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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干戈连天起(十六) ...

  •   类似的判断,早在北律攻城之前魏暄就已做出。如今旧调重弹,何菁菁并不觉得惊诧,只是有些不解:“皇叔如何知晓?”

      她口中发问,手底也不闲着,极利索地抹好伤药,又用纱布将伤口包扎妥当,末端依然是打了个妖娆的蝴蝶结。

      魏暄皱眉扫过自己肩头,那蝴蝶打得活灵活现,一口气吹过便能活过来似的。他这回倒是没有瞪视何菁菁,随手拉起衣襟,指尖不着痕迹地掠过蝴蝶翅膀。

      “朔州地处冲要,之前没少面对北律轻骑。结果无一例外,都被太原府调派援兵击退,有几次更被截断后路,险些前后包抄。”

      魏暄若无其事地绕过屏风,就着案上舆图为何菁菁讲解:“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若非饿疯了,北律人断不会打朔州的主意。”

      何菁菁反应极快:“吃过那么多次亏,谁还上赶着送菜?这帮北律人要么是脑子进水,记吃不记打。要么是……他们笃定太原府不会发兵驰援?”

      意识到这番猜测背后的意味,她瞳孔急剧收缩成一点。

      何菁菁能在回纥教王手下反戈一击,并不缺乏基本的侦察与反侦察意识——早在第一拨轻骑没能及时返回之际,她便传信自己潜伏城外的得力部下即刻赶往太原府,探听裴氏动向。

      这封信报不知经历了怎样的变故,本该于当天传回,却生生延迟了三日之久。待得传到何菁菁手上时,寸许长的纸卷已然被狼烟和血腥气腌入味了。

      传信的并非寻常信鸽,而是一头牙尖嘴利的猎隼。许是途中受战火波及,猎隼翅膀上沾着斑斑血痕,显然是拼了命,才将这份关键信报送回主人手中——

      太原有变,裴康病重,不能理事,一应俗务由其嫡出七子代劳。

      裴三郎不知所踪,疑似遭人挟持。

      何菁菁:“……”

      短短数十字的信报,却似一记惊天大雷砸落,以长公主殿下的城府都有些扛不住。

      “太原府出事,裴康重病,裴三郎遭劫,”何菁菁揉着额头,“发生这么多变故,却连一点水花都没打响,姓裴的能不能行?河东到底还是不是裴氏地盘!”

      这一回,有幸聆听抱怨的只有丁承宗,一个国朝长公主和一个龟兹王,对着一张轻飘飘的纸条大皱其眉。

      纸条轻如鸿毛,其下压着的北境军情与千万边民却是重逾须弥。

      “潜入太原府的是你身边的止水,她没能在第一时间传回信报,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太原府眼下的局面,已经棘手到连她也只能勉强自保。”

      姓丁的大约是个饭桶转世,那张嘴就不能有片刻消停,先是寒具,再是玉露团,最后拿透花糍溜了个缝,梗着脖子直打嗝。

      “你那小侍女看着娇弱,身手如何,你我都心知肚明——刚及笄的小丫头片子,没势力没拥趸没双商,能跻身摩尼教五明子之一,靠的就是顶尖的武学修为。”

      “连她都被逼到这份上……啧啧,太原府眼下该不会成了火山口,稍微靠近些就得外焦里嫩吧?”

      何菁菁将字条来回瞧了十来遍,每个字……乃至每一笔的锋触位置都刻在脑海里,才移到烛火上烧成一把灰烬。

      “止水未曾求援,可见处境固然艰难,但以她的身手,还不至于遇到危险。”

      她闭上眼,远比外表强大的理智在这一刻占据上风,局面越是风急火燎,她的思维越是冷静清明,仿佛是超脱时局的第三只眼,自云端投落居高临下的视线。

      “她不会夸大其词,反而有些内敛淡漠,再焦灼的局面由她看来,也比实际缓三分——这次却用了‘有变’‘病重’之类的字眼,可见太原府的确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

      丁承宗忽然听出不对:“等等,你该不会是……”

      何菁菁几乎与他同时开口:“我想去太原府看看。”

      丁承宗的不祥预感成了真,那一刻简直不知作何反应,只能用手掌盖住上半张脸。

      但他跟何菁菁相识多年,太清楚这女人的尿性,甚至都没动开口劝阻的念头,直截了当地问道:“要我陪你一起吗?”

