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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干戈连天起(十) ...

  •   真正让青砚冷汗遍体的不是这道命令本身,而是其背后的深意——以靖安侯中毒之事动摇朔州城三千守军军心,这岂不是意味着有人欲趁虚而入,夺取朔州这座冲要关隘?

      更可怕的是,从刺史府和客栈寻到的蛛丝马迹,似乎也在佐证何菁菁的猜测。

      亲卫将偌大的刺史府搜了个底朝天,信件文娟倒是没寻到,只在王别驾的书房中搜出一份朔州舆图,其上用炭笔标注了几处,格外打眼。

      何菁菁懒得费脑子,直接把长史提溜过来。长史见识过青砚“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凶蛮,不敢再耍花腔,一五一十答道:“那是朔州官仓,最近不是秋收时节?收上来的粮食都存在里面,朔州三千守军,还有灾时的老百姓,都指望着这口官仓过活。”

      何菁菁神色凝重,摆手示意这位暂且退下。

      很快,前去搜查客栈的亲卫也赶了回来,带头之人正是时任公主府亲卫的陆钊。

      “按照殿下吩咐,但凡留在客栈的,属下都带了回来。”

      陆钊出身玄甲军,算是魏暄安插入公主府的眼线,没少给自家督帅通风报信。因着这缘故,他面对何菁菁时有些心虚,语气也格外恭敬:“旁的倒罢了,属下瞧着此物有些怪异。”

      他摸出个布包递上,里头盛了一些散碎土灰,瞧着像是靴底沾上,辗转带回客栈的。何菁菁不嫌腌臜,送到鼻下轻轻一闻:“有股香味,冲鼻得很。”

      陆钊点了点头:“殿下说得不错,这原是产自草原上的一种香料,取自鸟喉之中,香料铺的人管其叫‘天赐香’。”

      何菁菁这一日听了无数回“草原之上”,都快没脾气了:“朔州城出售这些香料的铺子有哪些,可查明了?”

      陆校尉立场不明,办事却相当靠谱,又摸出张简易的手绘舆图,同样用炭笔圈出几处地方:“这些便是可能出售此种香料的地方,请殿下过目。”

      何菁菁和青砚两颗脑袋凑上前,再对照一旁的正经舆图,很快得出一个结论:“他们盯上的是官仓。”

      至此,青砚想不承认何菁菁的结论都难:自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城守军肝脑涂地,一半靠着主心骨,另一半却是靠着充足的粮食储备。

      如今靖安侯已然倒下,倘若官仓再有闪失,而北律人恰逢此际大举入侵……会是什么后果,青砚根本想都不敢想。

      “此事干系重大,我这就调人去官仓守着!”

      青砚转身欲走,但也许是吃亏多了长了记性,人已经抬起腿,又转了回来,:“你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何菁菁用鼻子哼了一声,心说:总算有点长进,好歹没跟个愣头青似的横冲直撞。

      “咱们手里总共就二十来名亲卫,还要分出人手护卫魏相,你能派几个人去?”她冷冷道,“至于调动朔州守军的兵符……我猜那姓桑的老小子是不会交给你的。”

      事实确如何菁菁猜测,桑长史虽然胆小怯懦,却认得清利害关系,接管刺史府调度是一回事,掌控守军就是另一回事。一个弄不好便会摊上谋逆不轨的大罪,全家老小都得人头落地。

      是以,纵然青砚将佩剑架在他脖颈上,桑长史依然将脑袋摇成拨浪鼓:“不成!殿下即便杀了下官,下官也是这句话,兵符不能交!”

      青砚待要作色,何菁菁却十分通情达理地拦住他:“罢了,本宫不为难你,你去吧。”

      桑长史感恩戴德地退下,青砚深吸一口气,还没开口,就被何菁菁下一句堵了回去:“不必动用守军,本宫的人可以用。”

      青砚一双眼瞬间瞪圆了。

      ***

      何菁菁信得过青砚,这小子虽说有些牛心左性,终究是魏暄一手调教出的,人品和能力没得说。她将自己安插于朔州城内的暗桩列了份名录交与青砚,最后提点了一句:“这些都是北境边民,替我办事只为了混口饭吃,从没做过对大夏不利之事。”

      “等此间事了,你同魏相说一声,替他们安排个生计——都是勤勤恳恳的平头百姓,一直提心吊胆过日子也不是个事。”

      青砚奇道:“你怎么不跟他说?姓魏的对你,可比对我客气多了。”

      何菁菁微微苦笑。

      她心知肚明,从这份名单交出去的一刻,自己在魏暄心目中的形象就再不是“需要保护的小可怜”,说不准还会落下一个“居心叵测”的印象。到时,魏暄是否有耐心听她说话还是两说,一个弄不好,就是分道扬镳、天涯陌路。

