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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干戈连天起(六) ...

  •   青砚当然记得自己姓什么,“薛氏”两个字是刻在心头的烙痕、扎入血脉的毒刺,动一动便锥心连肺。

      当年薛老将军下狱,薛府满门抄斩,唯独一个幼子在外学艺,本可逃过一劫。奈何这小子是个死心眼,得知家人遭难,竟打起入天牢劫囚的主意,结果毫无悬念,被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兜了个正着。

      眼看薛氏一脉就此断绝,那奉旨监斩的靖安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将薛氏幼子偷梁换柱出来,改名换姓,易容带在身边,还起了个“青砚”的化名。

      时至今日,除了本人,大概再无人记得,他原本的名字是“薛晏”。

      日出清济为晏,社稷安康曰晏。

      魏暄那一巴掌力道不小,青砚半边面皮顿时失了知觉。他偏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一字一句像是从牙关中挤出:“无辜女子?是啊,她无辜,我枉死狱中的阿耶无不无辜?满门抄斩的家人无不无辜!”

      魏暄被他一句话捅了肺管,山呼海啸的怒火瞬间冻结。他注视着青砚那副洗去易容的面孔,从青年英挺的眉眼间瞧出似曾相识的影子,一时愤怒尽去,只余冰凉的悔恨疲惫。

      “我说过,你有恨有怨大可冲我来,有多少我都接着,只是莫要牵连无辜,”良久,魏暄语气沉沉道,“她与你父亲一样,都为大夏竭心尽力,连女子最要紧的清誉都赔上了……欺辱她,你心里过得去吗?”

      青砚当然过不去,正因为过不去,他才甘心情愿地跪了三个时辰。

      “我知你不屑靖安侯府,当年留你在身边,原是为了报答薛世伯舍命相救之恩,也是想着有朝一日,薛氏冤情水落石出,总要叫你亲手讨还一个公道,”魏暄背手身后,眉目冰冷,“如今看来,薛少侠胸有丘壑,自不屑魏某这点微末心思。”

      青砚被堵得不行不行的。

      “今日魏某放你自由,你日后行事,我再不过问,薛少侠想取我性命,那也由你,”魏暄偏头瞧着夜色中起伏不定的屋角轮廓,“只一点,如今日这般欺辱女子、胁迫无辜之事,莫再叫我听见。否则……”

      他话没说完,背手转身,竟要就这么走了。

      刹那间,青砚眉心耸动,难得显露出无措——他知道此番犯下大错,必定惹来魏暄动怒,但他并不觉得对方会拿他怎样,毕竟过去三年间,不管他闯出再大的篓子,魏暄再如何恼火,到头来都会替他遮掩善后。

      一向如此,又岂会轻易改变?

      他从没想过,那扣了他三年的靖安侯会直接将他逐走。

      “你……”他磕磕巴巴,怀疑自己听错了,“要赶我走?”

      魏暄根本不屑回答这个问题,拂袖而去。

      魏暄知道这小子的身手,只要不是蠢到自己找上刑部投案,鲜少有人能为难到他,因此并不十分在意他的去向。

      相形之下,他更感兴趣的是何菁菁远赴河东的目的。

      魏暄心知肚明,论心眼论手段,三个仁安捏一块也玩不过何菁菁。表面上看,长公主是被挟持而来,可较真论起来,谁坑谁还不一定。

      但是朔州城中有什么是值当何菁菁以千金之躯犯险,也要亲自跑这一趟的?

      魏暄一开始想不通,但当他听说朔州府兵搜查全城,拔除掉好些个摩尼据点,甚至察觉北律暗探混迹其中时,他便隐隐有所了悟。

      “不过短短数年,摩尼教竟在中原安插了这许多暗桩,”打探明白后,随行亲卫咋舌不已,这位也是老熟人,正是先后辗转玄甲军与金吾卫,最后却成了公主府亲兵的陆钊,“幸好发现得早,再过两年成了气候,或是与北律暗厢勾结,事情就难办了。”

      魏暄在案上铺开朔州舆图,将拔除的摩尼据点一一标注其上,眼看偌大的朔州城被密密麻麻的黑点遍布,他蹙眉不已,心说:莫非,这就是她不顾安危跑这一趟的缘由?

