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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干戈连天起(十五) ...

  •   当晚敲响三更后,马车从后门进了刺史府。

      短短数日,朔州城一二把手相继殒命,偌大的刺史府没了主人。靖安侯干脆堂而皇之地接手朔州政务,顺带将最宽敞、最华丽的主院收拾出来,将长公主殿下安顿其中。

      河东之地气候干燥,这一夜不知从哪卷来一阵水汽丰沛的风,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马车停稳后,自有亲卫送上油纸伞,等了半天却不见自家督帅下车。

      送伞的亲卫摸不着路数,试探问道:“督帅?”

      马车里一片安静。

      一帘之隔,魏暄没有搭理等候在外的亲卫,只是定定看着身旁——被他盯了半晌的何菁菁偏头瞧向窗外,死活不与魏暄对视。

      “魏某今日所问之事,已然有了答案。但殿下心中所惑,除了你自己,谁也解答不了。”

      “魏某还是那句话,殿下心如冰雪,您就是冰清玉洁,白玉无瑕。但您若自己看轻了自己,纵是天下人皆匍匐于您脚下,您便能从容释怀了吗?”

      魏暄将手掌递去,掌心中躺着一只红艳的珊瑚玉钗。那原是他送何菁菁的及笄之礼,那小公主虽然顽劣,却对他所赠之物爱惜至极,形影不离地戴在发间。方才挣得太厉害,这才松脱掉落。

      “魏某可以护持殿下安危,可以说服圣人与政事堂赐下长公主尊荣,但能否走出那段过往,还要看殿下自己。”

      他勾起一缕垂落何菁菁鬓畔的发丝,不甚熟练地绾成发髻,又用发簪固定:“朔州风雨欲来,魏某无法时刻照拂殿下,接下来的路,只能靠殿下自己走了。”

      车外亲卫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自家主帅掀帘下车。早有亲卫将撑开的油伞罩过魏暄头顶,魏暄亲手接过,旋即对马车方向递出一只右手:“殿下?”

      片刻的沉寂后,车帘掀开,姣色玉照的长公主矮身钻出,盯着探到面前的手瞧了片刻,试着回握住他宽厚的手掌。

      魏暄一把握住,扶着她下了马车。

      从后门到主院,路程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庭院中弥漫着一股清润的草木香,淅淅沥沥的雨丝敲打在纸伞边缘,发出韵味悠长的响动。

      魏暄将大半伞面撑过何菁菁头顶,自己半边肩膀倒被淋得透湿。何菁菁背手身后,长靴踩在积水中,从一开始的略显拖沓,到逐渐轻巧明快,仿佛被谁扒开胸口,将压住心头经年的重石强行剜去。

      起初固然痛彻心肺,可缓过劲来,又觉得说不出的开怀松快。

      魏暄观其神色,便知这小公主看着柔弱,实则执拗倔强,哪怕一时钻了牛角尖,经自己一番劝解,也已回过神来。

      他绷紧的肩背亦随之松弛,纵然朔州城外尚且陈有三万北律铁骑,却拦不住靖安侯舒展眉心,露出欣慰之色。

      “自明日起,魏某大约会驻守朔州大营,城中诸事只能托付殿下,”魏暄缓缓道,“臣已叮嘱了府内长史,殿下若有什么,只管吩咐他便是。”

      何菁菁有些诧异:“那老小子瞧着是个迂腐货色,让他听本宫的,他肯吗?”

      魏暄:“臣将一半亲卫留给殿下,他若不愿,殿下只管将人交与陆钊,他知道怎么做。”

      何菁菁挑了挑眉:“所以,陆钊果然是皇叔的人?”

      魏暄:“……”

      他不留神说漏了嘴,却也并不觉得十分懊恼,毕竟安插眼线只是权宜之计,原也没想瞒何菁菁一辈子。

      “陆校尉曾于玄甲军中服役,与魏某也算有几分同袍之情,”魏暄平和说道,“殿下初入京城,起居出行难免不惯,魏某听闻陆钊入了公主府,便叮咛他多看顾殿下。此事未曾向殿下禀明,是魏某之过。”

      何菁菁自不会为了这点小事与魏暄计较,但魏暄这么说,她不上赶着顺竿爬,简直辜负了“顽劣”的评语:“既是小皇叔之过,你准备如何弥补本宫?”

      魏暄笑了笑:“殿下想让魏某如何弥补?”

