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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干戈连天起(八) ...

  •   当时魏暄是怎么回答的,时过境迁,何菁菁已然记不分明。但她清楚记得,自己倾身而下时,那人对不准焦距的眼底一闪而过的失措与悸动。

      “真有意思,”何菁菁在半梦半醒中想,“当年分明那么青涩,像个遭人非礼的小娘子,这才过了三年,怎么变得这般老成寡言?”

      她翻了个身,搭着床沿的手触碰到一个柔软温热的活物,濒临撂挑的大脑瞬间应激重启,何菁菁睁开眼,就见枕畔蜷着一团粉白毛球,粉嫩的舌尖在自己手指上舔了下,软软糯糯地“喵呜”一声。

      何菁菁绷紧的那根弦松弛下来,伸手撸了撸猫儿丰厚的茸毛,那狸奴大约是被撸得舒服,翻身露出柔软的白肚皮。

      何菁菁与猫儿多日不见,想得厉害,干脆将那小畜生拉进怀里搓揉半天,忽听房门吱呀一声,有人走了进来。

      何菁菁只以为是丁承宗接应上自己,头也不抬道:“怎么来得这么慢?再晚片刻,你也不用救人,直接收尸好了。”

      短暂的沉默后,她听见来人淡淡应道:“原来殿下也知道今晚险到极点。”

      何菁菁:“……”

      这声音听着再耳熟不过,何菁菁蓦地抬头,只见来人手捧托盘,眉目淡漠,竟是被她遛了一晚上的魏暄。

      那一刻,以何菁菁的城府都压不住形诸面上的错愕:“你……小皇叔,怎么是你?”

      她偷摸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已然回到别院,那面无表情的靖安侯走到近前,将一碗汤药递来:“趁热喝了。”

      何菁菁闻到一股苦得发冲的气味,万般嫌弃地别开脸:“我就擦破一点皮肉,不用喝药吧?”

      魏暄险些被这不知死活的长公主气笑了:“殿下可知,你所中暗箭淬有剧毒,臣再晚到片刻,便是毒发攻心,药石无灵?”

      何菁菁知道厉害,只是嘴上不肯服软:“小皇叔久在军中,总有外敷的金创药,不用内服了吧?”

      魏暄轻嗤一哂,撩袍在床边坐下,眼看这顽劣丫头还要与自己讨价还价,一句话便堵了她的嘴:“还是说,殿下要魏某将龟兹王请来,由他盯着您喝药?”

      这话出其不意地捅了何菁菁软肋,讨价还价的小公主瞬间哑火了。片刻后,她小心翼翼地觑着魏暄,不确定这位精通兵法的主儿是否将兵不厌诈那套用在自己身上:“小皇叔……见到龟兹王了?”

      魏暄笑意如常:“与龟兹王有交情的是殿下,怎么反倒问起魏某了?”

      他分明没说什么重话,何菁菁却无端咽了口口水,顾左右而言他:“青砚呢?那小子也中了毒箭,没事吧?”

      魏暄想说什么,没来得及开口却咳嗽起来。他不欲引人注意,用袍袖掩住嘴唇,架不住何菁菁眼睛太尖,瞅见他过分苍白的脸色和额角未消的汗迹,奇道:“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魏暄喘匀了气,微哂:“还是那句话,殿下若当真关心魏某,少惹些祸事,少与外邦之人勾结串通,就算帮了臣大忙。”

      他居然没有继续追问,就要撩袍起身,何菁菁凭空觉出不妙,紧跟着站起身:“小皇叔去哪?”

      她做好被魏暄随口敷衍的准备,谁知靖安侯竟一板一眼地答了:“去会一位老朋友。”

      何菁菁不安的预感越发深重:“是谁?”

      魏暄微一勾唇:“龟兹王,丁承宗。”

      何菁菁:“……”

      ***

      半刻钟后,厢房的门“哗啦”一声开了,来人还未迈过门槛,先听到一声鬼哭狼嚎的惨叫。

      魏暄骤然驻足,看向守在厢房门口的侍卫:“怎么回事,谁在里面?”

      侍卫原是亲兵出身,闻言一丝不苟地答道:“禀督帅,是青砚。”

      魏暄:“……”

      靖安侯无言以对,只能抬手揉了揉额角。

      他还没来得及发话,身后一道人影已然窜进屋里,两边侍卫阻拦不及,懵逼地看着魏暄,后者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理会。

      何菁菁反应已经够快,可惜还是迟了一步,只见青砚拎起某人衣领,提起拳头就是一记重击。

      直到那人口喷血沫,痛苦地倒在地上,何菁菁一声“住手”才后知后觉地响彻房梁。

      青砚下一拳已然蓄势待发,闻言诧异地顿在原地。挨揍那位可比他机灵多了,嗷一嗓子就连滚带爬地扑过来,麻绳绑缚住的两只爪子死死抱住何菁菁脚踝,将自己不算高大的身躯藏在她裙摆之后。

      “江湖救急!赶紧帮忙解释清楚,北律人的事跟我没干系!纯属误会!”

