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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干戈连天起(十二) ...

  •   城门开启的一瞬,青砚的身体随之后仰,仿佛断了翅膀的猎鹰,身不由己地栽倒下去。

      即将落入尘埃之际,一条胳膊从后伸来,将他稳稳接着。

      他身中六七箭,鲜血带走了大部分清醒,恍惚中,仿佛有人在耳畔大叫。那声音时远时近,与震天的喊杀声连成一片,“嗡嗡”的甚是扰人。

      青砚被吵得头晕耳鸣,吃力地撑开眼皮,眯着眼对了半天,好容易辨认出一张眉目深邃……依稀还带着几片淤青的面庞。

      “听说人快死的时候,会出现幻觉,”青砚颇为怀疑地想,“我是不是离死不远了?不然见谁不好,怎地偏偏见到这小子?”

      然后,他就看到被他当成幻觉的小子深吸一口气,在耳畔破锣似地咋呼道——

      “小子,你醒醒诶!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跟那丫头交代!那死丫头贼记仇,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青砚:“……”

      这动静忒丧心病狂,好像不是幻觉那么简单。

      好死不死赶来救人的正是丁承宗。他人虽被魏暄扣住,早年间安插在朔州城内的好手却仍可调用,被何菁菁放出刺史府后,第一时间召集人马赶往城门,终于在最后一刻,从北律人的屠刀下抢下了青砚一条小命。

      城门开启的一瞬,北律铁骑好似闻见血腥味的猛兽,不顾一切地往里冲去。丁承宗却是早有准备,一声令下,手下人将准备好的“大餐”朝北律人丢出——那是不知用何材质铸造成的圆球,落地即炸,随即释放出大股迷烟,人嗅了头晕,马闻着失蹄。

      北律战马素来与直来直往的真汉子打交道,何曾见过这等不入流的手段?当即愤怒地咆哮起来,不必主人吩咐,尥着蹶子往后退,前排怼着后排,后排撞上前排,将本就不算宽敞的城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愣是谁也进不来。

      趁此机会,丁承宗断然挥手:“关城门!谁敢上前,格杀勿论!”

      沉重的城门经过一晚上的分分合合,再一次在吱呀长响中闭合,“轰隆”一声巨响,将目眦欲裂的北律铁骑挡在门外。

      与此同时,城头旅帅一声令下,早已架好的强弩万箭齐发,密密的箭雨还了青砚的债,北律人顾此失彼,被弩箭卷了个正着,倒了好一片。

      旅帅脸色阴沉,一只手摁着城垛,在火光中偷眼觑着身后之人:“北律人已经退了,现在可以放手了吧?”

      他身后站了个身量娇小的“士兵”,虽穿着朔州守军的服色铠甲,大小却不合身,衣摆几乎拖在地上。闻言,“他”抬起头,火光映照出头盔之下的清秀面容,竟是何菁菁身边那向来沉默寡言的小侍女止水。

      止水本是何菁菁从回纥带回的,在摩尼教中不知任何职务,身手出奇的高强。当初在恒王别院,耍得一干家臣团团转,如今在朔州城头,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挟持了旅帅。

      她手中握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始终抵着旅帅后腰。那匕首并非凡品,丝丝寒意穿透铠甲,在皮肤上激起一层细密粟粒。

      旅帅久经战阵,如何察觉不到身后之人动了杀心?冷汗一层层往外冒,强打精神试探道:“你可是靖安侯麾下?”

      止水嗤笑一声,未曾回答。

      旅帅拿不准她的路数,硬着头皮说下去:“不管前情如何,外敌当前,咱们都是大夏军汉,自当携手对外,哪有自家先动刀兵的份?”

      这位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好似浑然忘了片刻前,正是他下令不许开城门,险些将“自家人”困死在城下。

      止水勾了勾唇角,无意与他多说,闪身消失在城楼上。

      ***

      龟缩城中的百姓并不知晓,自己险之又险地躲过了一场浩劫。当黎明到来时,城门口的喊杀声终于停歇,昭示着一场风雨平稳度过。

      魏暄再次睁开眼时,首先感觉到的依然是狸奴温热濡湿的舌尖。他人还没完全清醒,先把那柔软的活物拉进怀里,反复搓揉它皮毛丰厚的身子,直揉得猫儿嗷嗷叫唤。

      ——客房门口,何菁菁端着新熬好的药汤倏然驻足,听着里头狸奴没命的惨叫声,秉着“死爱宠不死主人”的原则转过身,打算先避避风头再说。

      可惜没等迈腿,狸奴的叫唤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魏暄波澜不惊的话音:“殿下想去哪?”

