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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干戈连天起(十四) ...

  •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端,即便是军汉扎堆的军营也不例外。得知魏暄来意,朔州军上至中郎将陈元,下到寻常都尉校尉,全都如临大敌地抻紧了皮,看着魏暄的眼神活像见到一头闯入狼群领地的猛虎。

      何菁菁百无聊赖地听了一会儿,发现陈元左一个“侯爷恕罪,此事干系重大,末将实做不了主”,右一个“末将已然派快马赶往太原府,待得节帅亲临,您与他详谈便是”,嘴里跑的马快能兜着朔州城溜达一圈,只是没一个字切入正题。

      她实在不耐烦,干脆利落地打断道:“裴节帅是否亲临姑且不论,他赶来之前,朔州上下听谁的?”

      陈元:“……”

      他其实一早留意到靖安侯身边的“小随从”,也察觉了“他”远比寻常男子纤细的身量。只是联想起世家郎君淫逸狎昵的行事做派,不曾明目张胆地点破,却不想这女子如此大胆,竟敢在军帐之中妄自插话。

      陈元不愿得罪靖安侯是一回事,看不上他携女眷出入军营是另一回事。如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自己撞上来,他顺势调转刀锋,勃然作色道:“你是何人?本将与侯爷说话,岂有你插嘴的份!”

      何菁菁等的便是他主动发难,非但没被此人久经沙场的戾气吓唬住,反而笑吟吟地偏过头:“小皇叔,你说本宫问得有理吗?”

      她刻意咬重“小皇叔”和“本宫”,不出所料地看见陈元变了脸色:“侯爷,这位是……”

      魏暄如何听不出何菁菁有意帮腔,十分上道地应下:“臣以为,长公主殿下所言甚是。”

      仿佛一个晴天霹雳猝然落下,震得陈元三魂没了七魄,他嘴巴徒劳地一开一合,好不容易才找回声音:“长……公主?”

      何菁菁趁他没回过神,咄咄进逼道:“听陈将军方才的意思,似乎想主理朔州军务?本宫思量着,倒也合情合理,毕竟将军坐镇朔州多年,熟知本地民情,办起差来自是如鱼得水……”

      陈元活了三十来年,从没出过河东地界,还没从“乍见贵人”的震撼中缓过神,又被长公主殿下扑朔迷离的立场弄晕了头。

      魏暄却知道这心性顽劣的长公主必有下文,随手捧起早已放凉的茶水,不慌不忙地饮了口。

      “这么着吧,在裴节帅回信前,朔州军务先由陈将军打理着。自然了,本宫盘桓朔州期间,一应防卫事宜也交由陈将军安排。”

      何菁菁笑眯眯地看着冷汗涔涔的陈元,加了最后一味猛料:“陈将军,本宫的安危都交托到你手上,稍有差池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你要……好、好、上、心哦!”

      陈元出身武将,素来只和直来直往的军汉打交道,冷不防遇见长公主这等胡搅蛮缠的路数,被“抄家灭族”一顶天大的帽子扣脑门上,整个人都懵了:“殿下、侯爷,这……”

      何菁菁却不给他推脱的借口,径直起身:“不如这样,从此刻起,本宫便入住朔州大营——想来这朔州城中,再没有比大军驻地更安全的地方吧?”

      “当然,本宫盘桓期间,日常用度、起居饮食,还要劳烦陈将军费心打理。”

      陈元:“……”

      他好容易将搅成浆糊的脑袋刨出一条缝,品味出何菁菁话中深意,脑子里顿时“嗡”一声。

      陈元难以置信地转向魏暄,只见靖安侯放下茶盏,对他露出一个堪称友好的微笑。

      “长公主殿下青眼有加,这等荣宠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他淡笑着说,“陈将军,可要好生惜福啊。”

      陈元一点也不想珍惜这天外飞来的“福气”,他虽是粗人,却也看明白长公主与靖安侯一唱一和,无非是为了将朔州守军的调度权握于掌中。

      原本陈元可以仗着“地主”的便利抗争一二,但长公主这神来一笔叫他着实招架不住,只好将主动权和烫手山芋打包丢出去。

      “侯爷手握帅印,有权调度四境兵马,自然您说什么是说什么,”他到底留了个心眼,没把后路全然堵死,“只是我等终究隶属河东军麾下,待得援军赶到,如何部署如何调配,还要看节帅的意思。”

      魏暄容忍了他这点私心,寒凉一笑:“既如此,还请陈将军将朔州布防图取来。”

      何菁菁听到此处,便知自己能做的都做完了,随后之事干系到朔州防务,不是她一个无实权的长公主能听的。

      然而她正欲开口告辞,魏暄却似知道她在想什么,抢先一步道:“殿下不必回避。臣冷眼瞧着,殿下似对谋算机巧一道颇有心得,不妨坐下帮着参详。”

      何菁菁:“……”

      这货到底是赞她还是损她?

