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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干戈连天起(四) ...

  •   倒下的一瞬间,仁安满心茫然,脑中一片不知所措的空白。

      她是天之骄女,先帝最宠爱的明珠,哪怕一时落魄,也坚信有朝一日会拿回属于自己的荣光,成为百官臣服、万民景仰的人上人。

      她是如此笃定,几乎为此陷入魔怔,以至于根本无法接受死在这里的事实。

      直到胸口传来尖锐的剧痛,她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低头瞧见冰冷突兀的箭簇,过分茫然的目光微微转动,便与一道冰冷审视的视线对撞在一处。

      仁安几乎第一时间认出那人,手指憎恨地攥起,喉间咯咯有声,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然而对方并不因她的愤怒憎恨有所动容,只是静静瞧着。这一刻,金枝玉叶与草芥家臣的地位颠倒过来,天生高贵的打落尘埃残喘挣扎,生来卑贱的却稳坐云端,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瞧着一只碌碌奔忙的蝼蚁。

      仁安心下大恨,但她已然无法开口,鲜血于身下汇集成浅浅一泊,她甚至无法告诉匆匆赶来的王虞,是谁将她害到如此境地。

      最终,一口气息不甘地散去,仁安郡主微微偏过头,眼睛至死未曾阖起。

      王别驾紧赶慢赶,到底没赶上仁安郡主的临终遗言。他与仁安有过数面之缘,自是认得出这位地位超然,与京中贵人有着颇多联系的“庾氏贵女”,更明白当朝郡主于众目睽睽之下为人刺杀会是什么后果。

      莫说他小小一个朔州别驾,就是朔州刺史裴守庭,也未必扛得下京中震怒。

      王虞惶然抬头,仓促间只瞧见萃锦二楼窗口人影闪过,冷铁箭头反射日光,寒芒端的是刺人眼目。

      他顾不得许多,指着那人一声厉喝:“那便是凶徒,抓住他!”

      朔州守军再不理会金发胡姬的阻拦,如狼似虎地冲进酒楼。

      金发胡姬试图上前,却被守军推了个趔趄。那王虞丝毫不给她面子,抢在她跑回去报信前冷冷道:“萃锦楼包藏祸心,隐匿悍匪,即日起封闭酒楼,一应人等原地监禁,逐一接受查问。”

      金发胡姬惊怒转身:“王大人当真要与我家主人作对?”

      王虞面不改色,从她身旁径直走过:“不是王某要与令主作对,是令主胆大妄为,于光天化日之下刺杀当朝郡主,想要王某的人头和乌纱陪葬。”

      他偏过脸,给了姿容绝艳的胡姬一记森然盯视:“消息传回京城,莫说区区一个摩尼教,便是西域诸国捏在一块,也及不上玄甲军一枚甲片!”

      胡姬或许舌灿莲花,或许拥有足以让世人惊艳的美貌,但她终究只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当美貌与口舌两大利器失效时,她便再无制衡王虞的筹码,眼睁睁看着朔州守军冲进楼里。

      与此同时,相隔不远的茶楼二层,丁承宗目瞪口呆:“你、你该不会从一开始就打着这个主意吧?”

      他说得没头没尾,但何菁菁听懂了:“那倒不曾……本想留着仁安与庾氏谈谈条件,没想到她自己嫌命长。终归是要死的,倒不如废物利用一把。”

      她低头饮了口茶,脸上神色既非快意也不是憎恨,而是说不出的满意——仿佛躺在血泊中的不是一具尸骸,而是一件劣质货物,却叫出了谁也没想到的高价,足以令主人为之自傲。

      丁承宗看着何菁菁的眼神微乎其微地变了。

      何菁菁不必抬头,就知道丁承宗的眼神意味着什么:“怎么,觉得我手辣心黑?”

      丁承宗确实有这种观感,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回纥那七年间何菁菁是怎么熬过来的,因此这话谁都能说,唯独他不行。

      他将茶盏把玩手心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只是觉得事情未必到了那份上。”

      何菁菁如何听不懂他的潜台词,当即冷哼一声:“她当年找我替嫁西域,可没那许多顾虑——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么简单的道理,不必我再教你了吧?”

      丁承宗对上她森然冷戾的一双眼,心知这丫头的“疯劲”又犯了。他也不与何菁菁正面争论,只反问了一句:“你对那靖安侯,怎就忘了斩草除根的道理?”