      何菁菁头皮阵阵发紧,却只能作若无其事状,极自然地转身进门:“皇叔醒了?正好药熬好了,先喝药吧。”

      屋里,魏暄穿着素白中衣,披一袭外袍倚在床头。那占便宜未遂的狸奴被人反将一军,奓开一身七零八落的白毛,踮着脚尖想要溜走,结果却事与愿违,被拽着后腿拖了回去。

      “魏某知晓殿下流落回纥多年,总要掌握一些防身手段,却没想到殿下如此本事,连行走江湖的伎俩都能无师自通。”

      魏暄语气温和,不愠不怒,却听得何菁菁汗流浃背,总觉得这货下一瞬就要拔剑而起,来个血溅五步。
      “如今魏某睡足一宿,城门口的战端想必也平息了,殿下可还满意?”

      何菁菁端起一脸人畜无害的笑意,踮着脚尖溜达到近前,弯腰仔细端详了下魏暄脸色:“我瞧瞧……唔,皇叔睡足一宿,精神充沛,脸色也好看了不少,本宫自是满意的。”

      魏暄堪称温柔地说道:“殿下既满意了,还请将城门战况详细告知。”

      城门战况其实很简单,无非是丁承宗及时赶到,救下青砚之余,又抽了北律人一个满脸桃花开。虽不敢说大胜,至少击退强敌,没叫幕后主使讨得便宜。

      但个中内情没法细究,比如龟兹王是谁放出的,再比如随龟兹王救场的人手又是从何而来。

      何菁菁掂量了下,挑能说的说了几句,故意将重点往旁的枝节上牵引:“那守城的旅帅只记得自己是裴氏家臣,满心里只有一亩三分地,还想将青砚困死在城楼下,幸好那小子命大,从乱军中捡回一条命。”

      魏暄却不肯轻易放过她:“是青砚命大,还是殿下料事先机,将他从阎王殿前拖了回来?”

      何菁菁很谦虚:“是我大夏军民一心、戮力同为,倒与本宫没什么相干。”

      魏暄:“……”

      这小丫头还真敢说!

      魏暄想问青砚如何了,却被一口气岔住,嘶声咳嗽起来。何菁菁不敢再东拉西扯,上前替他抚背顺气,又盛了药汤喂他饮下:“知道你担心什么,青砚没事,虽然伤得不轻,好歹小命无碍,养一段时日就能活蹦乱跳。”

      魏暄缓过一口气,没力气再与她闲扯:“青砚人呢?”

      青砚其实离魏暄不远,只隔一处院落。习武之人到底身体强健,包裹好伤口,再灌下一碗汤药,就足够清醒过来。

      睁眼的一瞬,他本能绷紧肌肉,预备将来敌斩杀剑下,但眼前没有穷凶极恶的外敌,只有锦绣软褥与软绸帐帘。

      青砚一口气蓦地松下,眼珠转动,就见一道人影紧贴墙角,手里似乎端着药碗,犹豫着想上前,又出于某种顾虑不敢迈步。

      青砚身中不下六七箭,稍一挪动就锥心刺痛。他闭上眼,疲惫地开了口:“是给我的药?”

      躲在墙角的男人默默点了点头。

      青砚:“那还不端来给我?”

      男人蜷着没动。

      青砚先是不解,稍一寻思便回过味来,暗骂一声“怂货”,开口到底放缓了语气:“过来吧,我不揍你。”

      男人……丁承宗这才挨到跟前,小心扶起青砚头颈,又往他身后垫了个软枕,这才盛了一勺汤药。

      青砚正等着张嘴,谁知那姓丁的没喂给他,反而送进自己嘴里:“你看清楚,这药没问题,万一有个什么,可不是我动的手脚。”

      青砚:“废话忒多,你还是不是男……唔!”

      他话没说完,丁承宗眼疾手快地往前一送——将汤勺塞进青砚嘴里。

      可怜青砚没死在北律人手里,却被自己人呛了个死去活来。他一边昏天黑地地嘶咳,一边咬牙切齿:“姓丁的!等我能动弹了……咳咳,我非揍死你不可!”

      丁承宗虽然怂包,却颇懂得看人眼色,一听便知这人虽然放着狠话,却全无杀意,只是单纯嘴炮。

      他于是放下心来,对着躺床上动弹不得的青砚得瑟道:“想揍我?你先爬起来再说!嘿嘿,等你能动弹了,老子早就有多远跑多远,让你这辈子都逮不着!”

      青砚这辈子没这般愤怒过,有那么一时片刻,恨不能撑着千疮百孔的身体爬起来,当真薅过这小子衣领,将他另外半边脸抽成个山河大地红。

      然而下一瞬,房门“吱呀”开了,一道身影背光而立,波澜不惊地问道:“龟兹王殿下想跑哪去?”

      丁承宗:“……”

      坏菜,得瑟早了!

