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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干戈连天起(十三) ...

  •   三年前,如何从沙风瀚海中捡回一条命,是魏暄心头未解的疑团。他曾无数次尝试回忆那段过往,结果却是一片空白——为他看诊的军医说,这是传自西域的秘药,服用者神智恍惚、昏沉不醒,即便药效退尽清醒过来,也会将过往经历一概忘尽。

      这三年来,魏暄追查旧案之余,没少设法回溯旧事,结果一无所得。反倒是这几次发病,昏睡之中乱梦不断,虽光怪陆离,却将失落的回忆逐渐拼起。

      时至今日,只差最后一块拼图。

      说直觉也好,身体残存的记忆也罢,魏暄几乎可以确定,何菁菁在那段过往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他刨根究底百般试探,与其说想摸清对方深浅,倒不如说,是想从长公主真假掺半的嘴里掏出一句真话。

      “只要你说,”他想,“我就信。”

      但何菁菁不敢赌,她清楚自己是什么货色,扒开外头的鲜亮皮囊,里面实是一副泥潭里泡透的心肠。
      连她自己都恶心作呕,又怎敢亮给别人看?

      “那小皇叔可要听仔细了,”何菁菁笑盈盈地说道,“本宫确实派人盯着北律轻骑的动向,但至今没有信报传回,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猜,北律人筹谋多时,会在这小小的朔州城上押多重的筹码?”

      何菁菁一句话将靖安侯从旖旎错乱的梦境拉回现实,外敌当前,魏暄纵有再多丛生的心绪,也只能一举压下:“北律派了多少兵力南下?”

      何菁菁也是刚收到的信报,看到字条上“三万铁骑”的字样时,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至于吗?”何菁菁懵逼地想,“整个河东道常备驻军也不过六万之众,北律人一口气发了近半兵力,真是冲着一座朔州城来的?”

      魏暄显然与她想到一处去了,视线扫过北律叩边的总兵力,他将最后一点旖旎心思彻底掐灭,脸色凝重:“线报可曾确实?”

      “本宫身边第一好手探得的消息,我能从回纥捡回一条命,全仗她护卫左右,”何菁菁耸了耸肩,“小皇叔若不信,尽管派出麾下斥候再探便是。”

      魏暄当然要再探,他身边亲卫皆是侯府家将出身,各个身经百战,很快将确认过的军报摆在魏暄面前——三万轻骑确已越过边陲,如今正陈兵于朔州城外三十里处。

      泼天风雨,已然成势。

      短短数十字的线报,魏暄却看了足足半刻钟。末了,他拍案而起,毫不犹豫地向外走去。

      抬起的脚步堪堪迈过门槛,却又毫无预兆地顿住,只因袍袖被人拽住。

      魏暄垂落视线,顺着那只纤白如玉的手一路向上,只见何菁菁对他弯下眼角。

      “小皇叔要去哪?”何菁菁偏头微笑,“这地方吓人得很,我可不敢一个人待着,你带我一同去呗?”

      魏暄便是脑子进水了,也不会信她的话:“殿下过谦了。您连北律围城都能泰然处之,当真识
      ‘怕’这个字?”

      何菁菁大言不惭:“那不是有皇叔在?您一人便抵得过千军万马,我当然要跟在你身边才能安心。”
      魏暄哂笑一声,显然不信,但也没出言拒绝她跟着自己。

      何菁菁没问魏暄打算去哪,她心知肚明,北律人已然兵临城下,需要靖安侯解决的麻烦事不计其数,首当其冲的便是收拢朔州兵权,加固城防工事。

      而这也是千头万绪中最为棘手的。

      “要是本宫没记错,小皇叔名为执掌帅印、统领四境,真正如臂指使的其实只有河西道一地。”

      辘辘颤晃的马车上,何菁菁换了身利落的胡服袍子,似笑非笑地翘着脚尖:“尤其是河东裴家,自从三年前那桩公案后,便与皇叔面和心不和。”

      “如今裴二郎君死得蹊跷,北律人又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大举南下,您现在大剌剌赶去军营,开口就是收拢兵权……啧啧,想都知道有好戏瞧了!”

      依着魏暄往日的习惯,必是要骑马赶路。但他前两日刚发作过一轮,纵然强装无事,骨子里依然是虚透的,稍一动弹就是一层凉汗。实在骑不动马,只能勉为其难与何菁菁一同乘车。

      他本是倚着车壁闭目小憩,此际听何菁菁话里话外颇有看好戏的意味,遂睁眼瞧来,不动声色:“魏某记得,与殿下并无仇怨。”

      何菁菁:“那是自然。本宫几番遇险,全赖小皇叔护持,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哪敢与你结仇?”