      何菁菁两只手背在身后,专挑碎石尖利处落脚,每一步都在积水上化开浅浅涟漪:“眼下大敌当前,本宫不论说什么,皇叔怕是都无暇理会。等解决了朔州城外的北律人,你我再详谈不迟。”

      魏暄哑然失笑。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主院门口。魏暄止步檐下,目送何菁菁踮脚跳上石阶:“这两日,朔州城中不会太平,殿下坐镇刺史府,无事便少出门吧。”

      何菁菁用鼻子喷了口气,难得没与魏暄唱反调:“知道了,本宫尽量。”

      魏暄听到“尽量”两个字,眉头不由蹙起。但他知道,这小公主牛心左性,逼得狠了只会适得其反,于是转了话头。

      “魏某不在城中,殿下若遇意料之外的变故,可向龟兹王求助,”他将手指关节挨个捏过一遍,逼着自己吐出这心不甘情不愿的一句,“不过魏某依然以为,此人心机深沉,可用,但不能全然相信。”

      何菁菁有心为靖安侯与龟兹王调停梁子,奈何这二位八字不合,打从第一眼就看不对付,花再多力气也没用。

      紧接着,她意识到魏暄的弦外之音:“什么叫意料之外的变故?”

      魏暄本不欲多说,但朔州军情危急不是能瞒住的,他唯恐何菁菁将局面想得太乐观,遇事反而措手不及,权衡再三,还是隐晦地提点了一句:“倘若援军能及时赶到,朔州便无大碍。”

      何菁菁将这话回味片刻,不难得出一个耸人听闻的结论,一时收了笑意:“皇叔的意思是……朔州援军未必会及时赶到?”

      ***

      论及谋算人心,何菁菁或许已然出师,能和恒王这种老狐狸掰一掰腕子。但是论及战事用兵,她拍马也赶不上靖安侯。

      好比三天后,派去太原府求援的轻骑始终没有回音,而北律大军已然在朔州城下安营扎寨,旌旗摇曳、长刀泛雪,俨然是不死不休的态势。

      她便知道,靖安侯那个乌鸦嘴一语成谶。

      “已然三日,太原府还没回信传来?”

      何菁菁占据了主院,原属于裴守庭的书房自然归其所有。此时此刻,宽大的条案上摆得满满当当,除了笔墨纸砚,便是如山的卷宗文档。长公主娇小的身量往案后一坐,被遮挡得严严实实,几乎瞧不出来。

      屋里不止她一人,靠窗站着青砚,伤势虽没完全复原,却不影响他抱着手臂拗造型。案前蜷着丁承宗,虽是“阶下囚”之身、前途难卜,却浑不拿自己当外人。

      他大剌剌地将案上的茶水点心据为己有,三两下就解决了一盘巨胜奴,清脆的“咔嚓”声听得青砚眼皮直跳。

      “没有,”青砚强迫自己从姓丁的身上撕开视线,如实回禀,“已经派了两拨人马送信,至今无音信传回。”

      何菁菁拧紧眉头,调转笔杆敲了敲案沿。

      “不应该啊,”她沉吟道,“从朔州到太原府,快马加鞭不过一日一夜,裴三郎就是个属王八的,回信也该送到了。”

      丁承宗习惯了长公主殿下时不时爆两句粗口,青砚却是微微一皱眉,心说:幸好没被督帅听着,否则这小殿下逃不过一通数落。

      “依照路程推算,回信确实应该送到,但太原府至今毫无动静,仿佛压根不知道北律人已然大军压境。”

      青砚说到这里,也觉得不对劲:“裴家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朔州毕竟是姓裴的地盘,他就算与督帅不对付,也不至于将这兵家必争之地拱手让给北律人吧?”

      何菁菁心头“咯噔”一下,后知后觉地想起魏暄与裴氏之间还有一桩无解公案。

      “听魏帅的意思,裴康如何姑且不论,他儿子裴三郎还算明事理,干不出因私废公的混帐事,”她用手指蹭着上唇,“但魏帅似乎已然料到,太原府不会那么痛快派出援兵……”

      她正思忖不决,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异样的动静,晴天闷雷似的,震得窗棂嗡嗡作颤。

      何菁菁却觉得似曾相识,稍一细思,脸色遽然变了:“是旋风炮!”

      所谓的“旋风炮”,其实是一种小型投石器,威力或许及不上何菁菁交给摩尼教王的单梢炮,却便于运输,机动性强,一旦激发,投出的乱石犹如狂风暴雨般卷向城头,故名“旋风”。

      “北律人竟然携带了旋风炮!”何菁菁拍案而起,神色悚动,“那魏帅……”

      她大约是觉得后半句话不祥,临到唇边又强行咽下,提着裙角匆匆跑出去。青砚和丁承宗慢半拍回过神,不约而同地抢上前,又在狭窄的门口处挤成一对憨头憨脑的门神。

      长公主座驾赶到城门口时,朔州守军刚击退北律人的一轮攻势。虽说是战斗规模不大,依然伤了好些守军,一个个贴着城墙根或躺或蹲,身上沾着斑驳血迹,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同袍的。

      何菁菁刚跳下马车,就被裹挟着浓重烟尘的腥风撞了胸口。她面不改色,从一水灰头土脸的守军中认出魏暄身边一名亲卫,抬手将人招过来。

      “你们督帅呢?”她来不及寒暄,开口直奔主题,“没伤着吧?”