      那一刻,丁承宗只想有多远跑多远,但他很清楚,自己要真这么干了,眼前这位主就敢打断他双腿,将人丢黑牢里关一辈子。

      “误会,纯属误会!”丁承宗将片刻前的嚣张抛到九霄云外,对着靖安侯露出这辈子最为谄媚的笑容,“魏帅,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跟在魏暄身后的何菁菁慢了一步,恰好将这话收入耳中。她嘴角抽动了下,露出一个近乎牙疼的表情:这小子是真没听出来,他不经意间用了三俗小网文中渣男主的烂大街台词?

      魏暄其人颇有些软硬不吃的意思,丁承宗自认拿出这辈子最为诚恳的态度,他却不置可否,撩袍在屋角的胡床上坐下:“龟兹王想如何解释?”

      他嘴角带笑,语气也称得上温和,丁承宗却没来由出了一身冷汗:“昨夜城门口,在下纯粹为了救人,绝没有丝毫恶意!”

      他原本避着青砚唯恐不及,此刻却下意识往床边退了两步,揪住后者衣袖用力晃了晃:“你不是都看到了?快帮我解释清楚!”

      在今日之前,青砚对丁承宗并无多少好感,但昨夜城门口一役,他亲眼见到丁承宗是如何顶着乱箭齐发,拼力抢下自己一条小命。

      这是实打实的救命之恩,青砚就算有再多成见,也没法昧着良心抹煞不提。眼看魏暄来者不善,大有问罪丁承宗“私逃”一事的意图,他干咳两声,试着求情道:“督帅,他确实救了我……”

      下一瞬,靖安侯冰冷锐利的视线转向他:“我问你了吗?”

      青砚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只能向丁承宗投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何菁菁乐得在一边看戏,谁知那姓丁的忒不是东西,自己裹了一身泥点,便死活要拉何菁菁垫背。只见他指着长公主殿下,扯着嗓子嗷嗷叫唤:“是她让我赶去城门口帮忙的,她跟我是一伙的!你要问罪,得带上她一起!”

      何菁菁:“……”

      虽说死道友不死贫道,但兄弟,你队友卖得也太干脆了。

      魏暄并非不知何菁菁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亦知晓丁承宗与长公主相交莫逆,对大夏不乏善意,但他就是看姓丁的不顺眼。

      每每留意到丁承宗与何菁菁之间无需言语交流便能心领神会的默契,他就满心毒火煎熬,一只手甚至摁上腰间佩剑,在粗糙的鲨鱼皮剑鞘上来回摩挲。

      “昨夜之事,魏某大概知晓,”魏暄到底分得清轻重缓急,暂时按捺下对丁承宗的杀机,“幕后之人的计划,应是以官仓为饵,吸引朔州守军注意,待得城门兵力分薄,再以北律轻骑突袭城门,一举拿下朔州城。”

      魏暄虽未亲见昨夜战事,却说得极为笃定,可见在心里推敲过千百回。让他惊讶的不是幕后主使手段之高明,而是何菁菁分明从未亲历过战事,却能从云遮雾绕中推断出幕后主使的真实意图,并及时做出应对部署。

      到底是这位名不正言不顺的长公主殿下天赋异禀,还是流落回纥的七年太过凶险,以致如何进攻、如何防御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魏暄放任自己分了片刻的神,又掐着时点拖回思绪:“恕魏某多问一句,殿下既然预判到北律轻骑攻城,应当不会坐视他们轻易退去吧?”

      何菁菁明白魏暄的暗示,昨夜军情紧急,她迫不得已暴露了实力,已然引起靖安侯的怀疑。

      他看似追问北律人的动向,其实是在试探她于这朔州城中安插了多少势力,又藏了多少自己不知道的后手。

      何菁菁不喜欢被人试探,她看何元微百般不顺眼的原因之一,就是那高高在上的恒王殿下总是仗着几分眼力与阅历,窥探揣测她心中所想。

      但是对魏暄,她的容忍度显然高得多。

      “我知道小皇叔在想什么,放心,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探视完卧病不起的伤患,何菁菁跟着魏暄回了客房,屋角的小炉子冒着火光,里头熬煮着一壶香甜的酪浆。

      何菁菁十分不见外地倒了一碗,低头小口小口啜饮着。闻到奶香味的猫儿凑到近前,蹲着后腿眼巴巴瞧着,不时探出粉嫩嫩的舌尖舔一圈嘴角。

      这一人一猫神色出奇相似,叫人看了心尖发软。更有那句似曾相识的“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于无声无息间穿透心防,敲出余韵不绝的回响。

      但魏暄开口依然是冰冷漠然的腔调:“魏某看人,不光听其言,更要观其行。说得再动听,若不能言出必行,也是枉然。”

      何菁菁的脾性可称不上好,闻言立时长眉斜挑,心说:老娘都低声下气到这份上了,你还揪着不放,蹬鼻子上脸了!

      就听魏暄下一句道:“可若是殿下所言……听一听倒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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