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4、干戈连天起(十一) ...

  •   何菁菁不是天生的战略家,所有的洞悉和谋算都是身陷回纥时历练出的。她见识过人心的险恶,却无缘亲历战阵,推敲时局时难免有所疏漏。

      好比现在。

      “殿下猜得没错,幕后之人将魏某与朔州守军算计其中,所图必定非小……既然他能将手伸到刺史府里,又何必舍近求远,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何菁菁将这话回味片刻,紧随着变了脸色:“小皇叔的意思是,官仓只是障眼法,幕后之人真正的目的是朔州城?”

      自古欲取城池,先下城门,幕后主使的目的是何处,不言而喻。

      魏暄待要说话,张口却发出声嘶力竭的咳喘,额角青筋根根浮现,每吸一口气都要用尽全力。

      而他却强撑着抓起搁在床头的佩剑,用剑鞘撑起孱弱的身子:“备、备马……不去官仓,去……城门!”

      何菁菁疯了才会让魏暄这般模样跑去城门,这不是救火,妥妥是给幕后主使送菜。

      但她同样明白,自己拦不住魏暄,只要他还是手握帅印的靖安侯,莫说只是寒毒发作,就算万箭穿心也得跑这一趟。

      于是何菁菁选择了第三条路,她作势替魏暄取来外袍,兜在衣裳底下的手偷偷探出,掌心里扣着一根巴掌长的竹管。

      随即,管口喷出一股白烟,魏暄猝不及防,连吸了个好几口。他万万想不到,金尊玉贵的长公主殿下竟会这些跑江湖的下九流手段,来不及开口责问,眼前已然阵阵发晕,身不由己地向后跌倒。

      何菁菁早有准备,将他稳稳扶住,小心安置回枕上。谁知这靖安侯脾气死硬,眼睛都睁不开了,依然强撑一口气,死拽着何菁菁不撒手:“你、你给我用了……”

      “是迷药,对身体没有妨害,只会让你好好睡一觉,”何菁菁扯过被子,将人仔细裹好,“知道你担心什么,交给我,出不了差池。”

      靖安侯纵横沙场十数年,没成想连年打雁,到头来却被家养的小雀啄了眼,简直哭笑不得。

      而后,他再也抵挡不住药力侵蚀,彻彻底底地陷入黑暗。

      何菁菁等了一会儿,确认魏暄睡沉了,起身唤来守在门口的亲卫:“龟兹王关押何处?”

      好巧不巧地,这一日值守在外的正是陆钊。他本就对何菁菁心虚,底气自然壮不起来:“就、就在后院……”

      何菁菁:“把人带来见我。”

      陆钊整个人都不好了,偏生对着何菁菁说不出一个“不”字:“殿下恕罪……龟兹王是督帅下令关押的,没有督帅谕令,任何人不能擅自提审重犯。”

      何菁菁:“朔州失守,和违反你家督帅谕令,哪个更要紧?”

      陆钊瞳孔骤缩,分明是刚过中秋、夜凉如水的时节,他却生生惊出一身热汗。

      ***

      这一夜的朔州城门出奇得安静,高大的城楼矗立在夜色中,仿佛蓄势待发扑噬猎物的巨兽。披坚执锐的守军于城墙上来来往往,却连一句闲聊话语都听不见,可见河东裴氏治军有方,军容整肃不输魏氏麾下。

      打破沉寂夜色的是远处传来的异响,值守城楼的将士第一时间架起强弩,却在不速客靠近时发现,那原是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还没挨近城门,有些年老体衰的已然支撑不住,踉跄着倒在地上。

      “开门……快开门!”流民们凄惶哀求着,“咱们都是北边的百姓!北边遭了灾,北律蛮子闯进来了!他们见人就杀,快开城门!”

      城楼上点起火把,照亮旷野尽头浮现出的大片暗影,地面隆隆震颤,那是战马铁蹄同时踩踏上地面时的动静。

      朔州地处冲要,这些年没少与北律人交手。当晚值守的旅帅知道厉害,估摸着北律铁骑与流民之间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忙喝令道:“开城门!快把百姓放进来!”

      紧闭的城门轰隆震颤,在无数流民的注视下分分开启。一名校尉服色的武官领着手下士兵迎上前,扶起一位头发斑白、险些被同伴踩踏的年迈流民:“老丈,快进城躲躲……”

      他话没说完,忽觉肋下一凉,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去,就见一把匕首从铠甲缝隙中刺入,正中腰肋要害!