      何菁菁没来得及冲这位对眼色,先被他卖了个干净,五官不知作何表情,只能拗出一个僵笑的造型:“小皇叔,这确实是误会。本宫……我可以解释。”

      靖安侯领兵多年,威望非常人可及,不过一个照面就镇住肝胆想事的下属和立场莫测的外邦国主。他撩袍于胡床上坐下,目光依次转过在场三位,最终落定在青砚脸上。

      “你箭毒刚解,不好好养着,在这儿做什么?”

      青砚其实刚醒转没多久——前一晚兵荒马乱,魏暄带人追踪到小巷时,北律人已然撤退,好巧不巧地,将前来接应的龟兹王堵了个正着。

      彼时,何菁菁与青砚皆已毒发昏迷,无人作证也没法解释。结果毫无意外,姓丁的倒霉蛋被魏暄当作北律人的同伙,绑成粽子带回别院。

      还白白挨了一顿暴揍。

      “我……属下潜入北律人落脚的客栈里,听到那姓霍的与北律人密谋,说什么万事俱备,只是姓王的别驾脾气死硬,怎样也说不动,得想法将他搬开才好。”

      青砚吃一堑长一智,轻易不敢撩靖安侯虎须,自家督帅问什么就老实答什么,直听得魏暄眉头紧蹙:“然后呢?搬开王别驾,他们打算做什么?”

      青砚摇了摇头:“那几个北律人耳目好生厉害,我才听个开头就被察觉行踪,逃命都来不及,哪知道他们在谋划什么!”

      魏暄沉吟片刻,视线又转向鼻青脸肿的丁承宗:“龟兹王殿下,又见面了,幸会。”

      丁承宗半是讪讪半是求助地扯了扯何菁菁裙角,后者自身难保,回给他一个“爱莫能住”的眼神。

      “误会,当真是误会!”队友不靠谱,丁承宗只能撸袖子自己上,“我昨晚真是去救人的,可惜晚了一步,没逮住那帮天杀的北律人……”

      魏暄根本不听他的说辞,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来朔州做什么?”

      丁承宗眼珠滴溜转动,在“出卖朋友”和“捏瞎话敷衍过去”之间犯了选择困难症。偏偏这时,那靖安侯抚住腰间佩剑,“呛啷”一声拔剑出鞘,缓慢抚过如水剑刃。

      “龟兹王殿下若以为随便捏造一个理由,就能骗过魏某,那便是小看我了。”

      丁承宗哪敢小看靖安侯,事实上,他快被煞气内敛的魏暄吓哭了:“我、我真是来救人的……”

      魏暄不置可否地一点头:“继续。”

      丁承宗含着一汪连惊带惧的脓包泪,对着何菁菁眨了又眨。

      长公主死绝的良心难得诈尸一回,挺身挡在他面前:“是我让他来的……小皇叔,要罚罚我,别为难他。”

      魏暄冰冷的视线顺势转到何菁菁脸上。

      何菁菁知道他的脾气,这是靖安侯怒火发作的前兆。她不敢将人惹得太过,就事论事道:“本宫与龟兹国主一早相识,皇叔是知道的。仁安将我挟持来河东,我沿途留下记号,龟兹国主就是顺着记号寻来的。”

      魏暄懒得看点头如捣蒜的丁某人,微微眯紧眼。

      他确实听何菁菁提过她与丁承宗的旧事,但“同病相怜略有交情”是一回事,“为对方一句话便可赴汤蹈火”是另一回事。

      闻言,魏暄勾起唇角,神色越发温和:“但殿下并未说过,你与龟兹国主相交莫逆,已然到了托付生死的地步。”

      何菁菁见了魏暄勾唇就心口发凉,试着转移话题:“这些不重要,当务之急,小皇叔看不明白是什么吗?”

      魏暄存心看这小公主藏了多少心眼,寒凉一笑:“愿闻其详。”

      “青砚已然说了,北律人的目标是王别驾,那小皇叔只需寻到王别驾,便能知道这伙人在谋划什么,以及丁国主在此事之中是否有牵扯,”何菁菁终究良心未泯,不忍见丁承宗为了相救自己,将一条小命断送在魏暄刀下,努力挽回道,“丁……丁兄虽是外邦国主,对中原却并恶意,这点我可以打包票。”

      丁承宗只差把脑袋点出残影,对魏暄露出一个自认为友好的微笑。

      殊不知此举起了反效果,反而让魏暄重重记了他一笔。这靖安侯手抚剑刃,视线冰冷地打量过丁某人,见他剃了胡须,越发显得五官深邃,颇有几分眉目如刻的意思,心中越发添堵,脸上却不露分毫。

      “臣谢过殿下提醒,不妨叫殿下知道,您安睡之际,魏某已经遣人前去拜会王别驾,”魏暄到底记得正事,先回了何菁菁的提点,这才继续发难,“敢问殿下,这几日盘桓朔州,都是龟兹国主相伴左右?”