      魏暄笑了笑:“可魏某听殿下的意思,倒似是巴不得臣诸事不顺。”

      何菁菁啧啧感慨着摇了摇头:“皇叔多心了,本宫可不是在说风凉话,是货真价实地替你担着心。”

      若是平时,魏暄早已打住话头,但他今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总想引着何菁菁多说两句:“魏某有什么好担心的?”

      何菁菁从怀里摸出一面菱花镜:“小皇叔自己瞧瞧,你那脸色白的,跟刚从棺材里爬出来似的。莫说是朔州驻军、裴氏精锐,便是个普通山匪,也震慑不住。”

      魏暄就着她的手瞧了眼,发现自己的确面色苍白,眼角眉梢皆是病容,若是换身寻常衣裳,指不定被当成手无缚鸡之力的文秀书生。

      “殿下所言倒也有理,”魏暄话音一转,眼风若有似无地扫来,“只是……你方才说,魏某像个什么?”

      何菁菁一时口嗨说错了话,回过神后亦无懊恼心虚,反而笑嘻嘻地说道:“本宫说了什么不重要,要紧的是,这个风急火燎的当口,不能被人瞧出皇叔病重,你说是吗?”

      长公主人虽顽劣,话却说得不错。魏暄沉吟片刻:“殿下有何主意?”

      何菁菁冲他飞了个眼色。

      片刻后,简素的青幔马车成了摊开的水粉铺子,何菁菁先捡出玉簪粉,往魏暄脸上端详片刻,摇头感慨道:“小皇叔肤色本白,倒也不必水粉打底,只不过……”

      魏暄被她瞧得颇不自在,摁住膝头的手不自觉攥成拳头,偏头盯着翻飞车帘:“不过什么?”

      何菁菁:“不过皇叔久在西北,成日里受风霜磋磨,怎地还这般白?你平时用什么护肤?”

      魏暄:“……”

      靖安侯不愠不恼,只清淡蕴藉地一笑:“殿下说什么?臣没听清。”

      何菁菁干咳两声,不敢继续撩拨:“皇叔面色够白,不必再抹水粉,用些胭脂增添颜色已是足够。”

      她一边说,一边用指腹蘸了少许胭脂,细细扫过魏暄面颊。男人下意识闭上眼,却无法阻拦细腻柔软的触感擦过皮肉。他鲜少被人以如此亲密的姿态近身过,本能绷紧了身体。

      何菁菁却没察觉这位的异样,仔仔细细将胭脂抹匀,又取了上好的黛笔勾勒眼线。

      眼目是人体最为脆弱的要害之一,魏暄方觉有异,便条件反射地擒住她手腕,睁眼皱眉:“你做什么?”

      “你精神不是很好,单从眼神就能看出,”何菁菁柔声道,“我替皇叔描补两笔,看起来能好些。”

      魏暄这才松了手,任她用黛笔勾勒描摹。尖锐的笔尖落在眼皮上,力道控制得极准极轻柔,除了一点无伤大雅的搔痒,竟觉不出丝毫痛感。

      他闭着眼,感知到的不仅是黛笔落锋,还有近在咫尺的温热气息。仿佛一只温热乖巧的小小活物,一边追寻着暖源,一边用湿漉漉的鼻尖亲昵示好。

      那一刻,魏暄就如鬼使神差般,握住她为自己描眼的手。

      何菁菁手腕微震,最后一笔略有波动,在他眼角处勾出小小峰棱。她回过神来,忙摸出帕子替他擦拭干净,嘴里嫌弃道:“别乱动,戳了眼睛怎么办?”

      魏暄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握着那只细伶伶的腕子不愿撒手,裹了薄茧的指腹在手腕内侧的细腻肌肤上蹭了下,口中答非所问:“殿下不怕吗?”

      何菁菁一点没有挣脱的意思,任他攥着:“怕什么?”

      “北律携数万大军南下,可见所图非小,朔州首当其冲,战事一起,便是血流漂橹,”魏暄用极客观冷静的话描述着血腥凶险的场面,“殿下身份贵重,本不该在这风雨欲来之地多耽搁,只要您一句话,魏某便可派人送你回京。”

      何菁菁做了水来土掩的准备,本以为魏暄会继续试探,谁知对方来了这么一句。她执笔将最后一点勾勒完满,左右端详片刻,觉得满意了才住笔。

      “皇叔这话不是寒碜本宫吗?”她垂眼扫过魏暄始终未曾撒开的手,似笑非笑,“本宫这个长公主尊位如何得来,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若此时弃城而逃,不是打自己耳光?”

      魏暄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何菁菁的意思是指,她本非皇室血脉,全凭和亲西域、平定边陲的功勋才加封了长公主尊荣。如今战事欲起,新封不久的长公主却畏战奔逃,这跟过河拆桥有什么分别?

