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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干戈连天起(五) ...

  •   魏暄动作极快,从轻骑出现到包围别院,前后不过半刻钟时间。确认滴水不漏后,他命人撞开别院大门,大步流星地闯进去。

      一番搜索之后,终于在后院寻到自己要找的人。

      房门被踹开的一瞬,魏暄下意识带上门板,隔绝开一众亲卫窥探的眼神,这才试着对蜷缩墙角的女子伸出手:“……殿下?”

      蜷抱着自己的何菁菁没理会他,视线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脚尖。

      她此刻的形容不是一般的狼狈,长发打散肩头,衣裳也撕破好几处。眼神更是呆滞无光,以至于有那么一时片刻,魏暄几乎不敢往前凑,唯恐自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然后,他瞧见了倒在角落的裴守庭。

      魏暄曾与裴守庭打过交道,印象中,这位镇守朔州的封疆大吏虽被异母兄弟压得喘不上气,当着外人的面还是颇有几分傲气。那时的他大约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死相竟会如畜牲一般狼狈,衣衫不整地倒在血泊中,眼睛倒死也阖不上。

      魏暄飞快扫视过现场,第一时间做出判断:很显然,死于此间的朔州刺史曾意图对长公主不轨,谁知非但没得手,反而被对方反杀。置他于死地的凶器被何菁菁握在手中,是一只打磨锋利的银簪,簪身虽软,却能轻而易举捅入人体。

      但魏暄同样知晓,第一眼看见的情形,往往未必是事实真相。好比裴守庭再不济,终归是个孔武有力的男人,两人的体格对比如此悬殊,就算是出其不意,何菁菁又是如何制服他的?

      还有,是谁将长公主挟持于此,裴守庭欲施暴前,又是否知晓何菁菁的身份?

      倘若他知道,又是从哪借来的狗胆,敢对当朝长公主不敬?

      这些疑问纠缠在魏暄心头,然而不过片刻,他扯落帐幔盖住尸体,又解下肩头大氅,小心遮盖住女子裸露的肩头:“殿下,听得到我说话吗?”

      何菁菁撩起眼皮打量过他,又无动于衷地收回视线。

      魏暄握住她的手,轻柔而不容抗拒地夺过银簪:“没事了,你现在很安全。”

      何菁菁没有反抗,眼睁睁瞧着防身利器被夺走。刹那间,明知是做戏,她心里依然不受控制地“空了”一瞬,仿佛一头刺猬,失了保护自己的利刺,惊惶之下,满心不安。

      这感觉如此熟悉,就像她代替仁安远嫁西域,赤手空拳地面对异族肆无忌惮的恶意时。

      就像她为了自保不得不匍匐于教王脚下,被那苍老干瘦的手指捏住下颌,家畜一样生死不由己时。

      何菁菁原以为自己忘记了,在她得到教王信重、成为摩尼教中一人之下的“圣女”之后;在她于西域诸国之间长袖善舞,凭着巨大的利益诱惑和来自百年后的学识技艺,打下了属于自己的地盘之后;在她被魏暄迎回帝都,得到“四大姓”之一的桓氏支持,加封“长公主”尊号之后。

      直到情境重现的一刻,她才意识到,那是划在心头的刀痕、锁在骨血中的牢笼,这辈子都无法摆脱。

      哪怕她手刃摩尼教王,将盘踞中原的摩尼余孽连根拔起。

      某一瞬,这个认知让何菁菁感到挫败,但紧接着,她整个人腾空而起,却是被魏暄打横抱起,大氅带着来自体温的暖意,将暴露在外的肌肤与伤痕遮挡得严严实实。

      靖安侯稍一低头,下巴便从何菁菁柔软的发顶处擦过。

      “臣救驾来迟,”他沉声道,“接下来的事,交由魏某处置吧。”

      魏暄未尝看不出何菁菁有做戏之嫌,也察觉到现场的种种不合情理之处。但他一路追来,深知何菁菁遭人挟持并非作假。

      而她这一刻的脆弱与无助更是货真价实。

      诚然,长公主殿下美貌绝伦,素有“光艳动京城”之称,但是于心冷如铁的靖安侯而言,第一眼的印象还是“脆弱”比“美貌”更易触动心肠。

      他用命人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出后院正房,将惊弓之鸟般的长公主殿下安顿其中。正待告退时,何菁菁突然伸出手,两根手指钳住魏暄袍袖,就如落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一声不吭地攥紧。

      魏暄分明可以轻易挣脱出来,但何菁菁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圆亮漆黑的瞳仁中几乎能倒映出魏暄身影。

      久经沙场的悍将听到心底发出叹息般的声响,固若金汤的壁垒在无言的注视中寸寸坍塌。他撩起衣袍,紧贴床沿坐下,手掌犹豫着,轻柔落上何菁菁肩头:“没事了,我在这儿……”

      何菁菁反握住魏暄的手掌,拉到脸畔轻轻贴了下,眼神执拗地盯着他,直到精疲力竭才不甘心地阖上。

      魏暄耐心等了会儿,小心抽出被她攥得发麻的手,临走前不忘替这见天惹事的小公主掖好被角。

      他脚步飞快地出了正屋,一干亲卫早已搜寻过别院,立刻上前禀报道:“禀督帅,属下等已经查探过,此处并无旁人。”

      魏暄闻言驻足,目光锐利扫来:“一个人也没有?”