      何菁菁听到“相伴左右”四个字就知道事情不妙,为了撇清干系,宁可睁眼说瞎话:“没有没有,我被仁安那婆娘逮来,一直关在别院里,饭不让吃,水也不给喝,饿得半条命都快没了……若不是她还要留着我勾搭那姓裴的,皇叔怕是都见不到我。”

      她刻意卖惨,就是为了转移魏暄注意。靖安侯明知这位长公主殿下说话不尽不实,仍难免着了道——大半怒火奔着始作俑者而去,一时倒将“拐带公主”的丁承宗撇在后面。

      他思忖片刻,呛啷一声,将剑收入鞘中。

      “魏某想请教一事:近日来,朔州驻军排查城内,拔除了不少摩尼据点,此事是殿下所为,还是龟兹国主的意思?”

      何菁菁了解魏暄脾气,她若将此事推到龟兹王头上,靖安侯就能一刀斩了这“搅乱朔州内政”的外邦奸细。

      “是我干的,龟兹王最多算是从犯,”她痛快认道,“还是那句话,小皇叔要追究要发作,只管冲我来。”

      若是换作以往,魏暄多半就这么算了,但是这一回,他却缘由莫名地不想放过何菁菁:“殿下当真要替龟兹王受罚?”

      何菁菁瞧他脸色,无端觉得这惩罚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但豪言已然放出,临时改口未免太打脸:“小皇叔……打算怎么罚本宫?”

      魏暄当真想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公主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可他还没想好如何责罚,一名侍卫突然气喘吁吁地闯进来:“督帅,不好了!”

      魏暄有心让侍卫噤声,奈何那人是个急性子,炮仗似的一通劈里啪啦,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倒了出来:“刺史府传出消息,王别驾……遇刺了!”

      魏暄倏然扭头,那一刻的煞气与杀意连追随他多年的亲兵都不敢直面。

      ***

      朔州城于短短数日内连失刺史与别驾,仅剩的一名长史常年屈居王虞之下,早被压没了心气,兼之乍逢巨变,顿时慌得手脚,只知道调兵将刺史府团团围住,唯恐那没影的刺客卷土重来,连他这个小喽啰的人头一并取了。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赶在这个节骨眼上,一面素银令牌送进刺史府。看清牌子上雕着的睚眦凶兽,长史太阳穴“嗡”一声,忙不迭亲自迎出大门,下台阶时不慎绊了一跤,咕噜噜滚得灰头土脸。

      他艰难撑起身,就见眼前戳着一双乌皮六合靴,人还没来得及爬起,先拱手作揖道:“下官、下官不知魏相驾到,有失远迎,请魏相恕罪。”

      魏暄:“……”

      这礼数未免太周全了些。

      靖安侯的威名不说震慑四境,震住个把从四品长史还是不成问题的。他不过稍露口风,就被毕恭毕敬地请进刺史府,引入停放尸首的厢房。

      裴氏雄踞河东多年,家底不是一般的深厚,厢房里放置了冰山,将两具尸首——裴守庭和王虞保存得十分完好。

      临进门时,魏暄驻足回首:“你在门口守着,不必进去。”

      他身后之人摘下斗笠,虽是男装打扮,眉眼轮廓却是罕见的精致,分明是个扮作男装的姑娘家。

      “小皇叔的好意,本宫心领了,”何菁菁丝毫没有掩饰身份的打算,“本宫流落回纥时,见过的死人不比你少,还不至于被两具尸首吓住。”

      她脚步轻快地进了厢房,魏暄紧随其后,至于吓破胆的长史,巴不得靖安侯接了这盘烫手的烂摊子,早躲得远远的。

      厢房本就阴寒,又有冰山加持,刚一进去就激起满身鸡皮疙瘩。何菁菁若无其事地溜达到近前,百无禁忌地揭开白布,就见底下蒙着一具面色青黑的尸首,看模样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王虞。

      魏暄几个时辰前才与王虞有过一番交谈,虽不至于推心置腹,眼见世事无常,大活人成了冷冰冰的尸骸,也难免掠过一丝感慨。他只用一眼便锁定王虞胸口血迹,不嫌脏污地扒开衣襟,只见心脏部位果然有一处箭伤,渗出的血迹呈紫黑色,显然淬有剧毒。

      “与你和青砚所中之毒一样,”魏暄用指尖蘸了少许干涸的血迹,送到鼻下闻了闻,“是草原特有的毒物淬炼而成,虽不至于见血封喉,但也……”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声,何菁菁诧异回头:“但也如何?”

      回应她的是魏暄骤然倒下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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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干戈连天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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