      何菁菁思忖片刻,摇了摇头:“朔州城内留了不少暗桩,这么大一盘家业,总得有人坐镇,必要时兴许能派上用场。”

      丁承宗又问:“靖安侯那边如何交代?你若是一声不吭跑了,他可不会给我‘坐镇大局’的机会,不拔刀斩落已经是心慈手软了。”

      何菁菁用力掐了把眉心。

      她习惯了独来独往,一个指令下去得到立刻的贯彻执行,在此之前,从未被“旁人”左右过决断。

      深受倚重的心腹部下不行,与她亦盟友亦知己的丁承宗也不行。

      这是她第一次被某个人名牵绊住脚步,想到她不告而别后,那男人可能有的反应,何菁菁就不止眉心,连额角都隐隐抽痛起来。

      “他要部署朔州防务,要正面硬扛北律铁骑,还要提防外族细作趁机作乱,已然分身乏术。我若挑这时候‘失踪’,不是平白分他的心吗?”

      这念头甫一冒出,就生出繁杂庞大的根系,看着不甚强大,却牢牢缠缚住何菁菁的脚步。

      丁承宗察言观色,如何瞧不出她此刻的迟疑?刹那间,他仿佛看到一头猪无师自通了轻身功夫,踮着脚尖飞上树梢,整个人惊在原地。

      “什么情况?这死丫头是在犹豫吗?”他匪夷所思地想,“为了……那个姓魏的?”

      想他丁承宗与何菁菁相识不下五六年,知根知底推心置腹,一起经过生死、一同共过荣辱,连摩尼教王都是联手揍趴下的……尚且没法在她决策中占据一个影响力十足的地位。

      那个姓魏的……他凭什么?

      脸吗!

      “或者,我走之前,和魏帅交代一声?”何菁菁沉吟道,“此事干系重大,本不该瞒着魏帅,只是太原府情形如何尚不确定,贸然说出,我怕分他的心。”

      丁承宗一个白眼险些翻上天去。

      “虽说嫁出去的妹子泼出去的水……但你俩八字还没一撇,这就开始当街虐狗了!”他不忿地想着,“老子好歹算你半个哥,怎地没见你对我这般体贴入微、处处着想!”

      ***

      自当晚马车上的一番深谈后,何菁菁好似紧箍心底的一道枷锁骤然打开,眼角眉梢的乖戾之气被一举镇压,行事也有意无意地多了几分余地。

      但她没想到的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她虽有心找魏暄交代明白,奈何旁人不给她这个机会。

      第一个发现何菁菁被人劫走的是丁承宗。他每日上门蹭饭,按时报到成了雷打不动的习惯。当搜遍全府也没寻见长公主殿下的身影时,丁承宗第一反应是“卧槽,这丫头又一个人跑了”。

      然而旋即,他意识到不对。

      如果是几个月前的何菁菁,的确干得出这种事。可就在几个时辰前,两人刚在书房进行过一场开诚布公的交谈,丁承宗不认为何菁菁会在这时不告而别。

      而当丁承宗于后院无人处捡到一只遗落暗角、瞧着十分眼熟的珊瑚玉钗时,更验证了最不祥的猜测。

      “——卧槽!”

      有那么一时片刻,丁承宗的冷汗涔涔而下:“挑什么时候不好,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人掳走……妹子,你是嫌局面不够乱?”

      还是担心靖安侯的长刀不够锋利,斩不落龟兹王的人头?

      实事求是地说,何菁菁没想着坑丁承宗,但变故来得太突然——见到那黑衣人以熟悉的身法出现在面前时,她猛地意识到北律攻城与太原府变故背后或许有着更深更隐晦的缘由。

      于是电光火石间,她遵从了最本能的反应:假作毫无还手之力,任凭不请自至的黑衣人将自己打晕。

      再次醒来时,黯淡的天光已然亮起。何菁菁蜷缩在软衾中,后颈隐隐生痛,意识还没完全清醒,人已习惯性地压制呼吸,将其保持在昏迷前的同一频率。

      然后,她听到身旁传来隐隐的对话声。

      不出所料,其中一人是霍璇,依然是何菁菁熟悉的口吻,稳重中透着忧心挂怀:“……没露行踪吧?”

      另一人的声线有些陌生,何菁菁回想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燕未归:“精锐都去守城了,刺史府只剩些酒囊饭袋,谁能留意到?”

      “那便好,”霍璇长出一口气,“万幸接应出十一娘,若是被战事波及,你我百死莫赎其罪。”

      燕未归冷哼一声:“王爷对她前有救命之恩,后有养育之情,她却半点不念,实在是忘恩负义至极!我不明白,王爷为何还要管她的死活!”