      亲卫抹了把脸上灰土,认出是何菁菁,也没瞒着:“狗娘养的北律人动用了投石器,督帅被碎石擦过肩膀,现下正和陈元将军他们商议防务……”

      何菁菁不待他把话说完,转身就跑。

      魏暄的确是在朔州大营,适才乱石如雨,士卒多有损伤,连四境主帅也不例外——一片棱角锋利的碎石擦过肩头,划出深达三分的口子,伤口斜贯胸膛,看着像是要将人一劈两半

      何菁菁赶到时,帅帐之中立起屏风,以陈元为首,众将围着舆图商议加固城防。魏暄的声音却是从屏风之后传出,听着沉稳无澜,与平时无甚区别。

      “……今日不过是投石问路,北律人试出朔州虚实,下一次便会倾巢来攻。以朔州如今的兵力,最多抵挡半月,若是十日之内,太原府不调援军,那么朔州便……”

      魏暄说到此处,不甚自然地吸了口气,话音亦随之断了片刻。但随即,他缓过一口气,若无其事地续道:“……以朔州现下的兵力武备,怕是难以为继。”

      虽说接连两拨轻骑都没回信,陈元却对太原府……或者说,对坐镇太原府的裴氏父子深信不疑:“节帅定会派兵支援……就算节帅有所顾虑,三郎君也不会坐视不理!”

      魏暄不置可否:“陈将军如此笃定不失为好事。只是大敌当前,援军一日未至,便一日不能掉以轻心,魏某以为……”

      “以为”如何尚未出口,帅帐帘子忽然被人掀开,紧接着,长公主清脆的声音攘得满帐皆是:“听说皇叔伤着了?本宫带了上好的伤药,特来探望。”

      半刻钟后,众将陆续退下,偌大的帅帐只余靖安侯与长公主两人。何菁菁换了利落的胡服袍子,脚步轻快地绕过屏风,恰好看见魏暄拉起衣襟,试图遮掩住肩头那道甚是吓人的伤口。

      然而他刚抬起手,就被一只皓白如玉的腕子摁住。

      “藏什么,打量本宫没见过活人挂彩?”何菁菁凉凉说道,“小皇叔可是勇冠三军的主儿,却在这小小的朔州城中翻了船,你猜消息传回西北,你麾下的玄甲军会不会笑掉大牙?”

      她一边说,一边百无避忌地撩开魏暄衣襟,下一瞬就被那道横贯肩头、血肉翻卷的伤口撞了视线。

      何菁菁喉头微窒,再开口时,语调轻缓了许多:“怎地如此不小心?”

      魏暄闭着眼,纵然伤得不轻,坐姿依然端正笔直:“有个小将士没及时躲开,替他挡了下……”

      他忽而从牙关里抽了口气,因为何菁菁拔下头顶银簪,就着帐中篝火炙烤消毒,然后将伤口处刚敷上的伤药一一剥去。

      魏暄:“你做什么?”

      “你们军中的伤药是什么鬼德行,我大概知晓一二,能止血就成,旁的可不会顾及,”何菁菁从怀中摸出个白瓷小瓶,用干净帕子蘸了少许,一点点涂抹在伤口处,“这是本宫盯着配的,能祛瘀止痛、止血生肌,比军中用得强些。”

      魏暄虽未睁眼,却能感觉到那根手指是如何轻柔辗转过胸口,肌肤相触的部位激起层层缱绻热流,藤蔓似地纠缠心头。

      他突然叹了口气,像是实在耐受不住,握住那只不知是上药还是捣乱的手:“魏某之前与殿下所言,殿下似乎一句也没记着。”

      何菁菁颇有些无辜:“小皇叔说过那么多话,指的是那句?”

      “魏某曾告诉殿下,不要对旁人做出此等举动,”魏暄睁开眼,“不是谁都有定力将殿下拒之门外。”

      何菁菁有些好笑,偏又故作正经:“记得啊!可小皇叔说的是莫要对旁人如此,你又不是旁人。”

      魏暄抿了抿干涩的唇角,刻意忽略那句“你又不是旁人”在心头掀起的无声滔浪:“之前,是魏某托大了。”

      何菁菁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的言外之意——魏暄的原话是“不是谁都有我这般定力”,如今却推翻前言,一句“托大”已然将靖安侯此刻的心旌动荡昭显无遗。

      有那么一时片刻,何菁菁嘴角难以抑制地翘起,被逮住的手也越发不安分,甚至偷摸勾起拇指,用指腹在魏暄手腕内侧轻蹭。

      那靖安侯却板着一副不解风情的死人脸,用一句话压住此刻蠢蠢欲动的旖旎氛围:“若我所料不错,太原府应是出了意料之外的变故。朔州,大约是等不到援兵了。”

      何菁菁瞳孔骤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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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干戈连天起(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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