      何菁菁:“……”

      方才还满口狠戾的长公主卡了壳,居然无言以对。

      这二位闹出翻天的阵仗,自然不止为了看戏那般简单。不多会儿,萃锦楼前后门封死,朔州守军冲进包间,却没发现杀人元凶,只在窗台边发现一把丢弃的□□——弩身小巧,瞧着像是特意改造过的,箭头却是三棱突起、锋锐异常,血槽中闪着刺目的冷光。

      朔州位于中原与北律交界地带,驻城守军没少与南下打谷草的邻居打交道,久而久之,对芳邻惯用的兵刃武器也是了如指掌。但三棱破锥箭并非北律常用的箭矢,有曾在西北军中服过役的更惊叫起来:“这是回纥人的弩箭!”

      王虞悚然一震,盯着金发胡女的眼神像是要戳出两个透明窟窿。

      这招投石问路的效果出奇得好,且不论王别驾下令清查城内摩尼余孽的做法正合何菁菁心意,就在朔州守军清查萃锦楼之际,原本守在附近路口处的一名货郎瞧着情形不对,手脚飞快地收拾好摊子,就要挑着离去。

      何菁菁一眼瞥见,语速飞快道:“跟上去!”

      丁承宗微觉诧异:“你如何肯定是他?”

      “我不能确定,”何菁菁轻声道,“但我了解摩尼分舵的行事做派,他们不会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既然暗桩据点藏于楼中,通风报信的联络人至少明面上不会与暗桩有任何联系。”

      “何况方才朔州守军清查酒楼,其他人都围着瞧热闹,唯独此人一眼也不张望,倒像是刻意避嫌似的,如果要挑一个最有可能的,我定然选他。”

      何菁菁一口气说了一长篇话,口渴得厉害,偏偏茶水饮完了,探头一瞧,只有丁承宗杯里还有少许,于是一把抢过,尽数倒在自己杯中:“就算猜错了也没什么损失,左右仁安已死、裴守庭下落不明,就算为着给京中和裴康一个交代,王虞也非彻查城中的摩尼余孽不可。”

      “这么大动静,紫阳就是个王八也待不住了,你我只管静观其变就是。”

      丁承宗:“……”

      好好一个美貌姑娘,怎就多生了一张嘴呢?

      何菁菁能从危机四伏的回纥王都中杀出一条血路,旁的未必见长,破局求存、随机应变绝对是一把好手。她于萃锦楼前的乱象中锁定了嫌疑对象,一记暗号打出,自有早先安插于朔州城的暗桩盯上,一路顺藤摸瓜,终于寻到她查探数月的对象。

      “紫阳到底躲哪了?”

      何菁菁并未回府,一整个下午都稳坐小茶楼中,就近查探萃锦楼动向——这茶楼亦算是自家产业,老板原是西北边民,险些死于战乱兵戎之下,幸而命不该绝,被顺路经过的何菁菁捞了把,葬了枉死的爹娘,又许了不少银钱,在这朔州城中经营起一座小小茶楼,虽不说大富大贵,勉强糊口总是没问题。

      他是个厚道人,知道感恩,纵然被何菁菁当成刺探朔州动向的耳目,依然勤勤恳恳、毫无怨言。何菁菁在这茶楼中消磨了一下午,他虽心中疑惑,却一字不问,只管将茶水点心流水般送上。

      何菁菁无意让他牵扯其中,挥手将人屏退出去,这才转向前来禀报的暗桩:“那婆娘借假死金蝉脱壳,我把河东道几处大城都查了个遍,朔州更是重中之重,却半点痕迹没找见……她到底藏哪了?”

      暗桩亦是边民出身,与茶楼老板还是旧相识。但何菁菁不许他们过问彼此任务内容,他就当真三缄其口,一个字不曾吐露出去:“刺史府王别驾麾下有位深受器重的录事参军,此人生性好色,后院娶了不下五六房姨娘……”

      何菁菁:“你别告诉我,那紫阳是他后院姨娘之一。”

      暗桩:“那倒不是,她是三姨娘身边的心腹侍女,这个三姨娘本是当红一时的清倌,也颇得过一阵宠爱……就是太受宠了,招来其他几房姨娘的嫉恨,联手给她下了套,将人打发去了城郊别院。”

      何菁菁不待他把话说完,径直拍案而起,脚步飞快地走出去。

      马车就在茶楼底下待命,载着她风驰电掣般赶往城郊。拉车的骏马并非寻常品种,是从西域舶来的罕见良骏,崔绍第一回瞧见时,哈喇子险些流出来。

      骏马拉车固然拉风,坐在车里的滋味却不怎么好受。反正丁承宗一套心肝肺滚元宵似地上蹿下跳,好几次险些扒着窗口吐出来。

      何菁菁神色冷酷:“你要是敢吐,我就把你踹下去。”

      丁承宗身心遭受两重巨创,瞬间暴怒:“姓何的,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我是为谁混到这份上!”