      随后,匕首毫不犹豫地拔出,带起大蓬血花。校尉捂着伤处,愕然倒下的一瞬,瞧见“流民”抬起头,花白头发下竟是一张精悍深邃的面孔。

      是北律人。

      随他迎出城外的士兵大多步了校尉后尘,被假扮流民的北律人杀了个措手不及,好些人还没回过神,已然倒在血泊中。

      但也有一二武艺精湛、为人机敏的,意识到情形不对,立刻放声嘶吼:“这帮流民是北律人假扮的!关城门……快关城门!”

      这话却是说晚了,“城门”二字尚未落下,斩杀校尉的北律人已然抢到门口,眼看偌大的朔州城唾手可得,他喜出望外,拔刀呼喝:“财帛、美酒、女人……所有你们想要的,都在这道城门后!”

      “草原的勇士们,随我冲!”

      他将眼前的冲要关隘当作自家聚宝库,迫不及待要检阅战利品,谁知刚转过身,凌厉的破空声骤然划过耳畔,一道寒芒自夜色深处窜出,将他的意识钉死在最得意、最松懈的时刻。

      死不瞑目的尸骸向后直直栽倒,咽喉处插着一把薄如蝉翼的三尺青锋。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慑了所有人,北律人脚步骤顿,只见一匹骏马飞驰而至,马背上的男人纵身跃起,人还未到,厉喝声先响彻夜色:“靖安侯在此!守城将士关城门!”

      “靖安侯”三个字好似一颗定心丸,不由分说地镇住守城将士主心骨。匆忙中,城楼上的旅帅只瞧见来人身披黑甲,确实是玄甲军中样式,立刻不假思索地将命令传递下去:“关城门!快关城门!”

      然而回过神的北律人已经冲杀进来,狼刀所向见人就砍,不过片刻,城门口便堆积了一层守军尸首。

      与此同时,地面震颤越发剧烈,好似惊雷炸响、地龙翻身——紧随其后的北律铁骑离城门口已然不足一百步。

      守城旅帅目眦欲裂,疯狂呼喝士兵架起强弩,又催促着关城门。然而乔装成流民的北律人已然占据主动,他们就像嗅到血腥味的狼群一样,不顾一切地扑向猎物,任何挡在身前的阻碍都会被撕成碎片。

      直到一片剑光闪现在视野中。

      青砚面不改色地从死尸上拔下长剑,寒光倏忽闪现,每一击都必定取走一条人命。他与魏暄交手从来讨不到便宜,换成北律人却占尽上风,霎时间好似扑入狼群的猛虎,不过几息就将无坚不摧的草原群狼逼退至城门之后。

      “关城门!”

      当头照下的火光映亮了青砚面孔,谁也不知守城旅帅是否看清他的相貌,但是这一刻,北律铁骑离城门口不足五十步,纵然识破此人并非靖安侯,旅帅也只能将错就错:“关城门!”

      城门在绵长的“吱呀”声中缓缓闭合,冲在最前方的北律铁骑却已刺出长枪,欲凭蛮力撞开中原人的壁垒。青砚长眉微挑,毫不犹豫地闪出城门,手中长剑纵横凌厉,只听一阵七零八落的嘶鸣声,打头一排战马前腿断裂,背上骑兵滚落血泊,摔了个晕头转向。

      青砚仗剑守在城门口,刀痕宛然的城门在他背后缓缓闭合。他只有一人,身后阴影却似藏了千军万马:“谁敢上前?这几个便是下场!”

      好似风雷过境的北律铁骑骤然止步,那一声断喝不仅响彻夜空深处,亦如鞭子般抽打在草原狼心头。他们在靖安侯和玄甲军手里吃过太多亏,以至于见到玄甲,便条件反射地生出畏怯。

      然而不过一瞬,为首的将领已然回过神,长刀出鞘,刀锋犹带血痕。

      “草原的勇士们,跟我冲进去!”

      ***

      震天的喊杀声瞒不过城中耳目,饱经战火凌虐的朔州百姓第一时间关紧门窗,有些准备充足的甚至躲进自家地窖。

      他们就像筑巢于堤坝上的蝼蚁,卑怯软弱,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于巨浪到来之际,徒劳又惶然地祈祷上苍,将赌注压在虚无缥缈的“天意”上。

      可惜“天意”从来高而冷,谁会留意被踩入尘埃的蚁民?

      会低头看的,只有与他们一样的肉体凡胎。

      从地狱中杀出的小公主探手入铜盆,拧出温热的毛巾,反复擦拭床帐后男人的额头,又为他掖了掖被角。

      相隔一道屏风,陆钊单膝跪地,将城中军情一一报来。

      “不出殿下所料,敲响二更后,确有一股匪寇袭击官仓。幸而您早有防范,让青砚假扮督帅,又命临时招集的人手扮作朔州守军,这才逼退匪寇,未令官仓失守。”

      “匪寇退去后,青砚本想追击,却接到殿下传书,命他即刻以督帅的名义驰援城门。青砚唯恐匪寇卷土重来,遂将大半人手留在官仓,独自快马加鞭赶往城门。”

      何菁菁听到此处,蓦地抬头:“他一个人去的?”