      沉吟再三,干脆收起舆图,起身去后院见了正主。

      这两日,何菁菁倒是出奇得消停,大约是怕彻底惹恼了靖安侯,她没起妖也没落跑,成日里不知捣鼓着什么稀罕玩意儿。

      魏暄入院探望时,她正一头扎在灶间,指使亲兵烧火,不多会儿便将炊烟扑腾得满院都是。

      靖安侯本是存了满腔机锋,却被当头兜了一泼人间烟火,蓄势待发的冰冷锐利好似遇上春风的坚冰,瞬间现出裂痕。

      紧接着,就见何菁菁从厨间探出半个脑袋,长发挽了堕马髻,用青布粗粗包起,乍一看与寻常民妇无甚区别:“小皇叔来了?饭菜马上就好,再等等。”

      魏暄:“……”

      那一刻,魏暄忘了自己身在危机四伏的朔州城,仿佛凭空跨越了十多年的光阴,回到老侯爷尚且在世时的侯府。

      那是“家”的气息。

      何菁菁手脚麻利,不过半刻钟,便指使亲兵端着托盘进了堂屋——蒜泥蒸肉、椒盐烤鸭、菌菇煨鸡,除此之外,还有一盘碧绿豆苗和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馄饨,虽不见名贵,却是色香俱全的家常风味。

      魏暄举筷的手顿住:“这是殿下做的?”

      何菁菁笑眯眯地点点头:“皇叔尝尝,看可还合胃口。”

      魏暄倒也没跟她客气,将每道菜都尝了尝,发现味道确实不错。虽谈不上多惊艳,可就是这份家常的烟火滋味,才让人格外留恋。

      他将满桌菜色风卷残云般扫荡大半,又盛了两碗鲜香四溢的馄饨,自觉用得差不多,随即住了筷子:“臣用好了,殿下如果有话,现在可以说了。”

      何菁菁:“本宫不过是想请皇叔用顿饭,以感激皇叔千里驰援的辛苦,你想哪去了?”

      魏暄却不受她迷惑,似笑非笑:“殿下没话说?那臣便告退了。”

      说完,这靖安侯拎袍起身,竟是当真要走。

      然而他刚一迈步,袍袖就被人扯住,只见那不省心的长公主殿下抓着他衣袖,半是央求半是讨好地晃了晃:“本宫被关了这么久,小皇叔也该消气了吧?本宫想出去逛逛,小皇叔准是不准?”

      魏暄皱眉:“出去逛逛?”

      何菁菁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旋即转为可怜:“小皇叔,今日可是中秋。”

      魏暄一怔。

      “本宫听说朔州有旧俗,会于中秋当晚举办灯会,且金吾不禁,既为生者祈福,亦是召唤亡者神魂归来,与阳间亲人一叙别情。”

      魏暄仔细想了想,似乎确有这么回事。

      “本宫来都来了,若是错过,岂不可惜?”何菁菁振振有词道,眼看魏暄不为所动,又及时调整策略,摆出可怜巴巴的模样,“说来,这还是本宫回中原后赏的第一个灯会,盼了好些时日,错过这次,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魏暄知道她素来狡赖,但那句“回到中原后赏的第一个灯会”莫名戳了心窝,他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便不如先前那般冷硬:“按惯例,京中每逢元宵也会举办灯会,殿下回京赏灯亦是一样。”

      何菁菁听他口吻便知有戏:“元宵还要等上好些时日,谁知中间会不会出变故?说不准就被我那位好皇兄随手指给什么人,也说不定会被刺客挟持,有没有命在都是两说,哪还有闲心赏灯逛夜市?”

      这长公主殿下实在是唱念做打的一把好手,说到一半,干脆用袍袖捂住脸,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魏暄明知她在做戏,但何菁菁拉住他的手指太温软,指尖仿佛活了似的,在手腕内侧清清浅浅地打着转。

      他强忍下一记猝不及防的悸动,面无表情:“殿下在做什么?”

      何菁菁理直气壮地抬起头:“自然是贿赂小皇叔!”