      车里颠簸如海浪翻滚,何菁菁却有本事正襟端坐,两只手交叠搭于膝头,与她静坐于长公主府时无甚差别。

      “紫阳在朔州城中经营多年,萃锦楼发生如此大的变故,就算咱们尽力封锁消息,也难保不会有漏网之鱼将风声透到她耳中,”何菁菁沉声道,“我们只能抢时间。”

      丁承宗从何菁菁看似镇定的语气中听出异乎寻常的执拗与偏激,他略皱了皱眉,劝说的话到了嘴边,又被自己咽了回去。

      他与何菁菁虽说交情莫逆,当年那把刀到底没扎在自己身上,未经他人苦,还是别盲目劝人看开得好。

      何菁菁十分懂得抢占先机的道理,动作已经够快了,然而当她赶到城郊别院时,还是晚了一步——别院大门敞开,院里静悄悄地,莫说是人,连条看门犬都没瞧见。

      那一刻,何菁菁已然察觉不对,却不肯放弃希望,脚步飞快地闯进院里,不必仔细寻找,就见先到一步的止水从某间僻静的厢房中闪出,对她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

      何菁菁犹不死心,亲自进去瞧了眼,只见一农妇打扮的女子躺于榻上,看相貌正是当初京郊紫阳观中有过一面之缘的观主,只是脸色铁青、气息全无,嘴角溢出一丝黑血,显然是断了气。

      何菁菁沉着脸,亲自探过紫阳脉搏,确认救不活了,这才出了门——屋里阴冷潮湿,泛着一股死尸的腐朽味,她一刻也不想多待。

      “来晚了,”她脸色虽难看,语气却沉静得可怕,“有人盯着咱们,抢先一步灭了口。”

      不过片刻功夫,丁承宗已将别院里里外外搜寻过一遍:“其他人还活着,但是都被迷晕了,看来对方目的明确,就是冲着紫阳来的。”

      他俩都是谨慎之人,搜寻时并未放过一丝一毫的可疑痕迹,但这下手之人甚是精明,除了案发现场一只打翻的碎瓷碗中验出毒药的痕迹,其他再无异样。

      也难怪回程的一路上,何菁菁脸色都不大好看。

      丁承宗倒是颇为看得开:“罢了,反正紫阳不能留,有人替咱们解决了麻烦,倒省得你脏了手。”

      何菁菁:“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丁承宗明白她的意思,紫阳生性狡诈,连自己都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借着萃锦楼查封之机摸到端倪,却转瞬被人斩断了线索。

      这二位都是大风大浪里闯过的,断不会相信“巧合”一说,唯一的解释是,从离京开始,便有一双眼睛藏身暗处盯着他们,虽不显山不露水,却于最关键的时刻猝然出手,铲除了紫阳这个知情人。

      这种落入被动受制于人的感觉,真是相当憋屈。

      “葛萨说得明白,摩尼教于中原经营多年,河东一地的首脑人物便是紫阳,”何菁菁曲指在膝头画着圆圈,“本来还想顺着这根线挖出其他大鱼……最好是能将紫阳身后的妙风使钓出,现在看来,又得重新筹谋。”

      丁承宗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你是怀疑,此事与紫阳背后的妙风使有关?”

      何菁菁抿着嘴:“你不这么认为吗?”

      丁承宗亦有同感,但他不比何菁菁,视蛰伏中原的摩尼余孽如鲠在喉,非要拔除而后快——尤其是这个妙风使。

      与其余诸使相比,妙风使恶迹不显、行踪神秘,并非妙火那等非除不可的恶徒。但何菁菁容不下他,只要此人活着一日……或者说,只要摩尼教尚有一人潜逃在外,她心口的恶疮就没法彻底根除。

      何菁菁不甘功亏一篑,坚持回到庾氏别院,又将裴守庭提了来,打算不惜代价撬开此人的腿。

      裴守庭虽不中用,到底出身河东裴氏,于朔州城镇守多年,一身膏腴纨绔之下居然也能挑出两根硬骨头。然而没等何菁菁下重手,绛丹匆匆闯入,不及寒暄,先跪地急道:“主子,方才有一队轻骑冲着别院过来,已经将前后要道逐一封锁。”

      何菁菁正气不顺,闻言满腔邪火瞬间冲着这一行不速客去了:“是哪路人马?庾氏,还是王虞?”

      绛丹偷偷瞟了眼自家主上脸色,喉头吞咽了下:“是……靖安侯。”

      何菁菁将发未发的肝火刹那凝固,与丁承宗交换了一记且惊且疑的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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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干戈连天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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