      但何菁菁没别的选择,她有种预感,眼下种种皆是风雨欲来的前兆。藏身幕后的主使之人布了偌大一盘局,连靖安侯带朔州守军都算计其中,可见所图非小——除了朔州城,她实在想不出第二个答案。

      所以何菁菁只能将名单给出去,哪怕只有一线可能,也要将祸患堵死掐灭。

      青砚并不完全相信一个女子的判断,但他同样不敢拿城中数万军民来赌,再踌躇、再狐疑,还是乖乖去了。

      待得他离去后,客房变得落针可闻,让何菁菁心绪烦乱的“祸首”已然安静下来,躺在被褥中好似沉睡一般。

      何菁菁在床边坐下,习惯性地摸了摸魏暄额头,结果依然是满把冰凉,若不是还有呼吸脉搏,几乎与尸首没什么区别。

      恰在这时,小良医送来熬好的药汤,对着何菁菁欲言又止道:“此药以如意散为引,虽能暂时压制寒毒,用久了却会上瘾,乃至损耗人气血,殿下确定要给魏相服用吗?”

      何菁菁回头看了眼,素绫屏风之后,魏暄安静地躺在重重锦褥之中,几乎听不出呼吸。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何菁菁苦笑了笑,“千机之毒如何,你比我清楚。不用药,魏相能熬多久?”

      小良医答不上来,只能递过药碗递过。

      喂药的过程远比何菁菁设想得艰巨,兴许是昏迷之中也不曾松懈警觉,也可能是对如意散的气味太过刻骨铭心,魏暄牙关咬得死紧,不管何菁菁是柔声哄还是用竹签撬,死活不肯松开。

      何菁菁没了辙,只能使出杀手锏——自己先灌一口药汤,再吻上魏暄唇瓣,用柔软的舌尖抵住那人唇缝,嘴对嘴地渡过去。

      似曾相识的感觉降低了魏暄的戒备,昏迷中依然难以安心的人终于松懈了防线,于是第一口药汁顺利吞下,苦涩的味道充斥着喉间。靖安侯大约是不习惯药味,皱眉将头别向一边。

      何菁菁无奈之余又有几分心疼,捏着他下巴将人转回来,再次渡过一口汤药。如此折腾半晌,终于将一碗药喂完,魏暄眉头皱得死紧,紧闭的眉眼弱化了清醒时的锐利锋芒,衬着苍白消瘦的面颊,显出几分孱弱与无辜。

      “知道你不爱吃苦……过了三年,这毛病还是没改,”何菁菁低下头,粉莹小巧的鼻尖与他抵了抵,“好了,药喝完了,给你点甜头尝尝。”

      何菁菁嗜好酪浆,这毛病许是在回纥时落下的。然而这一日兵荒马乱,临时熬煮已然来不及,仓促间只寻出一包饴糖,用温水化了,再将甜滋滋的糖水喂入魏暄口中。

      这一回,魏暄痛快饮了,好似还有些意犹未尽,用舌尖舔了舔嘴角沾着的糖汁。

      何菁菁失笑,趁着靖安侯昏睡不醒,在他鼻尖上半是亲昵半是报复地刮了下:“这么爱吃甜食,西北军中餐风露宿怎么挨过来的?”

      魏暄回答不了她,紧蹙的眉眼却微微舒展开。

      甜腻的“喵呜”声就在这时传来,一团粉白的猫儿踩着碎步溜达进来,轻车熟路地跳上床榻。何菁菁嫌弃地擦了擦猫儿灰扑扑的毛爪,不顾它的挣扎抗议,囫囵个塞进被窝,竟是给魏暄充当了焐手的暖炉。

      “朔州城的这盘烂摊子,我可收拾不了,”何菁菁冲魏暄耳畔呼着气,“督帅,赶紧醒醒吧。”

      ***

      何菁菁等得焦急,寒毒发作的魏暄也不好受,他看似睡得安稳,实则受尽煎熬,意识犹如落入水中的朽木:时而浮出水面,依稀听见身边人含糊不清的三言两语,时而又沉入黑暗,与光怪陆离的梦境纠缠不清。

      梦中的魏暄回到三年前的草原上,听到身旁女子与北律大王子的对话,也知晓了对方的身份。有那么一时片刻,发自内心的戒备令他握紧拳头,但随即,柔软的指尖探入指缝,半是哄诱半是强迫地掰开他的拳头。

      “别担心,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女子上身仅着一件抱腹,她钟爱秾艳的色调,抱腹也不例外,胭脂色的杭绸为底,绣的却不是花鸟鱼虫,而是一头振翅云端的飞鹰,“安心睡一觉,睡醒之后就安全了。”

      魏暄却没那么容易交付信任,咬牙抵抗着安神药汤催出的倦意:“你是……摩尼圣女?你救我,所图为何?”