      他一路追踪着仁安郡主一行,不过晚到了两三日。因着朔州是河东地盘,河东裴氏与靖安一脉又素有心结,入城之际并未惊动刺史府,而是探明朔州城中的庾氏别院,直奔正主而来。

      但魏暄没想到的是,此行确实救下了何菁菁,却也被迫接手了一桩烂摊子——若是被太原府的裴氏家主得知,自己素来钟爱的儿子死在何菁菁手上,就算对方是长公主之尊,也没命离开河东地界。

      仿佛是觉得一个裴守庭还不够份量,亲卫接着禀报道:“属下已经查明,此处别院确实记在庾氏名下。五日前,有一行庾氏亲眷入住,听左邻右舍描述形貌,正是仁安郡主。”

      魏暄:“仁安郡主现下何处?”

      亲卫早猜到自家督帅会这么问,开口时迟疑了一瞬:“仁安郡主……被刺客袭击,死于萃锦楼前。”

      下一刻,他头皮发凉,险些被靖安侯利若刀锋的视线捅出一双透明窟窿。

      ***

      何菁菁是真乏了,这一觉睡了足有大半日,再一睁眼,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桌上点了灯,烛光幽幽,勉强照亮魏暄半边面孔。

      那靖安侯端坐桌旁,虽是私下独处,坐姿却极笔挺,自肩至腰是一段无可挑剔的直线,仿佛他身上箍了块铁板,无法松弛下来。

      “殿下睡得可好,”魏暄没有回头,却如脑后长眼般洞悉了一切,“厨下备了热汤,您可要用些?”

      他语气温和……甚至称得上温柔,何菁菁却无端感到危险,本能缩了缩肩。

      “不必了,”她谨慎道,“小皇叔在这儿守了多久?可是有话告知本宫?”

      “是有话告知,也是有话要问,”魏暄恪守礼数,虽相隔一道屏风,依然背对床榻,不曾转身,“敢问殿下,当初是谁挟持了您,又将您带来朔州城?”

      何菁菁:“小皇叔都寻上门了,还问?”

      “此处原是庾氏别院,能堂而皇之入住其中的,不过寥寥数人,”魏暄淡淡道,“当日殿下骤然离京,个中原委,你我心知肚明。如今别院主人亡故于萃锦楼前,裴氏悚动、庾氏震怒,偌大一个烂摊子砸在魏某怀里。”

      “殿下,难道不该给魏某一个交代吗?”

      何菁菁已然摸清魏暄脾性,并不将他半真半假的发作放在心上,听他亮明底牌,反而松了口气:“皇叔是指仁安之死?那可与我无关。”

      魏暄终于转过身,目光越过素绫屏风,自何菁菁面上转过:“是吗?”

      何菁菁嗤笑:“是我逼着仁安来朔州的吗?是我押着她去萃锦楼吗?她自己选的路,无论什么后果都得自己担着,这不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

      魏暄并没错过何菁菁的言外之意:“所以,仁安殒命朔州城,确有殿下手笔?”

      “我以为从小皇叔接我回京的第一日起,就料到这个结局,”何菁菁转向窗外,悠悠道,“我与仁安只能活一个,她技不如人,落得这个下场也怪不得人。”

      她话音一顿,忽又咯地笑了声:“不过话说回来,本宫当初会被挟持来朔州,皇叔手下亲卫也有一份。小皇叔口口声声怀疑本宫,就没想过你那亲卫早已与本宫狼狈为奸?”

      魏暄脸色微沉。

      他听得明白,何菁菁这是在隐晦地提醒自己,如今这个局面固然是她处心积虑,归根结底却是因为青砚沉不住气。真把事情闹大,长公主免不了惹一身腥,青砚私底下干的那些事……以及更敏感的,他的来历身世,同样会揭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打从青砚自作聪明,意图逼迫殿下开始,就已经落入你设的局中,”魏暄一叹,“枉他发现跟丢你后,满心愧悔不安,第一时间发暗信通知魏某,却不知殿下胸有丘壑,反而摆了仁安一道。”

      何菁菁只当没听出魏暄话里话外的讥讽之意,轻嗤一哂:“小皇叔这话就说岔了,仁安这些年干了什么好事,你不也一清二楚?你敢说,就从没有找她算账的心思?”

