上,宝光国色相映生辉。

      魏暄伸手接过,脸色却未见缓和:“这是殿下亲手交与你的?”

      他刻意咬重“亲手”两个字,语气深沉莫测,叫人难辨喜怒。

      丁承宗察觉到他身上骤然逼人的戾气,先是不解,仔细想想,突然反应过来,忙赶在靖安侯发作前找补了一句:“正是!殿下说,这是她心头至珍至重之物,此番只身赴险,舍不得有半分损毁,思来想去,还是暂交魏帅保管最为稳妥。”

      “待得她功成归来,再向魏帅索回爱物。”

      魏暄今日快马加鞭赶回刺史府,本是做好了杀人的准备,谁知剑已出鞘,却被“至珍至重”四个字猝不及防地撞了软肋。

      他略抿了抿干涩的唇角,再开口时,杀意与戾气已然消退许多:“殿下……当真是这么说的?”

      丁承宗脑子里想着:不是,我就这么一说,大哥你真信了?

      嘴上却仿佛是和大脑共用一具人皮的孪生兄弟:“在下岂敢假传殿下口谕?魏帅若是不信,等殿下安然归来,亲自询问便是。”

      魏暄摩挲着珊瑚玉钗,小心收入怀中。短暂的思索后,长剑嗡鸣着收入鞘中,他敛下杀意,目光却越发锋锐:“即便如此,你也不该放任殿下赴险……她手无缚鸡之力,若是身陷乱局,如何自保?”

      丁承宗心知自己算是过了这一关,暗搓搓地长吁一口气。

      “这个,魏帅就不必担心了,”他笃定一笑,“殿下确实不比男子孔武有力,但旁人想对付她,却也没那么容易。”

      他话里有话,魏暄不由蹙起眉头。

      ***

      数百里开外的鄂多察营地,何菁菁抱膝坐于营帐之中,火光映出戍守门口的两名部曲身影。她没有贸然行动,而是将手探入长裙之下的鹿皮小靴,隔着靴筒摸到一样硬梆梆的物件。

      那原是朔州重逢时,丁承宗交与她防身的,图样是何菁菁亲手所绘,又事无巨细地标明尺寸、材质,试了十来回方才铸造成功,期间浪费了不少上好精钢,把个丁承宗心疼得直挫牙花子。

      可就连何菁菁自己也想不到,这玩意儿竟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不过眼下还没到与何元微撕破脸的地步,何菁菁放下长裙,将靴筒遮掩得严严实实,继而环顾四周。

      ——这营帐显然是一早准备好的,床榻桌案一应俱全,床边甚至摆了个描金镂雕的梳妆台。何元微将她安顿其中后,人便不见了踪影,想必是去与那位北律王子身边的“贵客”详谈。

      要说何菁菁不好奇他二人商谈什么,纯属扯淡。但她心知肚明,何元微心思缜密、见微知著,刻意打探决计探听不出,倒不如以不变应万变,说不定还能将这块“铁板”撬开一线缝隙。

      她打定主意,干脆将长公主的“骄奢顽劣”演绎得十足十,扬声唤道:“有没有人啊?本宫饿了,要用饭食!乏了,要梳洗更衣!有没有人伺候!”

      帐外沉寂片刻,“哗啦”一声撩开帐帘,一名番胡模样的女子手捧托盘,低头进了营帐,将烤得焦黄喷香的羊腿和面饼摆上矮案。

      何菁菁是真饿了,从方才开始,腹中便轰鸣不止。偏生那番胡女子侍奉得极精细,手执银刀片下羊肉,整整齐齐地码于银盘中。

      何菁菁给自己倒了杯奶茶,忽然觉出不妥:那番胡女子半低着头,结成小辫的乌发遮掩住大半张脸,瞧不太清五官容貌,可单凭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已是世间罕见的倾国之色——比之自己亦是不遑多让。

      然而此人骨架却是异乎寻常的高大,莫说中原女子,便是相较胡人也要高挑许多。

      何菁菁瞧罢,心里有了计较:“人都说我是殊色倾国,我瞧姐姐倒是比我更好看。想不到这苦寒贫瘠之地,竟能养出姐姐这般如花美人,若是跟了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下半辈子生计不愁。”

      这番话学足了京中登徒子,手亦不老实,直接勾上那番胡女子下巴。指尖与皮肉触及的一刻,她便觉得不对,原来这人眉目精致,几可与女子混作一谈,脖颈却生着突起,怎么摸怎么像是男子喉结。

      “果然!”

      下一瞬,何菁菁眼前寒光乍起,那原本用来片肉的小银刀不知怎地抵在喉间,一双冷如秋水的眸子相距咫尺地逼视住她。

      “别声张!”那人森然开口,容色堪称冠绝,腔调却是不折不扣的男子,“否则,我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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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干戈连天起(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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