      魏暄试图抽回手臂,可理智是一回事,身体却是另一回事,长公主的力气不算大,挂在他手腕上,却叫勇冠三军的靖安侯无端有种“挣不脱”的错觉。

      末了,他只能略带几分无奈道:“城中正值多事之秋,殿下何必非要选在这个节骨眼上掺和进去?”

      何菁菁:“说掺和就难听了,本宫不过是想领略中秋灯会,怎就成了搅混水?”

      她话音一顿,赶在魏暄挑眉前露出一个似谄媚似娇俏的笑:“再说,有皇叔看着,本宫哪敢乱来?”

      魏暄不吃她这一套,淡笑:“魏某一介外戚,可没这么大本事……”

      何菁菁:“巧了,本宫只是个冒牌长公主,安身立命尚且要靠皇叔垂怜,也没那么大能耐翻起浪花……”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没了音,却是被靖安侯过分宽大的袍袖兜住头脸,将那句足以要命的话语堵了回去。

      到最后,杀伐决断的玄甲主帅还是没扛过长公主,夜色降临之际,宅院角门悄然打开,一辆马车悄然驶出,往朔州最繁华的街道而去。

      何菁菁嫌帷帽憋气,死活不肯戴,只在脸上罩了层面纱,掀开车帘跃跃欲试。魏暄安坐一旁,纵然是私下独处,姿态依然笔直端正,却是微阖双眼,趁着这片刻光景闭目小憩。

      何菁菁看了一会儿,注意力便从外头转向车内,放着大好灯景不赏,托腮聚精会神地瞧着魏暄。都说灯下看美人远胜白日,魏帅虽是须眉男儿,居然也逃不开这个路数。不知从哪来的灯光打在他侧脸上,晕开一片氤氲柔光,只需浅浅勾勒几笔,便可入画。

      何菁菁忽然起了坏心眼,慢慢往前凑去,等着看魏暄睁眼后,是如何气急败坏恼羞成怒。谁知那靖安侯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太沉得住气,闭目端坐一动不动,直到何菁菁鼻尖几乎蹭上他脸颊,依然没有睁眼的意思。

      何菁菁于是变本加厉,对着魏暄吹了口气,那人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像一截瑟瑟战栗的鸦翅。

      而他居然还没醒。

      何菁菁丝毫没有玩火的意识,欲罢不能地伸出手,娇柔指尖轻戳了戳那漆黑的弧弯,继而循着鼻梁虚虚滑落,贴着冰凉柔软的嘴唇抹过。

      岿然不动的悍将瞬间睁眼,如何菁菁所料地擒住她手腕,将人抵在车壁上。

      “殿下可知自己在做什么?”魏暄欺身而上,将两人间的距离压缩到极限,何菁菁几乎能感受到他吐息间的热意,“这世上有些事能做,有些事却碰不得,殿下回京至今,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明白吗?”

      何菁菁无辜地眨了眨眼:“我做什么了?”

      她晃了晃被魏暄扣住的手腕,在对方分神之际,突然抻直脖子,刹那间两人本就所剩不多的距离近乎为零,她的鼻尖甚至是擦着魏暄脸颊过去,在他耳畔低声道。

      “扣着人不放的,难道不是小皇叔吗?”

      魏暄倏尔松手,没人知道,方才那一瞬,靖安侯心头滚过多少惊涛骇浪,他几乎是拿出硬扛大理寺酷刑的意志,才逼着自己退到红线之外。

      “殿下很懂得如何哄人,”他将逾矩的双手摁上膝头,视线亦转向另一侧,“恕魏某直言,你对旁人做过类似的举动吗?”

      何菁菁脸色骤变,回想起身陷回纥时的不堪遭遇,有那么一瞬间以为魏暄是在讽刺自己:“你什么意思?”

      马车就在这时停下,隔着拂动的车帘,鼎沸人声清晰可闻。魏暄视线越过车帘,却并未被红尘烟火浸染,仍是冰冷不近人情:“只是想提醒殿下,方才的举动,莫要在旁人面前做出。”

      何菁菁无法抑制地涌上一腔刻毒,明知魏暄不是这个意思,思绪仍不可避免地滑落深渊:“小皇叔是嫌弃本宫举止轻浮,还是觉得我不配碰你的贵体?”