      他没等到回答,滑腻的触感蹭过面颊,意识到那是什么,靖安侯耳畔“嗡”一声,所剩不多的心血沸腾着冲上头顶。

      “图我将军长命百岁,得享风月清平。图我大夏国祚千秋,百姓平安康健,再无兵戈之患。”

      女子捏住他瘦削的下巴,将人转向自己:“虽然我这辈子说过许多自己都不信的鬼话,虽然你也许很快就不记得了,但我此刻说的每个字都出自肺腑。”

      “端看你信不信了。”

      魏暄从刻意柔媚的语调中觉出熟悉,尘封的记忆逐渐苏醒:“我们,是不是认识?”

      回应他的是纠缠上来的温热唇舌,以及撬开牙关后,渡入口中的香甜酪浆。

      “听说京城长大的公子哥,自小出入风月场所,最知情识趣不过……怎地养出侯爷这般不解风情的脾性?”

      女子紧贴他耳畔吐息,唇瓣若即若离地蹭过耳廓肌肤,察觉到身下人敏感地绷紧身子,她轻笑出声:“良宵一刻,不好好珍惜,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

      魏暄在朔州城最深重的夜色中醒来。

      睁眼的瞬间,他对不准焦距,看什么都模模糊糊,指尖的触感因此格外敏锐——他触碰到一团柔软温热的活物,厚重的长毛覆着躯体,身子调转过来,用湿热的舌头舔了舔他指尖。

      魏暄久经战阵的警觉被唤醒,有那么一时片刻,身体绷成上足劲的弩弦。但紧接着,他听到一记甜腻绵长的“喵呜”,透着刻意的柔媚。

      虽是畜生,却与梦中听到的女子声音微妙相似。

      魏暄放任思绪神游片刻,摸索了把蹭在臂弯里的毛团,被角处随即探出一只粉白的狸奴脑袋,在他颈窝里轻轻细细地蹭了下。

      “咪呜——”

      魏暄散乱的视线缓缓凝聚,将蹭个不住的狸奴往臂弯里摁了摁。然后他抬起头,瞧见床角蜷着一团人影,胳膊抱着膝头,额头抵着床板,鼻翼喷出轻缓气息,鬓边一绺发丝随之微微拂动。

      魏暄心头极轻微地收缩了下,仿佛那口气是吹在自己耳畔。

      他人虽然清醒,寒毒造成的损伤却未曾补足,心口阵阵发冷,手心更沁出滑腻的凉汗。缓了好一会儿才有些迟缓地伸出手,试探着触碰那人脸颊,仿佛要确认指尖触感与梦境中所感知的是否一样。

      这个无心的举动惊醒了何菁菁,她猛地睁开眼,与近在咫尺的男人看了个对眼。

      魏暄:“……”

      靖安侯固然久经战阵,却从没遭遇过这等场面,一时不知作何表情,只好用八风不动的平静遮掩心虚。

      何菁菁却没留意这些,非但没计较魏暄动手动脚的“罪过”,还探了探他额头:“感觉怎样?还冷得厉害吗?”

      魏暄攒了半天力气,试着撑坐起身。谁知这一回的发作格外厉害,他浑身乏软,手臂亦是打颤,撑到一半就好悬栽倒回去。

      幸而何菁菁及时伸手,将他扶了个正着。

      “口渴吗?想喝水吗?”

      魏暄出了好些冷汗,确实渴狠了。何菁菁却不忙着倒茶,而是从屋角立着的小炉子里倒出半碗甜浆,用调羹盛了喂到魏暄嘴边:“尝尝。”

      魏暄闻到一股奶香,不用尝就知道是新熬好的酪浆。他想起梦中被灌下的甜酪,无端生出某种焦灼的饥渴,大口痛饮起来。

      他已有大半日水米不沾,一碗酪浆下肚,精力总算恢复少许:“到底怎么回事?我睡了多久?”

      何菁菁用最简洁的话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连同自己的猜测一并和盘托出:“……青砚带人去了官仓,虽说是临时召集的百姓,但统一换上朔州守军的服色,又是深更半夜,乍看上去也够唬人了。”

      她想得挺好:由青砚假扮魏暄,带着一干以假乱真的“守军”护卫官仓,即便有心人打着趁虚而入的主意,目睹此景也难免心生踌躇。

      而只需要多拖延一个晚上,待得翌日天明,靖安侯苏醒过来,便能以手中帅印号令朔州守军。到时,莫管幕后主使是明攻也好,暗算也罢,都难动摇朔州根基。

      魏暄却是越听脸色越凝重,强撑着就要翻身下床:“不、不是,咳咳……咳咳!”

      他越是焦急,咳得越厉害,一口气上不来,额头沁出满把虚汗。

      何菁菁拎过大氅披上魏暄肩头,拍抚着后背替他顺气:“你做什么?快躺回去!好不容易捡回的小命,又想丢了不成!”

      魏暄挣扎半晌,终于将那句话艰难地说出:“幕后之人真正的意图……咳咳,不是官仓,是朔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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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干戈连天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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