      “这话休要再提!”霍璇厉声斥道,“王爷待十一娘如何,你也是看在眼里,这话若被王爷听到,十条命也不够你填的!”

      燕未归冷哼一声,显然没往心里去。

      “再者,王爷与十一娘之间……唉,恩仇纠葛,哪里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霍璇叹息道,“我只盼着这一遭过后,十一娘能明白王爷的良苦用心,自此举案齐眉、顺心遂意。”

      装睡的何菁菁用鼻子轻轻喷出一口气,心说:做你的春秋大梦!

      紧接着,她听到燕未归说:“咱们就这么走了,朔州又当如何?真将这冲要之地拱手送与北律人?”

      “放心吧,”霍璇说,“朔州有靖安侯坐镇,纵然城破,北律人也必定伤亡惨重。届时,以裴七郎的名义召集河东守军,必能一举夺回城关。”

      何菁菁:“……”

      “何二居然跟北律人搅合在一起?他还记不记得自己姓什么!”何菁菁一边竭力抗拒卷土重来的困倦,一边狠狠咬住嘴唇,借由那一瞬的锐痛驱散笼罩意识的迷雾,“不,他没那么蠢!”

      何元微再清贵、再失势,到底是当朝亲王。朝廷姓何,他的富贵尊荣才有地方安放,若是北律破关、大举入侵,半壁江山卷入狼烟,他这个何氏嫡系子弟能捞着什么好?

      是脑子被板砖拍了,还是有受虐的毛病!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何菁菁思忖,“何二自始至终都没打算将朔州城让与北律人,他只是想借刀杀人——借北律人之手除掉坐镇朔州的魏帅,再借魏帅之手削弱大举南下的北律铁骑,待得两败俱伤,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一石三鸟,滴水不漏。

      “这算盘,打得也忒精了!”陷入黑沉之际,何菁菁仍不忘咬牙切齿地琢磨,“好啊,咱们且走着瞧。”

      端看这何二的谋算能不能成!

      可能是这些时日的奔波疲惫一股脑发作出来,也可能是有心人不愿她过早醒来,接下来的一段时日,何菁菁就没有完全清醒的时候。但凡她隐约有要醒的意思,便有人扶起她头颈,掰开下巴,将一股香甜的酪浆喂入口中。

      随后没多久,她便昏沉沉地再次陷入睡梦之中。

      真正醒来是一日后,她依然裹着柔软的被衾,身下的“床铺”却是活动的,有节奏地颠簸颤动。

      那是一辆宽大的马车,铺着极厚实的氍毹。靠里坐了人,长挑身形投下幢幢暗影,影子里躺着何菁菁,面颊枕着那人膝头。

      何菁菁过电般撑起身,奈何高估了自己的体力,手足软得发颤,险些一头栽回去。幸而身后之人扶了她一把,又将她身上的软褥往上拉了拉。

      “别急着起身,多躺一会儿,当心头晕,”那人的嗓音是听惯的清冽舒缓,透着尽在掌握的从容,“莫慌,我并未恶意。”

      何菁菁却不听他的,哪怕乏软得厉害,依然强撑着挪到离那人最远的角落,表情收敛成毫无波动的冰冷漠然:“居然劳动堂堂亲王不远千里奔波至此,看来朔州这台戏是越来越精彩了,恒王兄。”

      何元微早有预料,并不计较她的戒备疏离:“你天性爱热闹,难怪耽于城中不愿离开。但你须知,有些戏,粉墨登场亦是无妨,有些戏却是只可远观,不能近赏。”

      何菁菁懒得与他多言,然而这车上没有第二个活物,又不能不开口,简直憋屈得要死:“你要带我去哪?”

      她睡得头发微蓬,一缕乌发自髻上松脱,滑落面颊。绿云似的发髻上没了那支艳红扎眼的珊瑚玉钗,何元微瞧着舒爽许多,神色转为柔和,伸手想为她拨开乱发。

      何菁菁却往后一缩,避之唯恐不及的架势仿佛金尊玉贵的恒王殿下浑身带毒,稍有触碰就会皮溃肉烂。

      “你总觉得皇叔是不可战胜的,以为攀上皇叔便能高枕无忧,却不知长堤崩离,不过片刻,泰岳倾倒,只需一夕。”

      何元微淡淡地说:“你或许见过这个世道最黑暗的一面,却从未在无人保驾护航的前提下涉过深水暗流。”

      “我带你去看看平静表象下的‘暗涌’,等看完了,你便知道,皇叔有没有这个能耐带你涉水踏浪,如履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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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干戈连天起(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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