      魏暄飞快盯了她一眼,又紧跟着收回视线:“殿下多虑了,臣只是觉得,旁人未必会有魏某这般定力。”

      言罢,他拎起袍服下了车,独留何菁菁一人坐在原地,怔怔回味他最后一句话。

      “他刚才说了什么?”她将车帘掀开一线,盯着那道被灯火勾勒出颀长轮廓的背影,“是我幻听了,还是执念太深想多了?”

      就这么一晃神间,魏暄已然转过身,十分自然地伸出手:“殿下?”

      何菁菁盯着那只送到面前的手瞧了片刻,舔了舔嘴角。

      “行吧,”她想,“既然送到我面前,就别怪我老实不客气地收下了。”

      而后她握住那只清瘦却力量感十足的手,三两下蹦跶下车。

      魏暄原本只打算扶何菁菁下车,熟料那小公主不知哪根筋没搭对,握着他的手居然死活不放开。曾于西域大漠勒马扬鞭的手看着娇柔,力气却着实不小,魏暄一个没防备,居然被拖出十来步远。

      “殿下,”他盯着两人交握的双手,蹙起长眉,“您这是……”

      魏暄一句话没说完,人已被拖到路边。何菁菁毫不客气地扯下灯谜摊子上的红纸笺,一对笑弯的明眸映着如昼花灯:“莫中美人计,打一句《论语》——是什么啊?”

      魏暄对上她的笑颜,喉头莫名有些发涩:“……戒之在色?”

      何菁菁报上答案,不出所料赢下一盏花灯,那是一盏活灵活现的兔儿灯,尾巴设有机括,扣中便会吐出粉嫩的小舌头。

      她和兔子灯一起吐舌头,神色是如出一辙的俏皮。饶是魏暄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也有些心池动荡。

      然而还没回过神,他就被何菁菁拖向下一个摊位,这回是看中了花样百出的点心果子,她挑了荷花和兔儿捣药模样的,对魏暄嘻嘻一笑:“小……叔叔,掏钱吧。”
      她衣裳妆饰固然贵重,却是身无分文。魏暄只当没听见,擎等着看她出丑,谁知那混不吝的小丫头十分干脆地从耳垂上摘下一对明珠坠子,就要塞给摊主抵债。

      魏暄眼皮抽跳,到底见不得这货败家,抢在摊主伸手前耳坠夺回,又丢过去一锭碎银:“殿下出手豪阔,难怪与龟兹王脾气相投。”

      何菁菁咬了口兔儿果子,发现是莲蓉蛋黄馅的,吃得满口喷香,假装没听懂魏暄一箭双雕的埋汰:“又没花小叔叔的银子,你心疼什么劲?”

      魏暄一哂,正待开口,只听何菁菁下一句叹道:“算了,小叔叔花销大,本宫还是省着些用,免得你自掏腰包填窟窿。”

      魏暄心念微动,总觉得长公主殿下话里有话,仿佛在指着他自掏腰包垫补军饷说事,但何菁菁点到即止,很快又被旁的摊子吸引,抓着魏暄的手往灯火最盛处挤去。

      何菁菁身量娇小,性子却野得厉害,魏暄被她拖在身后,还要替她挡开过分拥挤的人潮,秋意渐凉的时节,很快出了一身热汗。

      “殿……三娘,”他话到嘴边,临时改了口,“你还要抓着我到什么时候?”

      街上游人不少,何菁菁又抓得放肆,不少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魏暄纵然杀伐决断,骨子里的端方本性却是改不了的,被汗水浸透的手指微微抽动了下,何菁菁察觉到,回头连嗔带作地瞪了他一眼。

      “小叔叔就这么嫌弃我?好啊,放手就放手!”

      她说着便撒了手,热度远离的一瞬,魏暄非但没觉得安心,反而有种什么东西生生剥离的不安感。他下意识伸出手,想把何菁菁拉回来,一股人潮就在这时冲撞过来,将两人阻隔在两端。

      魏暄一惊,再要拨开人群抢上前,却已不见何菁菁身影,唯有一盏雪白的兔儿灯落在地上,孤零零得甚是可怜。

      魏暄捡起兔儿灯,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不算陌生的声音。

      “魏侯,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魏暄回头,目光于一瞬间变得清明锐利:“王别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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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干戈连天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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