      陆钊硬着头皮:“……是。”

      只听“哗啦”一声,却是暴怒的小公主将手巾丢进水盆,溅了满地水渍:“这时候还不忘逞英雄,这小子嫌命太长是吧!”

      陆钊回话之际就猜到长公主殿下必定暴怒,但他不敢欺瞒,哪怕何菁菁将铜盆里的水泼在脸上,也得从实道来:“殿下不必过分担忧,青砚武艺高强,城门守军也有少说百余精锐,不过是将北律轻骑阻拦片刻,应该不至于有危险。”

      何菁菁飞快收敛好情绪,回身替昏睡不醒的魏暄掖紧被角:“你怎知那百余精锐是友非敌?”

      陆钊先是一脸懵逼,旋即,这久经战阵的悍将回过味来,露出近乎悚然的神情。

      ***

      此时的朔州城门下已然堆起一层尸首,青砚杀得兴起,剑光翻滚如恶蛟出渊,不过片刻功夫,已然收获无数人头。

      与此同时,他身上也添了好些伤痕,虽不致命,流血和疼痛却让剑招缓了下来。

      青砚到底没蠢到家,家仇未报,也不打算将这条命交代在朔州城下——他抬手扣动扳扣,藏于袖中的袖箭自动弹出,“笃”一声钉入城垛。箭尾连着一根细绳,末端绑在青砚手腕上,只见他借力跃起,足尖在城墙凹凸处连点,整个人便如飞鹰般腾空跃起,眨眼离城头只剩丈许距离。

      然而这丈许的距离却是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因为一支冷箭从身后射来,稳准狠地钉入肩胛!

      青砚气息一窒,脚步也随之停下。紧接着,密密麻麻的箭雨卷过头顶。青砚被迫拔剑格挡,却还是有两支冷箭突破剑光,叮一下射断细绳。

      青砚失了借力之处,身不由己地坠下城墙。城楼上的守军看得分明,当即要施以援手:“我这就去寻绳梯。”

      说话之人是一名校尉,脚步刚动就被人提溜回来。他正要破口大骂,抬头看清揪着自己衣领之人是自家旅帅,到了嘴边的脏话又强咽回去:“旅、旅帅!”

      “北律蛮子的箭法有多厉害,你是亲自领教过的,这时候放绳梯有什么用?不过是被人当成活靶子!”

      校尉急出满头冷汗:“那我点几个兄弟,只需将城门打开片刻,就能把人接应进来……”

      话没说完,就听旅帅一声断喝:“不成!”

      校尉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家上峰,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旅帅不仅是守城将领,更是河东裴氏一手提拔起的心腹,一只脚已然踏进“高级将领”门槛。他比寻常士兵更清楚自家节帅与靖安侯之间的恩怨,亦于电光火石间认出城下之人根本不是魏暄本尊,一时间心生疑窦,唯恐这是靖安侯与北律人合伙演的一出好戏,目的就是要骗开朔州城门,将这河东冲要之地握于掌中。

      “谁也不许开城门!”旅帅低声喝道,精悍面庞上掠过极阴冷的神色,“咱们是朔州守军,不是他魏家的私兵!倘若朔州有失,你我如何向节帅交代!”

      这一声断喝短暂震住了城头守军,他们毕竟吃着裴家的粮饷,“节帅”二字代表最高权威。

      不过片刻,城楼下的青砚已然迭连遇险——北律人才不跟他讲武德,眼看硬拼讨不到好,就仗着弓弩犀利万箭齐发。

      青砚虽拼力格挡,到底伤重力竭,肩头胸口接连中箭,其中一支力道极强,几乎是穿透肋骨,从肩胛而出,将他活生生地钉在城门上!

      青砚嘴角渗出血丝,有那么一时片刻,眼前阵阵发黑,知道这城门或许就是自己的埋骨之地。

      可他还没查清当年旧案,还没来得及还亡父家人一个公道,也还没……与姓魏的分出胜负。

      “托大了!”青砚微微苦笑,“早知道、早知道……”

      他刚想到此处,意识便无可避免地坠入黑暗,只听“当”一声响,却是五指失了力道,染血长剑颓然落地。

      与此同时,他听到绵长的声响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仿佛是,那扇紧闭的城门……开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干戈连天起(十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