      “如今,我不过是替你做了不敢为之事,犯得着这么大火气吗?”

      魏暄先还不动声色,听到最后一句却笑了:“魏某有何不敢为之事?”

      何菁菁掰着指头:“那可多了!你要保住大夏国祚千秋万代,要保江山清平不起烽烟,要保黎民万姓安居康泰,要保你玄甲军无鸟尽弓藏之忧……”

      “哦对了,还有你身边那小侍卫,虽说他对你满腹怨气,提起你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可你照样要保他平安。”

      “我有时实在想不明白,小皇叔,你那肩膀也未见得比海宽,怎地什么都往上扛?你就不怕压得太狠,哪天将脊梁骨压塌了?”

      魏暄隔着屏风打量过何菁菁,刚睡醒的小公主脸色苍白,眼角却含着戏谑笑意,仔细分辨,好似还有几分隐晦的关切,隐藏在讥诮的字里行间。

      他有心给这位不知轻重的长公主殿下一点苦头尝尝,却在开口之际想起某个不可言说的梦境,梦里的酪浆甜香萦绕舌尖久久不去,更有似曾相识的清软笑声徘徊耳畔,不断提醒着他:答应过的,要算话哦。

      就这么一刹那的心池动荡,令魏暄错失了开口的时机,末了,这杀伐决断的悍将挪开视线,盯着案上将残未残的烛灯,淡淡说道:“多谢殿□□谅,但凡您行事间多几分考量,少给魏某添些麻烦,就算为我着想了。”

      言罢,他也不去瞧那心眼多到令马蜂窝自惭形秽的小公主是何反应,径直走出门去。

      屋外暮色深沉,饶是河东气候干旱,入夜后也结出露水。一道身影跪在潮气深重的石阶下,腰板挺得笔直,正是那闯了滔天大祸,连累魏暄从京城不远千里赶赴朔州的青砚。

      魏暄面无表情地从青砚身边走过,只当没瞧见这个人。早有亲卫快步迎上,低声禀报道:“裴刺史的尸骸已然处理妥当,按督帅的吩咐,伪造成强人打劫的假象,丢到西郊护城河中。刺史府也听说了消息,日落时分,王别驾亲自带人赶去河边,不到半个时辰就下令封锁城门,排查全城,看样子是在搜捕谋害刺史的凶徒。”

      魏暄揉了揉额角乱颤的青筋,只觉当年领三百轻骑对战北律强敌,都没替长公主殿下收拾烂摊子心累:“知道了。明日天亮,你拿我的名帖去刺史府,向王别驾知会一声。”

      亲卫有些犹豫:“咱们前脚入朔州城,后脚裴刺史就被发现投尸河中,时机未免太巧了些。万一那王别驾心中生疑……”

      魏暄:“生疑又如何?”

      亲卫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犯蠢了。再如何心有龃龉,魏暄终归是手握帅印的靖安侯,莫说区区一个刺史别驾,就是裴守庭活转过来,就站在魏暄面前,也不敢与他当面翻脸。

      “裴守庭遇害,刺史府必定搜查全城,这块石头投下去,谁也不知会激出什么魑魅魍魉,”魏暄继续吩咐,“你们盯着些,若有北律暗探或是摩尼余孽的动向,不必打草惊蛇,暗中盯着即可。”

      亲卫应了声,行礼退下。

      将一应事宜安排妥当,魏暄才头也不回道:“跟我过来。”

      言罢,径直往外院走去。

      跪了快有三个时辰的青砚龇牙咧嘴地起身,拖着两条半身不遂的膝盖骨,一瘸一拐地跟上去。

      待得走到僻静处,魏暄驻足回身,迅雷不及掩耳地甩了青砚一巴掌。

      其实在靖安侯带人赶到时,青砚已经预料到对方会有一场绝大的发作——不顾军令、自作主张、挟持长公主……最重要的是还把人弄丢了,不论哪一条单拎出来,都足够他人头落地。

      他能活着挨下这一巴掌,不只因为他是魏暄的心腹,更因为他至今讳莫如深的身世。

      “你还记不记得你姓什么?”魏暄沉声低喝,罕见地声色俱厉,“想替亲族报仇,大可去找始作俑者,欺负无辜女子算什么能耐?你是唯恐不能惹来朝廷的注意,还是想让薛氏满门都因你蒙羞?”

      “我教了三年,怎就教出你这么个欺软怕硬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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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干戈连天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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