      传回京城,光是御史台弹劾的折子和世人议论的唾沫星子就够淹没她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许是寒毒发作后中气不足,也可能是何菁菁这番话于无声无息间触动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魏暄语气压得极和缓,“不管因何缘故,殿下既已加封长公主,便是千金之躯。”

      他待要再说,忽觉指缝微痒,却是那顽劣公主不忿被他擒住手腕,反客为主地纠缠上来,试图用指尖撬开他铸铁般的手指。

      魏暄微皱了皱眉,在她试图十指相扣的前一秒松了手。

      “如今北律叩边、兵临城下,一旦战事开启,臣只怕分身乏术,难以照拂殿下安危。”

      “当年许亲回纥,已是魏某毕生憾恨,如今好容易安然迎回殿下,若令殿下再受损伤,魏某百死难赎其罪。”

      他话说得恳切,显见并非反话试探,而是出自肺腑,诚意十足。何菁菁难得听这位吐露心声一回,倒觉得颇为新鲜。

      “不必小皇叔照拂,本宫也是见过尸山血海的,当年能活着等到皇叔踏平回纥王都,今日便不会被北律人吓着。”

      何菁菁收了脂粉匣子,又将菱花镜递过去:“瞧瞧,现在不是好多了?”

      魏暄暂时止住话头,对镜自照,只见面上泛起血色,目光也有神了不少,若不凑近细看,极难瞧出病容,可见何菁菁一番心思没白费。

      此时,马车已驶过人流繁密的街道,离朔州军营地不过一二里地。魏暄半边身体没入阴影,再开口却是旧事重提:“殿下可想清楚了?如今要走,魏某还能分出人手护送,待得北律攻城,战事焦灼,便是想走也来不及了。”

      何菁菁听得不耐烦:“小皇叔,你除了惦记着把我送走,还能想点别的吗?本宫虽称不上才德兼备,好歹没拖过你后腿,你就这么瞧不上我?”

      魏暄于阴影深处睁开眼,不动声色地望向帘外:“并非瞧不上。”

      何菁菁长眉一挑:“那是什么?”

      魏暄却不肯再说,反而定定看着车外。直到朔州军营出现在视野中,马车缓下速度,他才瞧着军营门口翻飞的旌旗,不动声色地想——

      不是瞧不上,是怕你凑得太近,分我的心。

      ***
      依照大夏军制,地方驻军本应由刺史府节制。但数日前,朔州刺史裴守庭“意外”身故,别驾王虞亦遇刺身亡,剩下的长史又是个软弱怕事的,担不起兵事重任,以致朔州军群龙无首,很是慌乱了一阵。

      但朔州守军到底是裴氏家主一手磨砺出的,前有裴康,后有裴氏三郎,这对父子虽关系微妙,性格迥异,于练兵一道却是如出一辙的禀赋非常,硬是将原本散沙一盘的河东军磨成如今的劲旅,俨然有与魏氏麾下的玄甲铁军争一争“第一强军”名号的架势。

      由此可见,为人如何姑且不论,至少在河东军中,裴氏一门的威望无人可及。

      好比眼下,听说靖安侯亲临,营中军职最高的中郎将亲自迎出,脸上满面堆笑,一口一个“侯爷驾到,末将未能远迎,望请恕罪”,实则是些冠冕堂皇的套话,说了与没说无甚分别。

      何菁菁瞧着有趣,跟着往里走时,从后扯了扯魏暄袍袖:“小皇叔,这人称呼你为侯爷而非魏帅,看来对你捞过界的举动很有意见啊。”

      魏暄神色寒凉地斜睨她一眼,不方便如何菁菁一般说小话,只能将“殿下看戏看得甚是愉悦”一排字刻在眼神里。

      何菁菁毫不慌乱,反而笑着对他眨了眨眼。

      长公主虽然热爱看戏,画的妆容还是很靠谱的,直到在大帐中落座后,那暂代军务的中郎将硬是没看出,靖安侯其实是个说话声量都提不高的病秧子。

      中郎将姓陈,单名一个元,本是出身裴氏家将,因其作战勇猛、履立功勋,累功迁升为中郎将,又被调入朔州守军。

      前一晚,北律轻骑大举攻城,中郎君从旅帅口中听闻始末,实是出了一身冷汗。他隐约猜到魏暄此来的用意,也设想过无数种既能婉拒对方,又不致过分得罪靖安侯的说辞。

      却还是没想到,魏暄一开口,便是单刀直入的:“北律攻城,朔州危在旦夕,从即日起,朔州军归于本侯麾下,由我统一调度。”

      何菁菁:“……”

      魏侯爷,你知道“委婉”俩字咋写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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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干戈连天起(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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