      ***

      何菁菁并不想给人留下“善于谋算”“心机深沉”的印象,奈何魏暄对她了解太深,一眼扫去,倒似将她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思瞧了个精光。

      她无所谓地复又坐下,百无聊赖地听着魏暄与朔州守将商议城防之事,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盘算着:从朔州到太原,快马加鞭不过一日一夜路程,加上召集兵力、调配辎重,也不过五六日光景。

      虽说北律来者不善,但有靖安侯坐镇,想必这短短五六日还是扛得过去的。

      她把局面想得十分乐观,事实上,不仅是她,包括陈元在内的诸多将领亦持有相同看法。在他们看来,北律人所谓的“三万铁骑”不过是虚张声势,待得裴康派出援军,朔州之围自会消解。

      就如之前每一次那样。

      除了魏暄。

      他清早入的军营,离去时已然临近三更。回程路上,何菁菁不堪困倦,脑袋不知不觉抵住车壁,随着车身颠簸一颤一晃。

      她正与周公相谈甚欢,熟料马车被石子绊住,车身剧烈一震。何菁菁毫无防备,整个人甩离原位,险些跌了出去。

      幸而同车的那位还算有良心,于千钧一发之际拉住她。何菁菁晃了晃,身不由己地栽进对方怀里。

      她醒得突然,脑子还是迷糊着,好半晌回过神,发现自己竟是坐在魏暄膝头,大半个身子倾倒人家胸口,全靠揽抱于腰间的手臂支撑重心。

      这是一个极为暧昧且柔顺的姿势,像头柔婉献媚的猫儿。

      却于一瞬间勾起何菁菁某些久远的回忆,激出心底深埋的反感与憎恶。

      “——你混帐!”

      她调门尖利得险些破了音,反手就是一耳光甩过去。魏暄反应极快地扣住她手腕,使出擒拿手法,将两只胡乱挣动的胳膊反制于身后。

      “殿下睡迷糊了,可是魇着了?”

      何菁菁胸口激烈起伏,身体僵到极限,好似藏了根绷紧的弓弦,稍微施加外力就会不堪重负地断开。

      魏暄握着她一双手腕,眼看这小公主眼角现出红痕,却不是要哭的模样,反而神色凌厉戾气毕现,倒有些像是江湖人所谓的“走火入魔”,心下且惊且疑:“殿下……”

      话音未落,何菁菁就跟听不见似地俯下头,一口咬在他肩颈处!

      激痛炸开的一瞬,魏暄条件反射般抬起右手,就要一手刀敲晕这恩将仇报的狼崽子。然而,某种更为根深蒂固的东西阻止了反击的本能,那只以铁腕暴力震慑住四境虎狼的手顿了片刻,轻柔落在何菁菁后颈处,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着。

      “殿下方才说过,记着魏某的护持之恩,这才过去多久,便要恩将仇报了?”魏暄像安抚奓毛的狸奴一般压低声量,“魏某自问并未得罪过殿下,何至于食肉吮血、拆吃入腹?”

      他刻意低沉的话音里自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不知过了多久,何菁菁急促的气息逐渐平缓,扣紧的牙关随即一松,魏暄趁机换了个姿势——将小公主过分锋利的牙口从自己要害处挪开。

      “缓过来了?”魏暄唯恐何菁菁再发一回疯,手臂揽在她腰间,随时准备将人摁住,“能跟臣说说,刚才梦到了什么?”

      何菁菁眼底红痕尚未完全消退,却已看清眼前之人,有心从他怀里退出,却被那姓魏的箍住腰身。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拇指回钩处恰好撞中穴位,劲力还未吞吐,何菁菁已然半边身子酸软,不受控制地倒在对方怀里。

      这一回,何菁菁脑筋清楚神智清明,明白是被人做了手脚,不由恼怒异常:“你放肆!”

      若是平时,听出何菁菁动了真怒,魏暄已然松手。但是这一晚,也许是气氛太过暧昧,也可能是夜色太深沉,足以放任人心深处最隐秘的渴望肆意滋长。

      总之,虽杀伐决断却又不失君子风范的靖安侯非但没松手,反而将何菁菁往上托了托。

      “殿下教训魏某倒是义正言辞,”他似笑非笑,“当年趁着魏某毒伤交加、动弹不得而为所欲为时,可知道‘放肆’两个字怎么写?”

      何菁菁:“……”

      魏暄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何菁菁无端而起的怒火和疯病一股脑镇压下去。“当年”二字好似长钩,将某些深藏于记忆之中、不愿示之人前的画面拖出胸臆,摊平在关系暧昧的两人之间。

      何菁菁知道魏暄许是回想起什么,却没想到他会挑这么个时机捅破窗户纸。因为太过突然,她完全没有防备,在那一瞬间流露出最真实的反应:震惊、失措、慌乱、难以置信……虽不过一瞬,就被理智与清醒强行压下,却还是没能逃过魏暄的眼睛。

      他多了三分笃定,箍住何菁菁腰身的手略松了松:“殿下,打算如何给魏某一个交代?”

      何菁菁飞快收拾好心绪,表情掩饰得滴水不漏。她自知挣不过靖安侯的力气,索性反客为主,抬手揽住魏暄脖颈。

      魏暄:“……”

      他为逼何菁菁吐露真言,肢体接触已是极限,却不想这长公主远比自己想的百无禁忌,两条柔弱无骨的手臂揽着脖颈,肌肤相亲间,几乎带出几分耳鬓厮磨的意味。

      “小皇叔想要本宫给个什么交代?”

      若是换作平时,魏暄早已将人甩开,但他了解何菁菁,好容易将人逼到这份上,此时退了,再想撬开这顽劣殿下的嘴,更是难上加难。

      他强忍近身接触的不适,宽厚手掌摁住何菁菁腰身,将其推向自己:“魏某只想听殿下说真话。”

      何菁菁被迫倾伏于魏暄怀中,这个似曾相识的姿势勾起了某些极其不好的回忆,却因眼前人身上的迥异气息,而不至让她立刻反感推开。

      “本宫的真话有很多,小皇叔想听哪一句?”何菁菁挣脱不开,索性纠缠得越发紧,下巴略略仰起,柔艳的嘴唇险险从魏暄耳廓处蹭过,“魏帅生得好看,本宫仰慕已久……冒昧问一句,小皇叔今年也该二十有五了吧?怎地还不成家,莫不是有心上人了?”

      她声音压得极低,眼波流转间显露出刻意的柔媚——那本是她深恶痛绝的神态,却因用得久了,形成肌肉记忆,此时面对魏暄,竟也自然而然露出几分。

      魏暄却想起兰娘所言,“教王最爱将长公主抱于膝头议政”,脸色顿时不大好看。何菁菁何等眼力,将他那点心思扒拉得一览无余,嘴角勾起冷笑:“怎么,小皇叔不喜欢我碰你?还是说……”

      她冲魏暄耳廓恶意地喷着热气:“魏侯,嫌我脏?”

      何菁菁已然做好被魏暄一把甩在地上的准备,谁知魏暄纹丝不动地坐在原位,腰背挺得笔直,一条胳膊稳稳托住何菁菁腰身。

      “殿下多虑了,”他保持着这个亲近暧昧的姿势,“魏某并无此意。”

      何菁菁偏头瞧着魏暄,那人越是挪开视线,她越是上赶着将皎然如玉的面容往人家视线里怼:“若是并无此意,为何不敢瞧我?你就不想知道,我这张脸,曾被多少人看在眼里,又曾被多少人……”

      她话没说完,忽觉一阵天旋地转,竟是被魏暄捏着手腕,囫囵个摁倒在马车坐垫上。

      “魏某说过,殿下清白还是污秽,不在旁人,只在您自己,”他神色淡淡,“魏某从未看轻殿下,只是殿下心中有刺,看谁便都带着疑影。”

      “撒谎!”何菁菁毫不客气道,一开始或许是存着连消带打的念头,后来却是触了真情,“魏帅当晚搜查度春风,大约与兰娘深谈过,我就不信,她什么都没对你提过。”

      魏暄留意到她对自己的称呼已从“本宫”改为“你”,对自己更是省了虚情假意的“皇叔”二字。

      “提过,”他并未隐瞒,点了点头,“所以,殿下方才痛斥了魏某。”

      因为那一瞬的姿势让她想起了身陷回纥时倍加屈辱的过往,所以她才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何菁菁耳畔响起磔磔的笑声,那声音诡谲又苍老,像是沙漠深处的夜鸮。她想捂住耳朵,却挡不住那笑声仿佛活了,一个劲往脑子里钻,拉锯似的磋磨着脑中那根弦。

      她被那笑声逼得双眼泛红,近乎凶狠地瞪着魏暄——靖安侯脖颈处被她咬出的伤口极深,齿痕宛然,渗着分明的血丝。何菁菁嘴角亦沾着血痕,嫣红舌尖轻轻一勾唇瓣:“既然魏帅都知道,还装什么?”

      “你敢说,被我触碰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感不适?”

      魏暄直定定地看着何菁菁,开口就是一个惊天霹雳:“当年,有人从北律人手中救下重伤的魏某,换药擦身,无微不至。魏某也想问问,她看着我一身狼藉,又可曾有过反感不适?”

      何菁菁:“……”

      这一记惊雷来得太突然,她被劈得头皮发麻,煎熬心口的怨毒瞬间冷却了。

      “殿下不敢说,魏某不妨代你回答,”魏暄松了手,不慌不忙地直起身,“从未。”

      何菁菁趁机从他怀中钻出,闻言顿时愣住。

      “当年,救下魏某之人从未嫌弃我一身腌臜、血污狼藉。”

      “今日,魏某又岂敢嫌弃当年相救之人身陷泥淖,而不染污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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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干戈连天起(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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